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帷帽小姐
畫齋室,顧名思義,就是畫畫的齋室。
住持看盛子蕭一行個個都是一身富貴裝扮,便將這間據說是所有齋室中面積最大的畫齋室推薦給了他們。
推門一看,這間齋室確有點意思。
首先,它擯棄了傳統布局,沒有遵循廳中主座的擺設。而是以房門為中心線將兩個半屋單獨設計。左半屋是一個可供四五人席地而坐的茶室,白牆木窗,簡而明快。煮茶的烹具與飲茶的杯具整整齊齊擺放在側。五個軟墊顏色素雅,質地樸實,與寺廟氛圍相當適宜。
清遠伯爵、常之傑、肖青雲、盛子蕭一人選了一個坐下,剩下的那個似乎是為戚平所留,緊挨著盛子蕭。
右半屋也有一個木格小窗,但牆體卻被畫作鋪滿,書卷氣濃厚。兩張大小、造型一模一樣的桌子前後擺放。桌面上都鋪著一張長方形空白大紙,作畫工具也都一應俱全的擺在桌子右上角。
自打進入這間齋室,盛徽瀾就一直在前桌作畫,連肖青雲問她是否要喝杯茶歇歇,她都置之腦後,不理不睬,完全沉浸在對作品的構思中。
盛子蕭朝肖青雲搖搖頭,肖青雲這才停止想要過去一探究竟的舉動,折身坐下。
一盅茶喝完,戚平回來了,身邊帶著那女子。
比起後院倉促幾眼,此刻人近至眼前,大家方看清這女子不單容貌清秀,身段窈窕,手指更是如青蔥般水嫩,聯想到初見時她給大家行屈膝禮的得體,大家臉上的表情都有了變化。
清遠伯爵眯著眼打量道:「你是哪家的女眷?」
「回大老爺的話,奴婢是董山莊殷大官人家的婢女,經常陪我家小姐來廟裡上香。」女子行了個標準的屈膝禮,道。
「既是陪你家小姐上香,為何不見你家小姐?」肖青雲插嘴問道。
女子人站著沒動,身體卻很自然的轉向肖青雲,又施了個禮道:「我家小姐來靈通寺上香有個習慣,那就是每次上完香,都要在琴齋室彈奏一曲,方肯離寺下山。靈通寺名聲遠播,每日香客、齋客絡繹不絕,其中對琴齋室情有獨鐘的不在少數。為免齋室被人捷足先佔,小姐每次都會在她要來廟裡上香的前一日,安排奴婢上山打點。明日,又是小姐來上香的日子,所以,今日只有奴婢一人在此,小姐並未同行。」
清遠伯爵指著正在埋頭作畫的盛徽瀾,又問:「你可認識她?」
女子順著清遠伯爵手指方向,僅是轉頭看了一眼,便一臉茫然的回過頭,道:「不認識。」
「你既不認識,那剛剛怎麼一見她就轉身逃跑?」肖青雲捏著茶杯,甚是好笑的問道。
女子對這個問題並不大驚小怪,雙目死沉,好像在力證自己並未撒謊。
「奴婢並沒有見到誰就轉身逃跑,奴婢只是剛好辦完小姐交代的事,想儘快下山,所以走得急促了些。」沒有絲毫停頓,女子甚是流暢的答道。
饒是這般,肖青雲也不信,張口正要再問,卻被盛子蕭用眼神按下。
「如此說來,倒是我們魯莽。」阻止肖青雲后,盛子蕭溫溫一笑,不無歉意的對這女子說道:「若姑娘不介意,明日我們想來靈通寺與你家小姐賠個不是。」
一聽這話,女子立改先前對答如流時的沉穩,聲色瞬變:「這怕是萬萬不妥的。」
「怎麼個不妥法?」
盛子蕭語氣依舊不溫不火,態度依舊溫順有禮,聽起來像是順著女子的回答隨口一問,但看他的神情卻全然不像,尤其是他眼中的那抹冷笑,似一枚淬了毒的冰針,誰看了,誰心慌。
女子怔了一下,似被這枚毒冰針扎中命脈,瞳孔猛然收縮,很快,收縮過烈的瞳孔又慢慢舒張,當瞳孔的焦點恢復如初,她已然明白,自己犯了個不容忽視的小錯。
小錯不致命,但若不用心彌補,再不致命的小錯都有可能演變為要命的大錯。
意識到這一點,女子緩緩低下頭,似在思考如何彌補:「奴婢並非存有冒犯大老爺之心,奴婢只是覺得,各位大老爺與我家小姐非親非故,就這樣私下與一位還未出閣的小姐見面,讓人知道,豈不要敗壞我家小姐名聲?」等她再開口,聲色平穩如鏡面,再難尋出半點紕漏。
一直醉心品茶的常之傑聽到這裡,也忍不住抬起頭,饒有興趣的望了這女子幾眼:「一個隨身伺候的婢女都這麼晶瑩剔透,想必這位小姐更是不同凡響。」
女子剛平復的心立刻又咯噔一下,十根如蔥白細嫩的手指躲在袖子里絞做一團。
「這位大老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野丫頭,哪擔得起『晶瑩剔透』四個字?」女子淺淺看了常之傑一眼,看過之後,態度急轉直下,似乎對常之傑的面相有著心理上的反感,匆匆行禮,匆匆道:「奴婢出來很久了,再不回去,只怕我家小姐要擔心的,各位大老爺若再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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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的,奴婢先行告退。」
常之傑意外的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睛里一百個不相信。肖青雲望著他那副備受打擊的樣子,滿臉壞笑。
盛子蕭淡淡看了兩位同伴一眼,淡淡道:「叨擾姑娘這麼久,實在抱歉。為表歉意,讓我們送姑娘回去如何?」
「大老爺好意,奴婢心領。」女子嬌軀微微一震,斷然拒絕道:「只是奴婢身份低賤,哪配得上大老爺親自相送,還請大老爺莫要折煞奴婢。」
常之傑和肖青雲將這女子的反應盡收眼底,二人不約而同的望向盛子蕭。
盛子蕭似乎並未注意到女子的反常,眼中反倒勾起點點笑意:「既然姑娘堅持,那我就不勉強了。」
說罷,讓戚平將那女子送出院子。
這一次,女子沒有婉拒,一如來時,跟在戚平身後。
待二人出了齋室,肖青雲飛快的將房門插上,臉上露出一抹深笑:「這還叫沒有見過世面的鄉野丫頭?」
屋內之人,除盛徽瀾,個個臉上皆露出一模一樣的深笑。
「你們在笑什麼?」被這陣笑聲騷擾到的盛徽瀾皺眉望著這群笑得神秘的男人,兩眼不解:「看她穿著打扮,可不就是個鄉野丫頭?」
盛徽瀾似乎真就只是問問,既不操心有沒有人搭理她,也不關心有沒有人給她答案。僅是象徵性的回頭看了兩眼,兩眼之後,見茶室那堆男人完全沒有誰注意到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臉上露出一個看不懂的表情,又埋下頭,繼續構思自己的佳作。
「看她的反應,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出錯了。」清遠伯爵一針見血。
肖青雲頭如搗蒜,邊走邊道:「但她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說話又滴水不漏,想要弄清楚她的真實身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家盛七哥才放人家走了。」常之傑笑著給自己倒了杯茶,茶壺還未放下,肖青雲已經將自己的杯子遞了過來,常之傑又笑著給他倒上,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她這種被調教的程度,根本不是一般富貴人家能做到的。根據這個思路去查,未必就查不出她是哪家哪府的人。」
「不錯,這女子應是從小就開始受訓,所以,才會見到什麼人,行什麼禮,說什麼話。」清遠伯爵贊同道。
「對對對。雖然她從始至終都刻意用大老爺稱呼我們,但她兩次見到我們時的第一反應騙不了人。」肖青雲拍著手附和,少傾,又眉頭深鎖:「但如果真這樣大張旗鼓去查,就算最後查出她是哪家哪府,只怕這人也開不了口了。」
這話讓熱心討論的三個人馬上陷入沉默。
「不用大張旗鼓,等平兒回來,估計就能知道她是誰家的鄉野丫頭啦。」盛子蕭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聲輕語重道。
常之傑被這句話吸引了,他握著茶杯,很著意的看著對面的年青人,對於今天的事,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呢?
他眉間的疑惑將他的目光引向那個穿鵝黃衫的少女。
不可否認,她的確是他見過的公主中最刁蠻任性的,但他又深知,她的刁蠻任性絕對不是倚仗權勢的胡作非為。尤其是從她最近幾次的「壯舉」來看,不管事情的出發點和目的是什麼,每一次「壯舉」都無獨有偶的與一個人有關。
想到這裡,常之傑的目光已經慢慢移回到盛子蕭身上。
肖青雲正好坐在常之傑與盛子蕭二人中間,所以,他第一時間注意到他家常六叔看他家盛七哥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不一樣,忍不住側身前傾道:「六叔看什麼呢,看得這麼入神?」
常之傑眼神迴轉,露出一個落落大方的笑容,反問肖青云:「我好像突然有種給人當棋子耍的感覺?你有嗎,小青雲?」
「不應該呀,咱們選的明明是一間畫室,又非棋室,就算真有什麼連鎖反應,那也應該如大小姐一樣,拿著筆在紙上一頓天馬行空。」
肖青雲笑嘻嘻的說完,果然伸長脖子留意盛徽瀾的反應,可惜,等到話都涼成了黃花菜,人家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畫什麼,畫得這麼入迷。」沒有成功引起大小姐的注意,肖青雲立刻如泄了氣的皮球,蔫蔫望著常之傑:「六叔,你真不好奇她在畫什麼?」
常之傑笑了笑,但眼中卻無笑意,一臉虛與委蛇的皮笑肉不笑,讓他看起來顯有幾分陌生。帶著這副叫肖青雲感到陌生的面孔,他又施施然的望向清遠伯爵,不死心道:「大姐夫,你呢?你有沒有一種被人當棋子耍的感覺?」
清遠伯爵正在泡茶,聽到這個已被連問兩次的問題,他出乎意料的頓住了,隨後,放下泡到一半的茶,反覆摸著光溜溜的下巴,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道:「不瞞常六弟,為兄時時刻刻都有這種感覺。所以……」
肖青雲連咽兩口口水,以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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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即將迎來蠶蛹向蝴蝶蛻變的高光時刻,便是大氣不敢再出一口,整個人雙目凝神,靜待那一刻降臨。
「所以,」幾個所以之後,被兒子寄予厚望的清遠伯爵突然哈哈一笑:「所以就習慣啦。」
肖青雲翻出一個大白眼。連常之傑都露出一副所問非人的後悔之意。
但也多虧有了清遠伯爵這個大活寶,四個人才又能毫無芥蒂的開始聊天。
聊到一半,戚平回來了。
「如何?」人還未落座,肖青雲已經迫不及待的從軟墊上站起來,問道:「是家裡人嗎?」
盛子蕭用手拍拍身邊那個空著的軟墊,戚平會意的走過去,坐下,方道:「是宇文敏。」
「宇文敏?」肖青雲大叫道:「他,他不是回家去了嗎?他留個侍女在別人家裡做什麼?」
盛子蕭以為,這還不是當務之急,他目光沉沉的望著常之傑:「六叔,負責打點、送別他們的人,可是你選辦的?」
常之傑立刻明白盛子蕭這樣問的目的,搖搖頭:「按理,這是我分內之事,但陸思哲草擬的流程呈報書上,將此事放在了他的職權下。這也是我一直不肯在呈報書上簽字的原因。」
「那份呈報書可是後來家裡那位四哥拜請我母親幫忙的那份?」肖青雲也反應過來,道。
常之傑點點頭:「正是。」
「那這樣說來,即算宇文敏行蹤暴露,也怪不到我們頭上了。」肖青雲融匯貫通一想,馬上來了精神,豎起掌心,想都沒想就往常之傑肩頭橫劈下去:「六叔,我果然是你的福將。」
常之傑痛得眉頭皺成一個川字,表情痛苦道:「我知道你性子急,但再急,也得等事情搞清楚了再同我邀功呀,小青雲。」
肖青雲不好意思撓撓頭。
「六叔說得對。」盛子蕭也皺著眉頭道:「陸思哲是四哥的人,他們在呈報書上做這樣不惹人注意的小安排,必不會只是一時疏忽。」
清遠伯爵端起剛泡好的茶,慢悠悠的吃了一口,再慢悠悠的放下,最後慢悠悠道:「可我想不明白的是,當日在宴席上,幾次在言語上偏幫宇文敏的明明是你三哥,而你四哥與他意見一直相左,這二人真能攪和到一塊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倒也不是一定不可能。」盛子蕭冷道。
常之傑放下揉肩的手,一改痛苦表情,側身肅目望向戚平:「你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細細說來,興許我們能發現點什麼?否則,僅憑一個人名,恐怕會摸不著頭腦。」
戚平趁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連喝下兩杯茶,正好可以暢所欲言。
只見他二話不說,放下杯子,果然將來龍去脈說得一絲不苟。
「我將那女子送出小院后,便假裝返了回來,然後再偷偷跟上去。看得出來,她十分謹慎,先是從後院繞道大廟,再從大廟繞回後院,這樣繞了兩個來回,她才確定身後無人跟蹤,悄悄返回,去了琴齋室。雖然琴齋室的院子,四處皆不見隨從護衛,但我能從氣息中察覺出,有五個還算高手的傢伙正隱蔽在院子四周。為免不打草驚蛇,我沒有跟進去,而是躲在院外一個隱秘角落盯著院內的動向。盯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那女子出來了。我認為,弄清琴齋室內的人是誰,比跟著那女子重要,便等在原地,沒有離開。等了不多一會,就看見宇文敏帶著一個隨身小廝從裡面走出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難道那女子是四哥府里的,她來此的目的,是為四哥和宇文敏通傳信息?」肖青雲道。
盛子蕭搖搖頭:「如果真是通傳信息,何必選在這裡?飛鴿傳書豈不更好?」
「如果不是通傳信息,那他們神神秘秘的搞什麼?」肖青雲兩手一攤,一臉無解。
盛子蕭含著一抹銳利的精光,沉吟道:「我看,我們還是先找住持了解一下,看是不是真如這女子所說,有一位經常來上香的小姐。」
「我盯完梢回來,便馬上去找了住持。」戚平立刻道:「住持說,的確有這樣一位小姐。至於這位小姐是何方背景,他一概不知。只知這位小姐喜歡彈琴,每回上完香,都要在琴齋室彈奏一曲,才會離開。身邊跟著的,一直只有今日我們遇到的那個女子。」
「那這就簡單多了。」肖青雲龍騰虎躍的跳起來:「我們找個畫師,讓畫師照住持描述的樣子,將那位小姐……」
「怕是不行。」戚平很冷靜的打斷道:「住持說,那位小姐每次來,都戴著厚厚的帷帽,上香時也不例外。而那帷帽的皂紗又一直垂到腳踝,所以,莫說樣貌,便是身形,廟裡的僧人都不曾見過。」
「上香時都戴著帷帽……」盛子蕭很有深意的沖常之傑眨眨眼,常之傑露出會心一笑:「這是有多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身份。」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