第三十九章 借醉下旨

第三十九章 借醉下旨

「夫訓妻,乃家宅院內之事。即便誰家夫人真是榆木疙瘩開不了竅,也懂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不敢與人抱怨。嗯,不錯。」盛帝很滿意的點點頭,但很快,那雙狹長眼眸中笑意忽地消失了,眼睛的主人帶著幾分關切幾分急迫,道:「你同朕說句實話,究竟是有人為難你還是有人為難清遠伯爵?」

這麼多年,這是盛帝第一次這樣直接的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娉婷郡主先是吃了一驚,方回話:「陛下,您是知道的,我家侯爺不太愛理政務,只曉得吃喝玩樂,不招人待見,也有侯爺自己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難懂的道理,盛帝早該想到的,他嘆了口氣:「娉婷,你可曾怪過先帝?」

娉婷郡主跟著嘆了口氣:「臣妹曾經確實對侯爺有過怨言,但自從有了青雲,臣妹對侯爺只有感激,感激他給了臣妹這樣一個貼心孝順的好兒子。」

「青雲……」舉到唇邊的酒杯被盛帝落寞的放了回去,那個不務正業又屢教不改的年輕人早不似兒時那般讓他喜愛:「那孩子……」

「那孩子同他父親一樣,此生只能當個吃喝玩樂的清遠伯爵。」

娉婷郡主坦蕩的自嘲,替自己挽了尊。

盛帝看在眼裡,有些不忍,雙目緊盯娉婷郡主,語氣嚴肅:「青雲可是你的獨子,你真願意讓他成為第二個清遠伯爵?」

「願不願意,他不都是將來的清遠伯爵?」

「你們一家子倒都是心無妄念的人,嗯,這樣也好,這樣挺好。」

盛帝安慰完娉婷郡主,又兀自惆悵起來:「看看朕的孩子,一個個妄念難填。尤其是這幾年,康王、奕王、誠王為了太子之位鬧得不可開交。從前,朕覺得他們小,鬧一鬧,無傷大雅。如今來看,若再不對這三個孩子加以制止,朕要憂患的恐怕就不是婦人議政這等輕症小害了。」

停了停,盛帝似是突發奇想,很好奇的問:「這三個孩子都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給朕說說,如果立太子,立誰最合適?」

娉婷郡主一驚:「國本之事,臣妹不敢妄議。」

盛帝不滿:「若你都不敢對朕說實話,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娉婷郡主無奈的嘆了嘆,半晌,淺淺道:「康王殿下成熟穩重,奕王殿下果敢勇猛,誠王殿下親善仁和,三位親王皆可堪皇室子弟表率,日後誰被立為太子都是北慶之福,陛下有三位如此出眾的皇子,實在不必憂心。」

「朕是讓你說實話,沒讓你挑好聽的話來哄朕。」

帝王的心,深似海。

帝王的臉,說變就變。

看著盛帝臉上的不滿如溢出杯子的酒般,越堆越多,娉婷郡主又無奈的嘆了嘆:「各有所長,反之,便是各有所短。這三個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遺有他們生母的秉性,都需再歷練。」

「你的意思是,再等等看?」

「太子人選關係著北慶國運,故而,應當寧可擇優也不能將就。更何況,陛下春秋正盛,等等又何妨?」

「這話說得不錯。」龍心大悅,盛帝臉上的笑容與醉意都回來了:「可惜朕的那些大臣們眼裡,只有他們自己今後的榮華富貴,所以早早的拉幫結派,暗中扶持這個,擁立那個,讓那三個孩子野心漸長,攪得朝堂烏煙瘴氣。哼,一群棟樑之才還不如你一個婦人見識深遠。」

乍聽之下,像是斥責三位親王有野心,細細一回味,便可聽出他是在責備大臣們失了對他的忠心與敬畏。

比起父子親情,權利掌控果然才是帝王最看重的東西。

這種事情,娉婷郡主見得多了,也不奇怪,起身行了個禮:「父母之愛子,操心其衣食住行,更操心其交友結伴。陛下恐三位親王受人愚弄,乃慈父之心。臣妹目光短淺,更不懂朝政,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記得太后說過,衡量朝局如何,觀百姓言行觀市井氣息便可見分曉。臣妹親見洛城內商賈如雲,一派欣欣向榮之景,足證百姓生活富足。百姓富足必是國家昌盛,國家昌盛自是君王英明。君王英明,臣子豈有不擁戴者?陛下,您可還記得兒時給臣妹講過的堯舜?」

娉婷郡主這通誇真是誇到了盛帝心坎里,老皇帝眼睛濕了起來:「那麼久遠的事你還記得?」

「陛下對臣妹恩重於山,臣妹自當銘記於心。」

「你能如此想,也就沒有枉費朕與你的兄妹情。」盛帝感慨:「娉婷呀,你可知道,能像你這樣同朕聊天的舊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舊人?

娉婷郡主嘴角的微笑小小凝固了一下,盛帝注意到了娉婷郡主的異樣,大笑起來:「大魏昨日進獻了幾壇葡萄酒,娉婷,你來給朕嘗嘗,看這大魏的葡萄酒同我們北慶的葡萄酒有什麼不同?」

也不等娉婷郡主謝恩,盛帝就命魏公公去取酒,娉婷郡主素來海量,即算此前已陪盛帝飲下不少,卻也不至於被後續的幾杯葡萄酒放倒,便沒有推辭,而是坐下靜等。

幾杯下肚,眼見盛帝從薄醉到醉態畢露,娉婷郡主趕緊抖擻精神,謝恩告退:「陛下,臣妹叨擾已久……」

盛帝猛地睜大雙眼,似夢中驚醒過來,神思清醒,字詞清晰:「清明慶典上,朕見青雲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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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口才俱佳,尤其是與外賓內親接洽時,言行舉止進退得宜。朕瞧著,倒是很適合鴻臚寺卿一職。」

美好而溫馨的酒局頓是被什麼東西劃開一個口子,寒風呼嘯灌入,吹得娉婷郡主心口一片拔涼。

她哆嗦了一下:「陛下愛重小兒,臣妹自當感恩,可……可這鴻臚寺卿一職……陛下不是在年前就許給了常之傑嗎?」

常之傑是先帝最小表妹南陽郡主的幼子,按輩分,他該稱娉婷郡主一聲姐姐,可這個弟弟輩的人又只比肖青雲長三歲。且他二人性情愛好十分相投,私下常以兄弟相稱,結伴去卿樂坊聽曲飲酒,紈絝得很。

想到要與這樣一個人糾纏,娉婷郡主的心又涼了一尺。

「論起來,小兒應稱常寺卿一聲『叔叔』。晚輩無功無勞又非才華橫溢,就這麼將毫無錯漏的叔叔給取代了……南陽郡主知書達理,深明大義,自然不會計較,只是……只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南陽郡主在外的面子……」

盛帝似乎是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嗯,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南陽郡主的面子不能不顧。」

「那……」娉婷郡主小心翼翼的望著盛帝。

「那就委屈青雲先當個副卿吧。」盛帝用商量的口吻試探道。

娉婷郡主眸中閃過一絲失落:「陛下安排,怎會委屈?只是,臣妹聽聞鴻臚寺副卿本有兩位,不知是否可信?」

「不錯,原本是有兩位。常之傑赴任不久,這二人雙雙染病,卧床不起,告假一月仍不見起色,已難擔副卿之責,朕便准奏讓這二人辭官回鄉了。」

聽了這番話,娉婷郡主才意識到盛帝是裝醉下旨。因為一個清晰的盛帝,不能不顧她這個妹妹的哀請,而一個醉得稀里糊塗的盛帝則是不需要講道理、恩情。

好一個鴻門宴呀!

娉婷郡主自嘆不如的認栽道:「陛下有意栽培小兒,臣妹感恩於心,已無所求,唯有一憂。」

見娉婷郡主鬆了口,盛帝稍感寬慰,又因這樁事做得不太溫情,遂放下皇威,真情實意的關切道:「憂心什麼?」

「憂心小兒不能輔助好常寺卿,反作出德行有失之事讓陛下失望。」

此話一出,帝王的陰狠立刻復活在老皇帝的臉上,陰沉質問:「你還是沒有想清楚嗎?」

娉婷郡主冷冷一笑,酒水的燥熱也暖不了她心口的寒:「陛下息怒,臣妹只是覺得,既然從前鴻臚寺有兩位副卿,而這兩位副卿都已辭官,陛下何不一次將兩個空缺補齊?」

「你想引薦何人?」

「臣妹素日里除了趕赴各家王妃、夫人辦的茶會,再無其他消遣,哪有什麼可造之材能夠給陛下引薦?臣妹只是思忖,小兒頑劣,若有一個性情沉穩的人在旁指點,總要好過與他心性相同者為伴。但轉念一想,臣妹受陛下厚愛,已是大家眼中貴無可貴之人,尋常貴胄家子弟恐難約束小兒……」

言及至此,娉婷郡主收聲頷首,似乎她未說出口的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貴無可貴……便無人敢去約束,除非地位身份……嗯,你看上朕的哪個兒子啦?」呢喃中,老皇帝笑了。

「臣妹惶恐,豈敢讓皇子屈尊降貴?」娉婷郡主冷眼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有些疏遠的笑了笑:「只不過,穆王殿下因病不曾出仕,身為他的姑母,不免替那孩子感到些許惋惜。」

「穆王?」

「穆王殿下性情淡泊,從不沾染歌舞樂坊,是個難得的靜心人。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有穆王殿下在旁做以表率,常寺卿與小兒或能收心養性。」

「穆王?」盛帝仍在斟酌考量中,半晌,很平靜道:「好吧,就依你所言,讓穆王和青雲同任鴻臚寺副卿之職。」

娉婷郡主叩拜謝恩,盛帝念叨著醉了,就此離去。魏公公隨身緊跟,送娉婷郡主出宮的差事交給了鄢若飛。

午後的宮道上,格外寂靜。

娉婷郡主與鄢若飛一左一右並肩前行,等到左右無人時,鄢若飛小聲道:「郡主為何推薦穆王?堂堂郡王竟被委任鴻臚寺副卿,這是何等羞恥之事?」

「你都能瞧見的羞恥,陛下會瞧不出來?」娉婷郡主輕語反駁。

鄢若飛目露狐疑,娉婷郡主冷哼一聲:「此事,看似由我促成,實則是陛下一早就設計好的。我不過是順著陛下的心意,讓一切看起來合情合理又掩人耳目罷了。」

「陛下為何如此?」

「為何?」娉婷郡主嗤笑道:「還能是為何,平衡各方勢力罷了。」

「啊?」

娉婷郡主被身邊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年輕武將逗樂了,只好同他慢慢細說。

「鴻臚寺之前的兩位副卿,說是因病辭官,實是讓常之傑氣得不敢去應卯。南陽郡主寵溺幼子,陛下又不想在明面上吃罪南陽郡主,這才讓奕王協管鴻臚寺。事情剛平,東周三皇子又弄出北慶公主擇婿的流言蜚語,引來天燼、曼羅,讓鴻臚寺的地位水漲船高。接下來的圍場鬧事,陛下禁足康王,寬宥奕王,若繼續讓奕王協管鴻臚寺,應接四國來使,難免不會讓投靠康王的大臣們灰心喪氣。朝臣沮喪,外國使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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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作想?」

「會猜測我朝君臣離心?」

「沒錯。」娉婷郡主點點頭:「這是陛下最不願見到的。但康王禁令已下,此刻解禁,又會讓人非議他朝令夕改,遭人詬病,更非他樂見。所以,他才想讓鴻臚寺擔責履職,出面主事。只有鴻臚寺正常運轉,奕王的協管之權才能作廢。壓制奕王,也就是慰藉康王及扶持康王臣下的心,平衡局勢。」

「那為何一定是穆王和青雲?」

「常之傑花名在外,除了我家那不成器的兒子,權貴子弟誰肯屈做他手下,受他指揮?至於穆王……四國來的皆是皇子,論外交對等原則,我朝當有皇子對接。可你瞧瞧餘下的那些皇子,個個自持尊貴,哪肯忍氣吞聲做個副卿?」

「照這麼說來,」鄢若飛有些沮喪:「也只有穆王殿下了。」

娉婷郡主停下腳步,很嚴肅的直視這個沮喪的武將:「你從不過問職責之外的事,如今卻為了穆王幾次主動與我說情,莫不是……」

「郡主誤會了。」鄢若飛慌張的抱了抱拳:「我幫助穆王無關朝中局勢,全因我答應過一位朋友,替他在合適的時候幫襯一下。」

這個解釋不僅沒有安住娉婷郡主的心,反倒叫她更加緊張:「你要明白,你的婚事……」

鄢若飛驚呼:「我的朋友不是女的,是男的。」

娉婷郡主不好意思的笑笑:「別介意,我只是關心你。」

鄢若飛也笑了:「因為我的身世?」

娉婷郡主搖搖頭:「因為我們遭受過一樣的痛苦。」

鄢若飛一下子頓住了,心境隨之起了變化。

風雲變幻中,因為一句話一個決定一個想法,心境隨之變化的又豈止這個率真純良的武將?

鴻臚寺任命聖旨下得很快,幾乎是與娉婷郡主同時到的清遠伯爵府。

伯爵府沒有大的動靜,卻聽說奕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人人恐而避之;誠王則心情大悅,呼朋喚友豪飲不醉。

「奕王失了協管之權,鬧一鬧方不失他本性;圍場爭鬥,康王禁足,鴻臚寺任免,奕王失權,誠王若不歡喜慶賀,那才蹊蹺。」

因上了藥膏的緣故,膝蓋開始發脹驟痛,為掩飾這份不適之感,盛子蕭裝作觀賞院中景色,於巴掌大的院子里來回走動著。

藥膏乃斯先生親手調製,深知藥性猛烈程度與傷者身體虛弱程度為正比,單看盛子蕭漸漸放緩的步子,這位妙手聖醫無需上前對他的專屬病人切脈問診,便已明了病人身體弱至幾分。掌握了這些,日後用來研製解藥的成分、劑量、服用方式方法,也就心中有數了。

斯先生鬆了口氣,漸乏的目光徐徐轉向院角。

院角種著一株枝不繁葉不茂看起來就很瘦弱的桃樹。

這是年前鄺殊去城外採藥,一時興起挖了回來。看它一副病懨懨的神態,都以為它活不到開春,不想,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它竟悄咪咪的活了下來。就在前幾日,枝丫上還冒出零星幾朵含苞待放的花骨兒。

若無意外,再過些時日,這院中也許能見桃花開。

「先生瞧什麼呢?」等了半晌,不見有人說話,盛子蕭忍不住走到斯先生獃滯的視線下,含笑發問:「瞧得如此入迷?」

被遐想之期的桃花絆住神思的男子略略一恍,眸光柔漾,唇角留情,語氣悠長而美好:「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母親素愛桃花。」

盛子蕭隨之望去,目光一定:「母妃極少與我提及以前的事,就算提,也絕口不提她自身之事。我見她命人在聽雨軒種滿翠竹,小時候也曾傻傻問她,紅花配綠葉才叫一個好看,一院子的綠有何樂趣?她笑而不語。後來,我又問過一回,她才幽幽問我『蕭兒覺得宮裡悶嗎?』彼時年少,無法真正體會母妃話中『悶』之深意,待日後知曉先生欣賞翠竹,方明白何謂寄情於物,何謂睹物思人。明白之後,一直就想問問先生……」

「為何不在院子里栽桃樹,卻選了這麼一棵枝葉扶疏的桂花樹?」

「學生愚鈍,還請先生賜教。」

「寄情於物,亦是需要勇氣的。」觸及舊人,斯先生心緒翻湧,眼中藏淚:「我……不及你母親。」

如果求證一件事,只能令被求證者感到痛苦,那求證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和價值,盛子蕭垂下目光,頗有悔意。

好在斯先生並非一個軟弱之人,低落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又釋然一笑:「既然說到這裡,那我就不得不問上一句,你臨時改變計劃,可提前與忠王府那位公主做過商量?」

「……」

「看你神色,那位應是還不知情吧?」

對於英盈,盛子蕭並不過分擔憂,只是……

他似一年邁老者,遲緩的移動起來:「先生有所不知,崇德殿問話后,英盈對離開洛城之計已有動搖。」

「哦,」斯先生想了想,重重點了點頭:「雖不知她因何動搖,倒也省去你賣力解釋之苦,算不得什麼壞事。」

盛子蕭嘆息苦笑:「我意向的留下,只是暫時留下,而她希望的留下,卻是讓我參與奪嫡,還朝政清明。」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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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慶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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