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挽回
「醒醒。」
「唔……」我揉了揉被自己壓得有些酸痛的肩,睜開惺忪睡眼,一隻手正拿著一方帕子輕輕擦拭我的嘴角。
「祝府的人都這麼貼心啊……」我眨巴著眼站起身,定睛一看,竟是公子。他坐著椅在我身前,有些鄙夷地看著我,吃味的樣子。
「清醒了么?看清楚是誰。」
「啊……公子!」我立時清醒,「你們談完了?」
「恩。等會用了午飯,我們得去個地方。」
「要去哪裡?」
「嚶游山。」
「這麼說,我們是去玩咯?」我朝阿諾哥哥眨眨眼,他會心一笑,推著公子往外走,「老太太說難得來了這麼多小輩,不如去周邊踏青賞玩一番。她老人家近年來倒是越來越通情達理了。」
「嚶游山?這名字真奇怪。」
公子微眯著雙眼,躺在椅背上:「其山周回浮海中,群鳥翔集,嚶嚶然自相喧聒。因此得名嚶游山。」
我點點頭,「那看來是個好地方。對了,亦清姐姐和我們同去么?」
「應是同去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
希望她能和我們同去吧。
我有時覺得,她就像一朵琉璃做的芙蕖,想要人們看到自己盛開的樣子,可人們卻怕把她碰碎而不敢靠近。
公子彷彿看出了我的心事,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臂上。
「怎麼?」
「噢,沒事。」
「有哪裡不舒服要和我講,」他睜大了眼注視我,眉頭微微蹙著,「真怕你又突然出事。」隨後頓了頓,「去了嚶游山,一定記著跟在我身邊,不許由著性子亂來。這裡可不比景府。」
「知道啦。」
自從我暈倒之後,公子就變得婆婆媽媽的。
用完了午飯,微風下竟有些昏昏欲睡。
我撐著腦袋,歪著身子打量面前這片竹林,雖然抽出了一些新筍,挺拔的青竹上卻依然有零散幾片枯黃的葉。
我采了幾條湖邊的柳枝編成環,戴在自己頭上。湖面平靜,映出我的臉。濃密的頭髮,眨巴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削瘦的臉龐已褪去了稚氣。柳葉拂過額頭,痒痒的。
我覺得自己長得挺好看的,可是從小到大,在義州似乎沒有人誇過我。大家都喜歡溫柔似水的姑娘,嬌小的臉,細長的柳葉眉似蹙非蹙,雙眼好像總是水光盈盈,小巧的鼻唇彷彿是用筆尖輕掃出來的。
而我的長相和周圍的姑娘似乎是倒著來的。只有公子和阿諾哥哥說過,小八不比他人差。
真的么?還是在安慰我呢……
「在幹什麼呢,可別一不小心栽河裡了。」
我回過頭,是阿諾哥哥。他站在不遠處,永遠掛著那麼明媚的笑容。
我起身走過去,給他也戴了一個柳枝環,拉著他坐到河邊。
「阿諾哥哥,你從小就呆在景府嗎?」
他朝湖裡扔了一顆小石子,笑著問我:「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我就是隨便問問。」
「我兩歲的時候就到景府了。」
「那你的爹娘呢?」
「我從小就沒見過爹,娘是被景府買進來的,我就跟娘一起來到景府,後來老爺,就是公子的爹,可憐我們母子,就讓我跟在公子身邊侍奉他,其實就是讓我跟他一起讀書,公子從小身體不好,正好也需要一個人照顧他。我五歲的時候娘親染了寒疾去世了,再後來老爺也……公子生性冷淡,不願與人多接觸,更不用說管理這麼大一個府邸,就把人都遣散了。」他看著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層層漣漪,又繼續說道,「公子他其實很希望有人能和他說說話的,他太孤獨了。老爺留了一個茶館,你還沒來的時候,他偶爾會遠遠的待在茶館對面,獃獃地看著裡面人來人往,一天都不說一句話……直到你出現了,他才正常一些。」
「是啊,他拿話堵我的時候,最正常了。」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公子可真是……
可也有些心疼,他到底是怎麼長大的,那麼痛苦地堅持著每一天,灌下那麼多苦藥。
「阿諾哥哥,為什麼公子的身體這麼差呢?」
他抬起眼,神色複雜。
「公子從小就身體不好,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出來就帶著病,能活下來已是不易,若想活長些,只能拿葯吊著命。其實公子自己心裡也清楚,不知道哪天他就會……唉,具體是什麼病,多年來請了多少名醫診病都沒有查清,我只隱約記得,似乎是中了一種毒。」
「中毒?」原來雲珩說的是真的。
「對,而且是非常厲害的毒,我來景府的時候還小,但隱約還能記起一些,老夫人臨產前的臉色很不好,公子中的毒恐怕是老夫人服下的。」
「你是說……老夫人想要服毒自盡……一屍兩命?但是沒料到公子活下來了?」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有可能。老夫人是老太太唯一的女兒,最小的孩子,當初…….」他講著講著開始沉思。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母親想要害死自己的孩子呢?再不濟生下來再說,何必將自己也置於死地……」
「算了,以前的事都過去太久了,不必掛懷。」阿諾哥哥長吁了一口氣,「我們呢,就安安穩穩地陪著他就好,能多陪一天便多陪一天吧……對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去叫公子起來。」
「好。」
能多陪一天……就,多陪一天吧……公子……雖然我常常和他拌嘴,有時嫌他厭他,可我……我並不希望他離開的。
我起身呼了口氣,蹲了那麼久頭也有些暈,腳也麻了,就在地上蹦了蹦。
「鈴兒。」
一個清亮的女聲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看見一身著淡紫色衣衫的女子,是祝亦清。
「亦清姐姐,你跟我們一道走么?」
「恩,不然老太太可要笑我擺譜呢。」她盈盈笑起來,拂袖微微擋住臉,心情似乎是大好了。
我跟著笑起來,走上去挽著她的胳膊朝院外走去,想必公子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亦清姐姐,你風寒可好些了?」
她面上一愣,又很快朝我一笑:「是好些了。讓你擔心了,我沒什麼事。」
她雖然這麼說,但我總感覺她有些說不上來的變扭。
上了馬車,阿諾哥哥和我把公子的椅子收起來,我瞧見亦清姐姐還在後頭等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就擺手讓阿諾哥哥和公子呆著去,我去陪亦清姐姐。
「站住。」馬車內突然露出一顆腦袋,正嚴肅地看著我。「不許亂跑,上來。」
我回頭面露難色,「呃,公子,可是亦清姐姐她一個人……」
「阿諾,你去。」他帶著命令的口吻,眼睛卻一直死死盯著我,好像已經栓了一根鐵鏈在我身上。阿諾哥哥沒什麼反應就直接朝亦清姐姐那個方向走去,已經很熟練了似的。
「啊?公子,就一段路而已……」我有些無奈,扒在馬車窗邊眼巴巴對著他的臉。
「你還想去么?」他冷聲問我。
我非常識趣,「好好好,我上來就是了。」
馬車裡很寬敞,不愧是大戶人家。我選了個舒服的位置倚靠著窗,晃動的簾隱約露出一些光線,不是暖融融的,是陰白的冷光,今天天氣其實不是很好。不過這種天出去踏青也挺舒服的。想著想著我就出了神,想起亦清姐姐,想起祝家和公子說的一些話。
這個祝家,是我活到現在見過人丁最興旺,家族最富貴顯赫的,只是,好像藏著什麼,在最深處,冷嗖嗖的暗箭等待著府里的每個人。可字裡行間舉止動作都那樣循規蹈矩,把禮數二字做到完美,好像不好的東西都被狠狠剔除了,卻隱隱有些壓抑,不知何時會爆發出來。
「公子,我總覺得……」看公子半眯著眼,不知道有沒有睡著,我便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話。過了半晌,他終於回應我:「怎麼?」
「總感覺,你跟祝家的關係好像不怎麼樣。」
「是么。」他還是微眯著眼,似乎沒當一回事。
「恩……說不清楚……」
「呵。」他突然冷笑了一聲,我打了一個哆嗦。
「呵……是什麼意思啊……」
他默然不語,睜開眼目光朝我投來,卻又轉了一個角看向窗外。
「我,我只是隨口問問。」我垂下頭,不再說什麼。
他卻突然開口道:「知道了也無妨,你也算我景家的人。」
「啊?」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母親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這件事跟我父親有關係。」
「有……什麼關係啊?」我壓低聲音問。
他定定地看著我,蒼白的臉和清俊的眉目明明帶著笑容,卻說不出的苦澀,脆弱絕望又無可奈何,依然還是很坦然鎮定地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他輕嘆了一口氣,「小時候來祝府,父親遭人冷眼,祝家人不待見我們,還跟他大吵過一架。我記不清了,但跟母親或多或少有些關係。父親一直很愧疚,在世時常抱著母親的遺物發獃,也總去祠堂對著母親的牌子說話。」
奇怪……如果是這樣,那公子的父親一定很愛他的夫人,可為什麼她要服毒自盡呢?難道說,公子的娘親是被強娶來的?其實她並不願意嫁到這裡?可是……祝氏明顯比景氏闊綽啊,而且是和皇族交好的世家,朝里也有人,怎麼可能讓僅有的女兒被景家強娶了呢?
「想不通就別想了。」他瞥了我一眼,「他們之間的事,我沒興趣。」
「怕是這世上就沒你感興趣的東西。」我偷偷腹誹,公子這個人,真是無趣到家了,一點都沒有探索精神。
他好像輕笑了一聲,我沒在意他到底聽沒聽到我說話,只是有些發愁等會要怎麼跟亦清姐姐交代。
「哎呀,一會兒我怎麼跟亦清姐姐說,你讓阿諾哥哥去陪她,他們又不熟,多尷尬啊。」
「難道你們熟?」他反問我。
我撓撓頭,紅著臉小聲辯駁:「我……我至少是個女子,妙齡少女當然要和妙齡少女呆一起了,哪有你這樣強佔我的。」
他皺起眉:「你說什麼?」
我曾跟茶館來的說書先生討教過,先生說,用詞一定要精準才能扣住人心。果然我直白的用詞吸引了公子的注意,先生誠不我欺。
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呃我是說,公子稍微……少許有些不近人情了。」我還是改了話頭,識相地委婉起來。
「她是個懂規矩的,不會怪你。」他又嫌棄地看著我,「當我想看著你么?若是你又突然出事,你打算讓我如何?」
「恩~公子確實有理呀~小八保證乖乖呆在公子身邊~」我笑眯眯地奉承著。
公子自己每天都要喝葯,都自顧不暇了還盯著我不放,還真是執著啊……這個怪脾氣是像了誰呢?
……
說是去不遠的地方,然而還是走了一個半時辰才到。
老太太一行人先行到了,山下有家酒家,大傢伙兒說是先去旁邊湖裡乘船遊玩。嚶游山風景果然名不虛傳,湍急的溪水貫通整座山,全都流進山腳下的湖裡。好大的湖哇,一眼望不到邊際,我倒是覺得更像江或是海,永遠望不到另一邊。雖然我沒有見過,但是書里都是這麼說的。
但公子說那就是一個很大的湖。雖然古文寫的是海,不過如今是變了許多的。
兩岸的樹隨著微風搖曳枝葉,桃花星星點點的粉色骨朵剛剛綻開,偷偷伸出幾個枝頭在外,微波下倒影仿若粉色的碎玉。
有粉色的玉嗎……我思索了一番,好像是沒見過。既然翡翠是青綠的,那粉色的是不是可以叫翡粉?
反正公子不可能回答我這麼傻的問題,也許他也不知道。
我,公子,阿諾哥哥和亦清姐姐坐在一條船上,湖裡也倒映著我們四個的臉。
「以後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啦。」我拿著跟他們要結交的氣勢嘩一下站起來,卻差點沒站穩,小船搖搖晃晃了一陣,被公子一把拉下去,他雖然腿不能動,力氣卻大的很,我一個趔趄撞在他身上,他很快鉗住我的雙手,語氣帶著慍怒:「這話誰教你的?」
「不是大俠都會這麼說么?」我滿臉疑惑的抬起臉問他,他皺眉憋了一股氣,低頭對上我的眼睛,卻閉上眼乾巴巴笑了幾聲,接著咬住后槽牙,把我縛在懷裡不能動彈。
「不是。以後,開口要經過你的腦瓜。」
不是嗎……我期待的去看其餘兩位,結果只看到他們微微汗顏的樣子。
「公子,我不亂動了……你放開我吧……」我把臉使勁湊到他面前,希望他能接納一下我的意見,可是他昂著頭好像沉醉於美景,一點搭理我的意思都沒有。我只好把身子轉出一點,舒服地整個躺坐在他身上。拿公子當靠墊還真不錯,看風景還不累脖子。
公子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葯香,其實我不喜歡藥味,我也討厭喝葯,但是現在我卻一點也沒討厭的感覺,甚至想把臉埋在他衣服里。他的胸膛隔著薄薄的衣衫透出溫熱的氣息,貼著我的耳朵很舒服。
他的手還是冰涼的,握著我的手腕微微發力,但我的體溫似乎沒法兒傳遞給他,他握了很久手心還是涼絲絲的。我反手包住他的手背,他好像沒料到我會這樣做,手一顫就鬆開了我,我沒在意他的反應,只是順著他的手背握住他骨骼分明的細白指節,手指頭,合起掌儘力包住他的手。
「欸~這樣不冷了吧。」
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但是我一抬頭可能會撞上他的下巴,所以我還是低著頭沒皮沒臉地給他捂手。
應該是低下頭在瞧我,我感到頭上有他徐徐的氣息,不知道公子怎麼想的,居然緩緩貼上我的後背,把頭抵在我的天靈蓋上,整個環住了我。
雖然他動作很輕巧,但是當我沒知覺的嗎!
我拿公子當靠墊,他拿我當墊頭的?
當真是一點兒便宜都不讓我占,睚眥必報。
我撇了撇嘴,一把放開他的手。
結果頭頂發出聲音。
「另一隻。」
哇,你居然還來勁了是吧……早知道我才不給你捂手!冷死你得了大冰塊!
「大冰,呃公子,您看奴家給您暖手,還滿意么?」?
「滿——」他突然像抽風一樣一把推開我,我又像個麻袋被扔給阿諾哥哥,在我充滿怨氣的眼睛里映出公子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這次沒氣凶凶地看我,而是看向阿諾哥哥,捂著胸口猛咳了幾下,好像要吐一口老血出來,語氣微微發抖,「你聽到她,她胡言亂語什麼了嗎?」
阿諾哥哥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低頭輕聲訓我有些過分了,莫讓公子真動了氣。
公子又怒極反笑,看著我問:「這次又是誰?」
「京城長街誦香樓的,花,魁。」
「好,」他點點頭,「桑鈴花魁,回到景府後不許去茶館聽書!」
我一驚,他怎麼知道的!
「阿諾,回去給我把茶館說書的趕走!」
「不————我錯了,公子我錯了。不要趕走先生。」我可憐巴巴的撲過去央求他。
他又恢復冷漠:「以後早起一個時辰背書。」
「我錯了,真的錯了,公子~好公子——」
他打斷我:「兩個時辰。」
「別別別!我不說了。」我眼含熱淚,長嘯一聲:「趕走吧!我不在乎!」
垂下頭,看見亦清姐姐,我才想起她也在這條船上,親眼目睹了我們大呼小叫的戲碼……我可真是,出盡了洋相……
她彷彿察覺了我在瞧她,眼波微動,輕吸了一口氣,好像若有似無的笑了一下,又很自然地看向別處。
只是這一路,她都默不作聲。
也許這就是大家風範。我這輩子是學不來了。
……
嚶游山外,還有一座小島。我們上了岸,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不過此時夕陽卻出來了,暈了天邊的晚霞,絢爛如地上的百花盛開。
順著一條小徑走了沒一會兒,眼前就出現了一家小館子,紅彤彤的燈籠在晦暗的樹林里格外醒目。
山林間的小館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菜色竟比外頭的大酒館還好,拔的是山間最新鮮的野菜,摘的是樹上最清甜的果子,捉的是湖裡最活潑的魚,一時間口齒生香,鮮味四溢,咔哧咔哧脆,咕嚕咕嚕流汁兒,清香流連於舌尖,別樣的美味。
這!才是真正的佳肴!
看我吃得開心,阿諾哥哥摸了摸我的頭,眼睛變成了兩彎月牙。
公子還是一副死都不會多吃一口的老樣子,他總是這樣,在外面不好好吃飯,身體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錯過這麼好吃的菜,白活了這麼些年。
亦清姐姐……亦清姐姐不在飯桌上了,似乎是沒胃口,想自己一個人出去清靜一下。
我很快就吃飽了,捂著滾圓的肚子很難受,彎下腰准能反吐出來。只能像只路上的小黃狗一樣,四仰八叉地躺在門外一張躺椅上曬月光。
雖然撐得難受,但我還是笑出了聲,不用背書的日子真真是愜意呀!
很快我又哭喪著臉,回去就要早起兩個時辰背書,還讓不讓人睡覺啊,這樣一算,丑時就要起床,怎麼睡的夠啊!
等我靜下心閉上眼,竟聽見不遠處有一陣輕微的女子啜泣聲,縈縈繞住我的頭,轉個不停。
我打了個哆嗦,難道這小島上出過人命?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站起身向前走去,如同鬼上身了一般快步進了樹林,月光黯淡疏離,有些摸不清方向,竟一頭撞在樹榦上,給樹上的鳥鴉撞了出來,撲扇著翅膀在周圍盤旋。
之後就再無聲響,靜的不像在人世。
只聽到腳踩過枯葉的吱嘎聲在林間回蕩。一時間分不清是誰的腳步聲。
我停下腳步,靜默地佇立在暗處,隱隱咬牙。
突然「噗通」一聲巨響,不遠處翻起的水花像散落的銀色珠飾,我感到頭皮發麻,可腳步卻還不由自主地朝湖岸邊跑去,慘白的月光從雲間露出來,這才看清蕩漾的餘波中心飄著一隻繡鞋……我收起袖子上前仔細盯著瞧,華貴的紫金線綉成的花骨朵,一朵一朵簇著,在月下熠熠生輝。
那不是……亦,亦清姐姐的鞋?!
她,她……
一時怔在原地,頭開始發暈,雙手也止不住的打顫,我怎麼也沒想到,怎麼也不會想到是她!
怪不得她早早離席,她想做什麼!
怎麼辦?要怎麼辦?
我現在應該跑去小館子喊人還是跳進去救她上來?如果我喊人去,回來她可能已經……我雖然會一點水性,可是救一個人恐怕還是會有些危險。
可,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沉入冰冷的湖水再不復甦醒么?
腦海中浮現她垂眼淡淡的笑容,碎發微微飄起,隨風落下時似輕拍打著人的心弦。抬眼,栗色的雙瞳漾滿水光笑意,淺淺的眉眼,柔和的臉龐。
我看著水紋中心的泡泡越來越小,水面似要歸於平靜了。
不行,她不能死!
幾乎在這一瞬間,我聽到林里有喊聲,好像是公子和阿諾哥哥的聲音。我沒時間再多想了,脫下一雙鞋,大喊了一聲我在這裡,便猛的扎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回頭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公子的目光。那麼遠的距離,卻像一道光一樣直接尋到了我。不過,也許只是月光罷了,只是躍進湖裡那刻,隱隱感到有些悲切,不知是我自己心裡的感受,還是從那道光中流露出來的。
春日的湖水還是刺骨冰冷,扎透了我的皮膚,腦瓜也給我凍得不太靈光。天太黑了,我尋著一絲微弱的光線胡亂在水中摸索,什麼東西扎到了我的手和腿,有點疼,但是我顧不得這些,只是一邊游一邊在水中划來划去,希望能揪到什麼東西。
不知遊了多久了,湖裡好像又跳進來了個人,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亦清姐姐是否還活著。有些暈,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手還在水裡胡亂揪,摸索,一會兒竟像是踩到了湖底,腳下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手卻突然碰到什麼東西,滑溜溜的像水草一樣纏住我的手,我接著一摸,圓圓的東西,再一摸,似乎是一副軀體,此刻已經不再動彈,我立刻清醒過來,揪住她的衣領就往上浮。
實在是重,即便是在水中我也沒了力氣,手指尖也疼得厲害,浮上水面那一刻,我猛吸了一口氣才漸漸緩過來,把那人提上來,在月光下我看清了她的臉,真的……真的是她。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指甲又澀又疼。
她的臉慘白沒有血色,興許是月光的問題,我有些惴惴不安,看著她的眉眼微皺著,我的心臟也有些發疼。溺水而死是很痛苦的,為什麼要選擇這樣死去呢?如果帶著痛苦死去,那魂魄也會停留在世上無法安息。看著世人歡樂,自己卻飄零在外,是有多絕望悲戚啊。
突然間,她似乎有了響動,「哇」一下朝我吐了一口水。
還活著!
我欣喜地拍了拍她的臉,朝岸邊去。
阿諾哥哥跟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躲過了那麼可怕的疫病,現在亦清姐姐溺水那麼長時間也沒死,說明我們都是有福氣的人,老天爺才不肯收呢!
公子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因為經過了千難萬險還能活著,才知道生命的可貴,以後即使平淡無奇,卻也會感到來之不易,畢竟沒有比與死亡擦肩而過更令人痛苦的事了,這樣一對比,不管怎樣活著,不都是快樂的嗎?希望亦清姐姐過了水能清醒一點,也早些明白這個道理。
興許她一心求死,是少了和她真心講道理的人,沒有理由回心轉意了……
不過講那麼多大道理有什麼用,幸好是我水性了得,我不禁在心裡暗暗讚許自己,救人一命可是勝造七級浮屠的啊!
遠遠望到岸邊有一片火光,好像有很多人在岸邊看著我們,可是我耳朵里灌了水,明明是越來越靠近,卻漸漸聽不見聲響了。周圍有人來撲救,我順勢脫了手,卻乏力的閉上眼又像泥鰍一樣滑進了水裡,怎麼也使不上勁了。
我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吧……
可是我自己……怎麼……感覺好累……
……
漫長無盡的黑暗。
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畫面,我也沒有一點想法。
雖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肢體,但我的意識卻在不斷遊走。
我使了很大力氣也掀不開自己的眼皮,只好獃在這片黑暗裡,靜觀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
過了不知多久,我慢慢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很舒服,像是季春時節來的微風,輕緩地朝我吹,清涼卻不帶一絲寒氣,那樣輕,那樣柔,似被這世上最好的絲綢拂過臉。
眼前突然有了些光亮,可是身子也隨即感到不舒服,一時冷得直發抖,一時又熱得心焦氣燥。
「孩子,你醒了?」
緩緩睜開眼,模糊中一個有些瘦弱的身影佔據了我整個眼帘。
「你……」我還沒吐出字先吐了一口水出來,「我……」
「慢慢來,別急。」她給我順了順氣,我鎮定下來,雖然頭腦還是暈乎乎的,但好歹看清了眼前的人。
咦?怎麼是一位我從未見過的大娘?
「……您,是郎中?」
她搖搖頭。
「那,我這是在哪?公子呢?對了,亦清姐姐怎麼樣了?」
「孩子,你莫急,」她把一隻小碗端給我,「你燒得很厲害,先喝葯吧。」
我怔怔地端過碗,低下頭眼前又一陣恍惚,頭暈得不行,看東西都有重影了,彷彿下一秒我就又要倒下去了。
「好冷。」我說。
「快喝了葯暖暖身吧。」
「可是又好熱。」
「你泡在湖裡那麼久,得了嚴重的風寒,好在及時救上來了,大夫開了幾服藥,喝完便會好起來的。」
我這才有了點之前的印象。
我記得亦清姐姐跳湖,我在湖中撈到她了,後來……後來發生什麼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我可真是命大,這樣都被好心人救了上來。
「多謝大娘相救。」
她朝我笑笑,握住我的手輕拍了拍,「孩子,你是哪兒的人啊?怎麼會栽在這片湖裡了呢?我瞧著你遠遠飄來,差點以為你——」
「是我技藝不精,自以為水性不錯,竟敢跳下水救人,咳,這下自己差點丟了命……我本是隨我家公子來嚶游山賞玩踏青的。對了,大娘可否告知我現在何處,躺了多少時日了?」
「有兩日了,不過這裡可不是什麼嚶游山,而是山北的樵鎮渡口。」
我這才聽出,這位大娘的口音不似常人,是我從未聽過的,還有一些些不順溜。不過這模樣,竟跟我有些相似……稜角鋒利的臉,大眼高鼻,皺紋也比素日見的嬸姨阿婆更深,雖然穿戴講究,舉手投足間有銀子砸出來的貴氣,好像是個有錢的婦人家,但面龐消瘦,氣色也不大好,沒有油水養出的紅潤富態,甚至有些糙。
「大娘不是這兒的人吧?」
「只是路過這裡,那日,本來過了午時便要啟程,卻見到你這孩子孤零零飄在湖邊的草叢裡,便差人將你救上來。」
「多謝大娘,耽誤了您的行程,我——」
「我倒是慶幸你這孩子命大給我救回來了,這樣看來,你我頗有緣分。也不知為何,看見你似故人般,莫名的親切。」
我將苦藥一口咽進肚子,喉嚨被燙得有些疼。
「興許是我與大娘的模樣有些相似?」
她淺淺笑起來,眉頭卻沒有舒展。
「是了,若是我的……也該有這麼……」她喃喃自語著什麼,我本就神智不清醒,急忙拉住她用最後一點力氣說道:「可否勞煩大娘給嚶游山中雲遊客棧的景恪公子捎個信?就說鈴兒平安無事無需掛心。」說完渾身上下摸索了一翻,只在最內層翻出了一隻蘭花簪,「這是信物,他一看便知。」
她接過東西,安慰道:「你的風寒不日便會痊癒,不必如此著急。」
「大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自小得不治之症只能靠藥物維持性命,若是他晚一分知曉我還活著的消息,便多一分危險。他性子急又體弱,可經不起折騰。還請大娘幫我……咳……咳咳……」一時氣急,還未說完,體內的一股氣便猛地推上嗓子眼,致使我不得不咳嗽起來。
她扶著我躺下,幫我順了順氣。
「你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想必你東家也在著急尋你。」
我輕扯了下嘴角,卻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我想說,公子可不是東家。雖然我們時常拌嘴,但是我心裡還是敬重他的,是他教我道理,雖然有時方式很奇怪,但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自然偶爾處理不好情緒和脾氣。而且,我這不也被他好好養大了嘛。
他又臉皮薄性子倔,從前應該也沒有人好好告訴他要如何待人吧,只好笨拙的用自己的方式對我好……我算是很幸運了,在慢慢長大的路上有他牽引。好在他在沒人帶領的情況下還沒走歪,公子可真是厲害,不過這裡面肯定還有阿諾哥哥一份功勞,畢竟是他是世上最暖最好的人,任誰也不忍心拒絕他吧……
我昏沉沉睡去,再醒來已是傍晚了。天色晦暗,屋子裡點了幾支明燭,光亮晃動,就能感覺到外面絲絲涼風滲進窗戶縫,輕輕吹起我臉上的碎發,閉上眼還能感受到湖岸的水盪起的漣漪,耳邊可以聽到水流動的聲音,這樣的感覺很舒服,愜意清涼。
我的身體還是使不上什麼勁,只能轉轉睡酸了的脖頸。
轉頭卻在燭光下,在床側屏風外瞥見一個晃影。
那好像是一個很熟悉的身影,我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心裡堵得慌,居然想大聲呼喊。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想法,可是心裡卻越來越難受,像被人捂住了嘴,任憑我怎樣掙扎,我都發不出聲音。那個身影好似要離開了,我心裡越發焦躁,伸出手要去夠到他,可是我們的距離卻被無限拉長。
「別,別走!」
我猛地一下從床上滾落在地,砸在木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心似被狠狠揪起來,使勁捏抓蹂躪,眼淚從眼眶裡源源不斷的湧出:「我不想……」
直到溫熱的淚滴在手上,我才慢慢有了知覺,才回想起自己剛才在做什麼,宛如魔怔了一般。
可是我為何如此傷心痛苦,我竟一無所知。我用指腹摩挲著滾落的淚珠,想了很久,依然沒什麼頭緒。
不知是誰破門而入,我還沒看清,就被抱上了床。
我盯著他的臉,喃喃地說道:「不,不對……不是你……」
「小八,你先清醒一下。」他握住我的肩,卻握到了我剛摔著的地方,疼得我一激靈,才意識到眼前這人有點熟悉。
「公子?是,是你嗎……」我沙啞的嗓子里似在冒火。
「是我,我在這兒。小八,你感覺怎麼樣?嗯?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撫上我的臉,心疼道。
居然真的是他!
終於看見了熟悉的臉,我突然鼻子一酸,一把摟住他。
「公子你終於來了……我差點以為我……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又惹你擔心……」
他輕輕拉開我,黯淡的燭光下,我只能看清楚他亮晶晶的眼瞳注視著我,沒有憤怒,只是微微帶著些悲愴。
過了許久,他輕颳了一下我的鼻尖,嘆了口氣,「沒心沒肺的。」
我可憐巴巴的望著他,心虛極了:「公子你,你不生氣嗎?」
他定定地和我對視了一會兒,又將我攬進懷裡:「沒事就好。」
被他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公子你先放開我吧,我得了嚴重的風寒,我怕傳——」
「不礙事。」他將我摟得更緊了,我都有些喘不過氣,像極了我在茶館的時候摟住小黃狗的力道。
將心比心,我以後對小黃狗下手一定注意分寸。
我正想著,他突然將下巴抵在我肩上:「剛才我看你神志不清,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這才想起亦清姐姐,試探道:「我沒什麼事,亦清姐姐怎麼樣了?」
「祝亦清被救上來了,只是還在昏迷,」他扣住我的手,「我明明看見你跳進湖裡,可是趕去的時候卻只見她一人,派了所有人下去找也沒找到你……你當初跳下去,心裡到底怎麼想的?」
「我……我那時看情況緊急,就不自量力想去救她,萬一呢……然後我就……」我說著越來越心虛,自己都聽不下去了。
「你答應過我不會亂跑的,」他長嘆了一口氣,「你不能死的,小八。你的命是我給的,你一死,我可是會賠本的。」
「賠本?」我一下懵住。
「恩。」
「賠多少?」
「賠慘了。」
這是……什麼意思啊?
「那你之後要把我賣個好價錢嗎?」
「不賣。」
「那你怎麼賺錢?」
他嫌我話多讓我趕緊躺下,給我把被子一絲不落沿著肩膀和脖頸掖好,才開口回答。
「已經在賺了。」
什麼?什麼時候賺了?難道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賣了?
不想了,想得頭疼。
「對了,走之前我們要好好拜謝那位大娘,是她救了我。」我閉上眼,舒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都忘記自己得了嚴重風寒,話都說不利索。也不知道剛剛摔下床其實半身都是淤青……
「一切我都已安排妥當。快睡吧。等你休息好,我們就回府。」
「哪個府啊。」
「景府,帶你回家。」
……
晃動的馬車廂把昏睡的我漸漸搖醒,我扯開帘子往外瞧,已經出了城了,天色已近黃昏,淡淡的餘暉灑在臉上,遠處崇山峻岭,淡黃色的野花在林間晃啊晃,不知為何竟如做了一場夢一般,恍恍惚惚,驚心的一幕漸漸遠去,回憶起這次經歷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剛剛發生。
只是不知這偌大的祝府到底藏著什麼秘密,是勾心鬥角的生活還是叵測的人心,讓亦清姐姐毫無顧忌的縱身湖中。
可惜這些,我多半是無從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