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約定
「嘩啦!」布袋終於掉落在地,通紅的漿果撒了出來,到處都是。
「我說你啊,拿個袋子都拿不好!」素雪仰起頭來,竟是個少年的聲音。
我一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怎麼著,不知道神獸不說話只是因為不想說呀?」山神的腦袋之一——荷魯斯哈哈大笑。
「我,我知道,可,可是……」這場面,驚得我都結巴了,「禍斗他……」
「別裝啦,人走賴!」荷魯斯打斷了我,直接朝緊閉雙眼的禍斗大喊。
禍斗聞言,當即長吁一口氣,甩了甩腦袋,緩緩爬起。
「你……真的沒事么?」見禍斗的嘴角還黏著血沫,我猶豫著問。
禍斗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我,凜然踱至門前,充血的雙眼中說不出是含著怒意還是飢餓——「過來,小子。」他聲音低啞。
「干……什麼?」我嚇住了。
「過來!」禍斗提高音量,從喉嚨里爆出一聲低咆。
「可是,我的肉不好吃啊……」我苦著臉。
「放心,他不吃你,不過是個賭約罷了!」山神的腦袋之一——征蓬安撫我道。
「去啊!」素雪也催促我。
我只得硬著頭皮,咽了口唾沫,抓緊了衣角,一步一步挪過去……就在近到禍斗的氣息可以噴到我臉上時,一直閉目的老狐首倏地睜眼,兩隻金瞳閃著寒光,嗓音沉穩有力,不無威嚴:「他是沖我來的,也該由我來盤問吧?」
「別廢話,老東西!」話音剛落,禍斗的嘴巴就已經探出,一口咬住我的左臂!
我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咬住下唇,緩過勁來才發現,禍斗僅僅是將我的手臂禁錮在它的利齒間,並沒有用太大勁,不亂動的話,是不會受傷的。
「從這裡進來。」禍斗把我拽向鐵欄間的縫隙,含糊道。
我看它神色凶厲,當下不敢違抗,先抓住一根鐵欄,小心地踩上籠子底坐,再側身從縫隙里往裡擠。
許是等不及了,禍斗忽然嘴下發力,狠狠一扯——我只感到自己被蠻橫地擄入籠內,拋在地上,後背遭到重重的擊撞,不等我反應過來,兩隻利爪就一左一右按住了我的雙肩,連帶著禍斗碩大的身影也同陰雲一般,將我徹底籠罩。
「你……你要幹什麼!」我勉強抬起頭,雙肩不安地扭動,開口便是質問。
「小子,你可別耍什麼花招。」禍斗挑起上唇,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我和山神打了個賭,若他輸了,你就會成為我的食物!」
「山……山神?」我驚問,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兩眼放光,轉向那頭就喊,「山神大人,我們是來救你的呀!我,我是狼人他們的朋友!山神大……呃嗯!」
「吵死了!」禍斗抬起前爪,四趾略分,一把摁住我的脖子,壓得我險些窒息。
老狐首冷哼一聲,原本已投來的目光又收了回去。
「咳……咳咳,」禍斗緩緩松爪,我的臉都憋紅了,「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那個「路西法」,你認識么?」它沉聲問。
聽到「路西法」三字,我陡然一驚,但還是保持著警惕,冷聲反問:「你問他做什麼?」
「放心,小子,」荷魯斯湊近了,尖聲道,「他只是想報恩。」
「他對你有何恩?」我依舊不踏實。
禍斗不耐煩了,張開嘴直接咬住我的脖子,雖然沒要我的命,但被那麼多利齒戳著肉的感覺還是將我嚇出一身冷汗——「回答我!」它低聲咆哮,一震之下,口腔里的唾液全流在了我的脖子上。
「呃……」我神色難耐。
恰在這時,入口處有了動靜,幾個人的腳步聲順台階而下,由遠及近。
禍斗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恐慌。
「笨蛋。」我趁機掙脫出來,低聲急道,「別說其他的了,先把我藏起來!」
「到我這來,」山神豁然起身,翹起九條尾巴。
「快!」另外八個腦袋齊聲催促,
我立刻照做,從禍斗的籠子里鑽出來,又擠進山神的籠子,跪坐下來,瞬間被那九條尾巴裹纏得嚴嚴實實。
「這裡,這裡!」上面來的人隨後就到,三個拿藥箱的漢服女子在禍斗門前蹲下,準備開鎖,另外四個則端著麻醉槍守在一旁,已備不測。
「禍斗……堅持住啊!」為首的羅綺輕聲呼喚。
此時的禍斗已然躺倒,擺出了虛弱的模樣,嘴巴無力地張著,腹部一起一伏。
「咔嚓!」門閂已開。
我微微抬頭,頂著山神的蓬鬆狐尾,只露出一雙眼睛。
……
隱藏在高處的盧令忽然皺眉,只見那院落四周掛滿了白色的圓形紙燈籠,這些燈籠在屋檐下散發出芽黃的光,每一個上面都寫著粗大的黑字。院落正中有一株快要枯萎的高大銀杏,滿地的落葉,樹下盤坐一尊真人大小的石像,長發披散,眉目清秀,鼻樑英挺,從肩寬和身高看,應該是個男性。另有一個銀髮女人跪坐在石像前,女人披著毛領大斗篷,雙眼閉合,雙手合十,模樣虔誠無比。
女人的長發被攏至身後,紮成一小縷辮子,石像的長發則垂散在地,蜿蜿蜒蜒,其姿態栩栩如生,若不是石像表面泛著灰白,那麼遠遠一看,盧令還真可能以為是兩位仙友在夜談呢!
只是,那石像怎麼……怎麼這樣像那個人?盧令慌忙甩了甩頭,不,絕不會是地!
……
「好想再和你看一場雪啊……」
女人開口時,盧令已經悄然移步到較近的屋檐上,斂聲聆聽。
「對不起,」女人睜開眼,望向那曾經參天而如今只剩下光禿禿枝幹的銀杏,「我沒能照顧好你走時種下的樹,但是我找到了新的養料,能讓它重獲生機。」
說罷,女人起身,盧令趕忙縮頭。女人朝著盧令所藏身的屋檐下方走來,因為遮擋關係,盧令看不見她了,只能凝神去聽。
「嘩啦!」
是鐵索被拽的聲音,盧令一驚,五指緊摳瓦縫,身子又前傾許多。
「聽說異能者的血液與眾不同,今天我就來試試!」——女人「噌!」地抽出利器。
鐵索輕顫。
「躲幹嘛?連「主人」都喊過了,還怕什麼呢?」
短暫的沉寂里,盧令瞪大眼睛,咬緊牙關,竭力忍住想大口呼吸的渴望。
「很好。」女人再次說話,已是三分鐘后,言罷,她便出現在盧令的視野中,手上捧著一碗鮮紅的……血水。
盧令旋即折返,跳下屋檐,快速潛行至庭院旁的扇行窗口。透過窗口恰好可以看到女人剛剛去過的地方,無耐窗口太高,盧令踮起腳尖也僅能看見檐頂上的燈籠和三條鎖鏈,至於那鎖鏈束縛著誰,他只有用自己的辦法弄清了。
寫了字的布料被揉成團,透過窗口扔入院內。
……
女人背對著那頭,仍在著了魔一樣用血水澆灌枯萎的銀杏。
血液滲進土壤,將地面染成黑褐色,半圓的痕迹環繞老樹根,如同鑄起了無形的屏障。
「不知道……能不能成。」女人放下空碗,幾縷髮絲散亂垂下,虛虛遮住她的半張臉。
……
鐵索晃了晃,一隻血手扒上窗口。
盧令旋即起身,接住了那手丟出的布團,只見上面另有兩個血字:「快走。」
盧令沒有辦法,在食指上沾點唾沫,繼續寫:「我們來救你。」
布團以同樣的方式被扔進去,盧令則面對窗口,席地而坐。
……
「兄長,你說,我明知道你已忘記了這裡,卻還在原地等你,是不是很傻?」女人回到石像前,緩緩跪坐下來,目光朦朦朧朧,「都說西域多美女,兄長在那兒,一定樂不思蜀了吧?」
說著,女人凄然一笑:「哪像這廣寒宮,四季同景,四季無情……」
……
食指上沾了血,在布料上抹完最後一劃,梟天啟用被緊緊銬住的雙手將布料揉成團,抬起頭來,想找一個合適的方向把它扔出去,誰料這時,女人剛好起身,梟天啟一怔,趕忙把布團窩進手中。
女人轉過臉,目光冷冷地射向梟天啟,後者凜然皺眉。
「呵,」女人輕蔑一笑,徑自來到梟天啟近前,俯下身來抓住項圈,迫使他把頭揚起,兩人鼻尖對鼻尖——「倒是這張俊臉兒,我看著還算稱心。」
皮圈勒進肉里,留下醒目的紅痕,肩頭的豁口還在往外滲血……梟天啟憤然咬牙,目光如刀,陰鬱的神色和女人眉宇間的邪魅久久對峙。
……
地窖中的鐵籠里,負責檢查的漢服女子把手從禍斗的脈搏上拿開,凝重的神情稍有緩解。
「問題不大,可能是剛來,吃生肉還不習慣!」女子回過頭,對心急如焚的羅綺安撫道。她說這話時,禍斗就像睡著了一樣,閉著眼,四肢舒展,呼吸均勻。
「那真是太好了!」羅綺抹了把眼睛,朝走出鐵籠的幾個女子逐一鞠過躬,含笑道,「辛苦你們了!辛苦了!」
待她們全部出來,羅綺轉身為籠門上了鎖。幾個漢服女子提起藥箱,快步離開,不一會兒地窖里就只剩下了羅綺。
我怕她看到我,就緩緩退進山神的尾巴里。
羅綺來到素雪的籠前,默默收拾起散亂在地的布袋和漿果,草草整理一下后,便將其掛回了原處。
「她會去哪裡呢?」掛好物件,羅綺轉向素雪,自語般問。
素雪打了個響鼻,把嘴巴探出來,仍舊一副氣食的模樣。
「唉……」羅綺嘆了口氣,把手放在素雪軟塌塌的大鼻子上,摸著摸著,素雪突然吐出舌頭舔了她一下,羅綺立刻咯咯笑了起來。
「那麼,」羅綺順勢把手臂伸入籠中,搔撓素雪的下巴,「我要回去啦,晚安!」
……
直到聽見遠遠的關門聲,我才把腦袋抬起,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表情略顯無措。
「她走了。」禍斗爬起來,看向我。
我點點頭,鑽出了山神的籠子,但並沒有進入禍斗的籠子,而是停在了它的面前。
「怎麼,」禍斗沉聲問,「還是懷疑我?」
「不,是怕被你的爪子划傷。」我揉了揉胳膊,肅然解釋。
「也難怪。」禍鬥嘴角一抽,像在笑,語氣卻有些苦澀。
「那頭雄獅是我兄弟,我們都是上面來的異能者,為了救山神才混入這座府邸。」我道,「但貿然得罪純族風險太大,我們要先進行一番調查,時機成熟之後再以解救你們為契機,將純族一舉攻破。」
「啊哈哈哈……」素雪突然放聲大笑,「他想幹嘛?攻破純族?哈哈哈!」
「純族讓這座城陷入了不安,我們不會不管。」我毅然道。
「純族背後有吸血鬼,事情沒你想得那麼容易。」禍斗淡淡提醒。
「我知道。」我辭鋒愈利,「吸血鬼和另外一些人勾結在一起,搶了屬於異能者的東西,我們要奪回來!」
「年輕的異能者都如此傲氣么?「
」老狐首——拜月冷冷抬眼,山神的其他腦袋也怪笑起來。
「難道……」我急了,上前一步大聲質問,「……難道你們就甘心在地下當一輩子寵物?」
「小子,你誤會了。」半張臉的腦袋——赤目語氣漸緩,「乖巧的表像不過是為了迷惑人類,讓他們放鬆警惕。」
「一開始,我們也在伺機逃脫,然而等得久了,才發現根本沒什麼機會。」素雪轉向我們,補充道。
我忽然發現,素雪的眼睛竟是彩色的,當它表現出渴望時,那雙眼便閃閃發亮,美麗至極。
「不,一定有機會!」我厲聲反駁,「山神大人,您一定不希望花妖們都白死了吧?狼人依照您的囑託,收留了狗兒們,為的就是等您回去與它們團聚!現在廟和花妖都沒了,那些曾被庇佑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您真的打算就這樣被忘記,甚至是被一座不幹實事的雕像取代么!」
話音落處,地窖里陷入短暫的沉默,靜得我都可以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老狐首閉著眼,另外八個腦袋卻表情各異,有驚,有懷疑,有輕蔑,有憤怒,有無耐。禍斗背毛倒豎,雙耳緊貼後頸,瞳中紅光好似兩把烈火,素雪則垂下腦袋,不再說什麼。
良久,老狐首睜開眼。
「花妖們本就命數已盡,而我……」它緩緩開口,眼帘低垂,「……也快了啊。」
「所以不用為了我們這把老骨頭操心啦,逃得出去也好,逃不出去也罷,就像這座城的未來一樣,都不是年輕人可以憑一腔熱血改變的。」獨眼腦袋——荷魯斯呵呵一笑。
「不行!」我脫口而出,「我們一定會把你們活著救出去,這是約定!」
喊完這些,我已然眼眶泛紅,徑自別過臉去,頭也不回地跑向出口……
……
地窖的門關上了,禍鬥眼中卻有一層霜在慢慢融化:「這都是一幫……怎樣的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