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歸途遇襲
生逢亂世,女子是戰勝國強取豪奪的戰利品;生於盛世,女子又成了君王牽制權臣最直接的棋子。
由此可見,在一個君權、父權、夫權備受推崇,以男性為統治地位的世道,女人終其一生,都難逃被擺布的命運。
穆王府第一次沒有外人的聚餐,在難以下咽的沉默中落寞結束。
舒總管說得沒錯,王府人手不足得緊,急需解決的活還有很多。殷鴻是個眼中有活的好孩子,不用吩咐,已主動幫李大叔收拾餐具,打掃廚房。舒總管和陳嬤嬤記得客房條件仍有待完善,搬搬抬抬,忙得團團轉。盛子蕭有心想出力,奈何大家都不給他這個機會,碰了一鼻子灰的年青人只好邀斯先生去園中散步消食。
二人散著散著就散到了馬廄前。
看到馬,盛子蕭才有了真正康復的踏實感,腦海中那道暗沉無光的閘門被「呼」的一下推開,闖出一個策馬奔騰的少年。
少年的臉,明媚如陽光,少年的眼,澄澈如淺溪,少年的身,矯健如游龍。
這就是這位黯淡半生的皇子曾最接近青春與活力的樣子。
鮮明又富有強大生命力的記憶,讓這位心態未老先衰的皇子感受到了重生的力量,他帶著一種對過去致敬的激動,心潮起伏的走了進去。
手指在健壯的馬背撫摸而過,黑色的高頭大馬甩了甩尾巴,似乎在回應主人的召喚。
一切憂傷的哀調驀然變得歡快起來。
站在身後的斯先生沒有出聲打碎這片寧和,他用一種格外珍惜的眼神,注視著這個被他視如己出的孩子。
「我此生最大的不幸,源於我的出身,而我此生最大的幸事,恰恰又得益於我有著這樣的大不幸。」
盛子蕭與馬的低聲輕語,並未防著斯先生。只不過,今夜的風大了些,除了兩耳嗡嗡聲,斯先生再未聞其他聲。
情緒得到了釋放,輕鬆自如的盛子蕭最後一次拍拍馬頭:「讓你們明日入府,會不會趕了些?」
風好像突然停了般,這一次,斯先生兩隻耳朵沒有響起被風灌滿的嗡嗡,而是不作考慮,旋即答道:「不會。」
「如今醫館名聲在外,你要脫手轉讓,確實容易,」出了馬廄,盛子蕭又拍打著身上的灰:「我真正擔心的……」
「放心,」斯先生立刻會意:「我已讓鄺殊帶著幾個日蝕暗探,將密室內所有東西封存入箱,只待明日用馬車拖來王府即可。至於密室,也按原來格局恢復如初,不會被人瞧出紕漏。」
「先生辦事,我豈有不放心的?」盛子蕭面色舒緩得一如月光般柔和:「我只是想著,現在王府人少房多,為小四單獨僻出一間雅室是不成問題了。」
聽到這個安排,斯先生不由心嘆,這孩子,終還是繞不過這個坎。
「殿下不必為他費這個心了。」謀士狠下心腸:「和殷鴻來王府前,我已讓暗探將他帶回組織去了。」
剛剛復活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捏了一把,痛楚在眼眶內化成一道哀傷的神色。久久的對視后,這位優柔寡斷的郡王終於不再掙扎,他像是在與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告別一般,用力的,卻又無力的說道:「……先生做得對。」
這樣的盛子蕭太讓人心痛了,但一個成熟的謀士不該也不會為了一份心痛就止步不前。
沒有遲疑,謀士道:「既然殿下認可我的做法,那就容我再多說一句。」
盛子蕭眼底的哀與悲都還在靜靜的發酵中,可誰又敢說,一個沉淪傷痛的人就不會審時度勢?
「先生是想說,」盛子蕭在低落的情緒中撐起一個輕若鴻毛的淺笑:「父皇有意鄢都指揮使為駙馬的事吧。」
「看來殿下也猜到了皇帝賜婚的真實目的。」
「這並不難猜。」盛子蕭的笑虛弱得一如病體附身,這樣柔弱的人卻用一副天下人皆知曉的口吻,滿不在乎道:「只要是熟知父皇對徽瀾愛護的人,都能猜到。」
「所以,我們才要搶在別人還未行動前早早下手,以奪先機。」
「人人都看得見的先機,那就不叫先機。」
過於簡陋的婉拒,總是難以說服心有主意的人。盛子蕭的目光輕掠過斯先生已顯急色的臉,又徐徐開口道:「先生,你太不了解徽瀾了。」
因為還未徹底從即將永遠失去小四的心結中走出來,盛子蕭就近找根柱子,將身體靠過去。借著這個支撐,他得以狼狽的歇了口氣,又或許是接下來要說的話太過溫暖,這位悲傷被過度輸出的皇子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我家的徽瀾,可不是一個樂於接受皇帝賜婚的小公主。她呀,生於皇家,長於宮牆內,卻滿腦子行俠仗義,對江湖豪傑獨有一份偏愛。鄢都指揮使武將出身,有行俠仗義的本領,也兼具些豪傑氣度,但他身世坎坷,從小寄人籬下,思想又受朝廷禮制禁錮太深,性格還是過於沉悶了些,與真正的江湖豪傑之間差了足有三個鄺殊的洒脫。這樣的性情,徽瀾是看不上的。徽瀾若看不上,這樁婚事便成不了。」
聽到這番話,斯先生嘆為奇觀:「我在王府與這位慶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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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有過幾面之緣,知道她是一個不愛循規蹈矩的公主,卻沒想到她還是個嚮往江湖的公主,真是不凡呀。」
斯先生極少這樣稱讚一個人,看得出盛子蕭也是真的被這句話哄高興了:「母妃說,徽瀾有這樣的性情,應該做草原的女兒。」
「你母妃……」斯先生想到了什麼,沒有把話說下去,而是立即止住,繼續用揶揄的口吻打趣:「書中有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明明是個對時局運籌帷幄的人,怎麼身邊不是肖青雲那樣的風流公子就是慶陽這樣天馬行空的嬌寵公主?」
盛子蕭深深的深深的望了斯先生一眼:「論計算人心,運籌帷幄,我有先生相幫,還用得著別人嗎?」
斯先生有種算盤落空的小失意:「殿下不希望我利用肖青雲和慶陽公主助你,直說便是,何苦給我戴這麼一頂高帽子?」
盛子蕭聞言,如獲赦令,正兒八經的朝斯先生作下一揖:「婚事不成,鄢都指揮使就只能是侯府養子,絕無承襲『異姓王』的可能,還請先生一併放過鄢都指揮使。」
斯先生的臉一下子黑了,若殷鴻再遲來一步,只怕都可與夜色融為一體。
但殷鴻是個有眼力的老實人,他既不想穆王殿下的苦心落空,也不想首領大人動怒生氣,兩難之下,老實人除了像木頭一樣傻乎乎的矗在中間,似乎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
回去的路上,斯先生一如來時沉默,殷鴻幾次回頭望了望晃動的車簾,幾次欲言又止。等回到醫館,見到鄺殊,老實人二話不說,一把抱住自己的好兄弟。
鄺殊忙碌了一整天,早就累得犯困,被殷鴻莫名其妙的抱住,是有些納悶。奈何身體太誠實,腦袋一挨上那個寬厚的肩膀,就好同睡在了枕頭上,困意排山倒海,壓得他的眼皮重如千斤。
很快,一陣滿足的鼾聲不客氣的在殷鴻肩頭歌唱起來。
老實人頓生艷羨:做人還是沒心沒肺的好哇。
……
倘若不出意外,今日的穆王府應是一團喜氣,但此刻,卻被陰雲籠罩。
與穆王府一樣,自打昨日深夜驛站傳令兵,將戚小將軍的請罪摺子加急送入養居殿後,朝堂亦是陰雲密布。
其實,事情很簡單,不過就是戚小將軍一行因遇襲耽擱半日行程,派傳令兵送回了遲歸的請罪摺子。
可有時候,越簡單的事情也可以越不簡單。
從西疆回北慶千餘里路太平順遂,卻在離洛城只有一日不到的山林里遇襲,用腳指頭想都能想到,這次偷襲有多居心不良。
盛帝的雷霆之怒,讓滿朝文武大臣都感受到了崇德殿的顫抖。
「究竟是誰?是誰這麼大的膽子?」
怒吼咆哮聲里,大臣們垂頭耷耳,一個個無一不是灰頭土臉。
盛帝拍著御案,氣急敗壞:「朕問你們話呢?你們倒是說呀!」
堂下寂靜如初。
盛帝咬著牙恨道:「你們都啞巴了不成?」
「陛下,臣以為此事極不簡單。」
好不容易有人站出來說了這麼一句,立刻就被盛帝劈頭蓋臉的懟了回去:「這還用得著你來告訴朕?」
「陛下息怒,」一個沉穩的身影帶著它獨有的祥和,朝寶座上的老皇帝行了行禮,語氣是恰到好處的平心靜氣:「此事絕非看上去的簡單。」
同樣的話,從不同人的嘴裡講出來,有著不同的效果。
盛帝焦躁的前額明明已經皺成一個力道遒勁的川字,但還是耐下心道:「平遠侯有何見解?」
「陛下,戚小將軍及其手下都是久經沙場的軍人,個個身經百戰,為如期向陛下復命,他們輕裝便行,只帶了隨身兵器與日常口糧。若說突襲是精心策劃的,那他們突襲是為了什麼?為財?簡裝陋行的隊伍,顯然不具備這個條件。尋仇?戚小將軍十四歲離開洛城,十年不曾歸鄉,說不通。倘若不是精心安排,那便屬臨時起意。對手持兵刃一身戎裝的軍人臨時起殺意,此舉恐怕不是聰明人所為。」
「平遠侯分析得在理。這些悍匪選擇戚平,無疑是雞蛋找石頭碰。擺明不是想取人性命,倒更像是主動送死。」見盛帝的情緒被平遠侯安撫得逐步穩定,奕王趕緊跳出來搶功:「死,縱有千百種,選在洛城郊外天子腳下自取滅亡……這樣有悖常理的做法,兒臣左思右想,也只能疑心,偷襲是假,離間皇室與西疆守軍的關係才是真。」
「得奕王殿下點撥,臣以為,如果真是為離間君王與臣子的關係,那一切只怕是他國所為。」
「說到他國……陛下,大魏、東周兩國外使在洛城已住有一些時日,對戚小將軍返朝之事必然知曉。另曼羅、天燼兩國外使也在趕來的途中,這兩個國家雖說都不似大魏、東周野心勃勃,喜歡蓄意挑釁,但他們時刻關注北慶輿情,也讓人不容忽視。好比這次,流言剛起,他們就八百里加急送來國書,請求出使我國,若說他們完全沒有異心,實難讓人信服。」
因為奕王的一句「疑心」,擁護他的大臣們便接二連三站出來力證這個「疑心」確信無疑,以此間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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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奕王殿下英明神武。
若無人再有他議,照此情形,奕王又要出風頭了。
奕王出風頭,自然就有人不稱心。
當三分之一的朝臣已經附議后,冷眼旁觀者仍在保持緘默。直到金鑾寶座上那位問了句「眾愛卿怎麼看」?這些人才不得不違心大呼一聲「臣等無議」。
奕王聽了,面如春風得意。
誠王氣得不行。他速速瞟了平遠侯一眼,卻見這個最先理清思路,洞察先機,最後被奕王半路搶功的男人一臉平和,就連帶著對平遠侯也生起氣來。
倘若平遠侯不這樣袖手旁觀,懂得像一個正常臣子那樣表現自己,為自己爭一爭功,也不至於讓奕王鑽這麼大一個空子,出這麼大一個風頭。
說一千道一百,還是平遠侯的態度有問題!
對誠王心境渾然不知的平遠侯,突然感到一束帶刺的目光,他正要追過去一探,好見識一下這位敢在御前怒瞪自己,勇氣可嘉的同僚,卻被盛帝的問話打亂了計劃。
「平遠侯以為如何?」
「臣以為,北慶君民一心,國運昌隆,截殺有功將士這種禍國殃民的事,不可能是北慶子民所犯。」
平遠侯的話,甚合聖心。
盛帝重新靠在寶座上,面色轉暖,目視眾人:「那你們說,這件事該如何處理?」
「兒臣以為,」不等他人作出反應,一個魁梧的身影轟轟烈烈道:「為今之計,朝廷不宜大肆調查此事,應儘快封鎖消息,越少人議論越好。」
「誠王這話,本王不贊同。」奕王因搶功博得眾譽,心裡有點飄:「戚平雖只是西疆守軍少帥,但本王聽說,他頗有才幹,多次不顧自身安危,帶頭衝鋒陷陣,贏得軍中不少將士們的心。如今,他得父皇恩准,回朝面聖,卻在即將抵達洛城的路途上遇襲,這個時間點這個遇襲地本就容易讓人浮想聯翩,若朝廷選擇對此事不聞不問,不加以安撫,只怕會適得其反,涼了西疆守軍將士們忠君愛國的心。」
「高調徹查,難保不會傳到外使們耳朵里。若真傳出去了,一來必會讓幕後黑手有所防範,增加調查難度,二來也會讓不知內情的外使誤以為我北慶民風彪悍,悍匪囂張,外強中乾,有損國威。比起這些弊端,西疆守軍的那點抱怨又算得了什麼?再說,西疆守軍不姓戚,姓盛,對父皇忠心是他們應盡的本分,豈容他們為了一個區區少帥跟朝廷討價還價?」
誠王反駁中最厲害精妙之處,不是外使怎麼想,而是讓盛帝重新意識到戚平父子對皇權的威脅。
奕王還不算遲鈍,馬上認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一個彌天大錯,趕緊亡羊補牢:「父皇明鑒,兒臣絕無懷疑將士們對父皇忠心的意思。兒臣只是覺得,父皇愛民如子,必不想讓他們以為,父皇對他們的生死漠不關心。」
誠王冷冷一笑:「本王又不是說永不追就,不過是暫且不查。等各國使臣走了,再派大理寺與刑部聯合調查不就行了?況且,請罪摺子上寫得明明白白,除兩名輕微傷者外,其餘人皆平安無恙。既然平安無恙,那又何必非要在這個緊要關口不依不饒?」
奕王吃了虧,有些口不擇言:「誠王能說出這種不以為然的話,不過是因為誠王沒有軍中履職的經歷,所以不懂得何謂『軍中情義』。」
「本王是沒有領兵打過仗,但本王熟讀兵書,深知何謂『以大局為重』。」
盛帝剛有緩和的面色又被兩位親王殿下吵到戾氣滿滿。
不成器的東西!
盛帝心裡狠狠罵道,滿載怒意的眼睛小小暗示了一下,馬上有人站了出來。
……
自鴻臚寺正副卿人選任命那日起,常之傑上進不少,至少沒有再缺席過每日的朝堂議事。與其有著一丘之貉美名的副卿肖青雲,每天則在早朝散后,匆匆趕去鴻臚寺應卯簽到。
說是應卯,其實是聽常之傑講述當天早朝的議事經過,聽完,再與常之傑一起笑話、議論被皇帝斥責的大臣。
在清流人士眼中,這無疑是無聊透頂的,但這二人卻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今日,肖青雲一改往日不聊到盡興不罷休的態度,撇下他意猶未盡的常六叔,鞭馬直奔穆王府。
入了王府,屁股還未坐正,肖大公子就急吼吼道:「陛下與大臣們一致認定,此次偷襲戚小將軍的是外邦悍匪,為免打草驚蛇,決定隱秘調查,另外,陛下還免了戚小將軍遲歸之罪。」
盛子蕭給肖青雲倒了一杯茶:「別急,先喝口茶喘喘氣再說。」
「還說什麼說,該說的我全說完了。」
盛子蕭的淡然讓肖青雲見識到了什麼叫:該急的不急,不該急的瞎急。又忍不住替自己的熱忱打抱不平:「盛七哥,小戚將軍是你弟弟,不是我弟弟,你聽完怎能比我還沉得住氣?你好歹也做做樣子表示表示。」
盛子蕭被肖青雲的可愛折服了,像捧場一樣,說了句「平兒沒有受傷,當屬萬幸」。
肖大公子一副驚掉下巴的樣子:「盛七哥,你不覺得你很敷衍我嗎?」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