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回府

第十三章:回府

我的風寒其實還沒好透,我們一路上走走停停,經梁溪過廣陵,花了五日才回到景府。

走前那個叫祝諗的小公子拉住我,送了我一個盒子。盒子是紫檀木做的,金絲鑲邊,蓋上還嵌了幾顆紫玉和瑪瑙。

他不疾不徐道,這是不見天。看我愛喝,就帶些回去。

面上淡淡的笑容,友善又悠悠然。

明明年紀比我小,處事卻遊刃有餘,也不像這府中人人滿懷心事的樣子,倒是洒脫豁達。

冠纓門戶出身的男子確是個個清雋矜貴,比女子活得更舒朗。

?春日的花草都長得很快,不過去了幾日就有半牆高了。休息了兩日,我便隨意捯飭了一下自己,到院里去把雜草除一除。

?日頭正好,可是公子卻總悶在屋裡。他要是再不出來晒晒,恐怕要發霉了。

?「公子,你要不要出來晒晒太陽啊?」我一邊在他屋外鏟草鏟得熱火朝天,一邊望著他那個黑洞洞的屋子。

?有時候真覺得,他喜歡縮在屋子裡,縮在黑暗裡,不怎麼好。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好,似乎他與我,與阿諾哥哥,與我們所有人之間,都有一堵無形的牆,我看不見他,他也不願出來。

?等了一會兒,門口依然沒有人影。

?他到底在屋裡搗鼓什麼呢?

?我拍拍身上的土,三步並兩步走過去,他卻突然推著椅子慢悠悠的出來,差點和我撞個滿懷。

?我仔細打量著他的臉,清瘦的面頰黯淡失色。他卻輕翹起嘴角,茫聲問道:「怎麼?」

?「外面很暖和,」我俯下身握了握他的手,還是像冰塊一樣,「公子出來晒晒太陽吧?」

?「恩。」

?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

我倒是愕然起來,細細揣摩,不應該啊,他之前總喜歡跟我打嘴仗的。

?但他的臉色真的很難看,真怕他下一秒就暈過去。

?「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嗎?」他正色盯著我,語氣很輕,像是逼出來的氣聲。

?我更加認真地睜大眼睛湊近他:「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愣了一下,突然抽回手,撇過臉不看我,轉而看向遠處的花樹。

?「花開得不錯……你去摘幾支插瓶里吧。」

每次一提到他的身體,就閉口不談,可真是。

?我怏怏收回手,緩步走到花樹前。

?一陣風過,花瓣如雨飄下,一時竟掉了大半。

?我挑了幾支還算完整的折下,小心地放在懷裡,用袖子輕輕護著走,希望風慢些來,別把這幾支也吹散了。

?回頭看,公子靜靜坐著,頭枕在椅背上,閉著眼好像睡著了。樹枝搖曳,被鏤空的陽光綽綽映在他慘白的臉上,脖頸和臉鋒利的稜角像被描了金邊,髮絲落下了幾根隨風拂過高挺的鼻子,長長的睫毛垂著,好似作在臉上的一幅白描。

?可惜長了張得理不饒人的嘴。不然憑著這副好相貌,若是出門,定能掀起滿城風雨。

?現如今他把唯一心悅他的人氣走了,他倒是心安理得啊。

?景家的名聲怕是被他壞得在這小城中再無哪家可以與之匹敵了。

?可我這麼望著他……一時之間竟失了神,竊竊希望這一幕可以永恆不變。最好……不要多出一個人在他身邊破壞這靜謐的畫面。

?我怔怔地回過頭,不知道自己在瞎想什麼。

?我正把花瓶擺在窗前,大門不知被誰敲響了。

?公子也睜開了眼,轉頭看著我,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我去看看。」我和他對視了一眼,竟有些不自在。

?我小跑過去,望了望門縫外卻看不清:「誰啊?」

?「是……是我。」一個清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似乎還有些局促。

?打開門,一個身著草白色外衫的少年郎燦若星辰的雙眼含著滿滿的笑意望著我,我居然毫無防備地打了個寒戰。

?「雲,雲珩?」

?他鬆了口氣,笑言道:「桑鈴,你總算回來了。」

?他提起袖子,我才發現他帶了只紙鳶來。

「這是?」

?「你們這一去就是半個月,我閑著也是閑著,索性自己做了個紙鳶,今日天色不錯,不如一起去湖邊放紙鳶,如何?」

?我歪頭端詳了一會兒這隻紙鳶,很是靈巧,不是小販常賣的燕子,而是一隻布谷鳥。

?我壓低聲音,「我倒是得空,不過得先問問公子的意思。」他忙不迭點頭示意我先去探探。

我躡手躡腳地走回去,輕輕扒住公子的衣袖,他半眯著眼,似乎沒什麼反應,也沒有要問些什麼的意思。

?「公子,」我輕聲細語道,「那個,一會兒我可不可以和雲珩出去放紙鳶啊?」

?他冷哼了一聲:「奔波了數日,你倒還有精力。」

?「我……我年輕氣盛嘛。」

?他擺擺袖,沒好氣得讓我趕緊從他眼皮子底下走開。

?怎的如此好面子,好聲好氣說一句都這麼奢侈。

?我朝門外偷偷露了半張臉的雲珩點點頭,給他比了個手勢:我先去找阿諾哥哥,馬上來。

?他心領神會地也朝我點點頭。

?阿諾哥哥在後院修補茶館里被人一不小心打破的瓷瓶。瓷瓶倒不算什麼貴重的,只是碎得還算好,丟了就太可惜了。他心思細膩,最適合干這種精巧活。見我蹦噠來,他抬頭輕笑。

?「鈴兒?」

?我扒在門口,嚴肅地板正了臉。

?「阿諾哥哥,公子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是不是又毒發了?」

?他朝我徐徐望一眼,停了手上的活:「公子數日奔波太耗費心力,他已經服過葯了,養兩天就好。你放心,他無大礙的。」

?「好罷,一會兒我跟雲珩出去放紙鳶,我不在的時候,阿諾哥哥記得守著些公子,我瞧著他氣色實在不佳,別出什麼事才好。」我將腳搭在門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磨鞋底。

?他俯身繼續手裡的活,平靜道,「好,你去吧,總悶在府里也不行……不過早些回來。」

「恩。」

?出門的回望,公子的臉有些模糊,像是他用衣袖半掩著。

……

?「桑鈴,你們怎麼去了怎麼久啊?」

?出了府,雲珩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我問道,「我日日來,可惜總敗興而歸。」

?我一愣,嘆了口氣:「差點兒你就見不到我了。」

?這次輪到他停住腳步,回頭皺著眉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別唬我。」

?我微微抬頭故作深沉:「下水救人,結果自己差點壯烈犧牲。」

?他的白皙的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像我這個小個子絕對不會幹出這種事。

?「很……很詫異嗎?」我輕聲嘆,這也算一件積德的好事吧。

?他默默轉回身,眼神由驚詫變得舒緩,「這……倒也像你會做的事。可這,這也太危險了,」遂輕笑了一聲,「不過這才是你。畢竟這也不是你第一次不顧自己性命救人了。」

路邊的糖餅包子鋪開始收攤,香氣也漸漸散了,風有些喧囂,抬頭看天上的雲一層疊一層,飄得卻很快。

?我晃過神來,邊打量著紙鳶邊問道:「啊?還有哪次?」

他應是瞧出我有些心不在焉,把我拉去靠路的里側,繼續說道,?「瘟疫那段時間,你為了救景公子——」

?「啊……那個,那是事態緊急。」

?「你可不知道,你來敲我門的時候,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了……那真是……」他嘖嘖道,雪亮的眼睛掃過來,明明帶著笑,卻像一把火燒到我身上來。

?我頓時惋惜自己在雲珩面前失去的溫婉的閨秀形象。

?他又接著說什麼,顧自笑起來,時不時的回頭看我,眼睛笑成了兩彎月牙。

?「鈴兒,若是我以後也遇到了生命危險,你會不會來救我?」他若無其事地打趣道,「我就隨口一問。」

?「你可是大夫,怎麼會遇到呢。」我笑出聲,這話從他口裡說出來也太不像話了,他可不是一般人啊。

?「萬一呢?」

?「沒有萬一,就算有,我也不會讓它發生的。」我定定望著他,他有些詫異,眉心舒展開來,朝我點點頭,突然拉住我的手。

?「鈴兒,我記住了。謝謝你。」

?我快步走到他前面,「你這麼客氣幹什麼?」

?「好,好……」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腦袋,「其實……能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開心。」說著湊近朝我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模樣。

?我頭一次認真地看清他的臉。我太不愛瞧人的模樣了,現如今才發現他早不是當初遇到的那個小公子了,已成了一位俊俏的郎君。他的眼睛可真大,又大又亮,像兩顆圓溜溜的葡萄,看著我的時候又像茶館里的小黃狗的眼睛,好似能投出一束光來,暖暖的。

許是常伴左右,長大的模樣也未曾注意過,直到離了半月余,才能發現其中的怪處。

他一路拉著我,手心有些出汗。

?若是去落鏡湖放紙鳶,南安街是必經之路。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雲珩怕我跟丟了他,穿過熙攘的人群時緊緊地牽住我,捏得我手都有些酸。

?真奇怪,平時南安街也不會有這麼多人。

我朝人群中心望,在細小的夾縫間看到一張貼在欄板子上的畫像。周圍的人將此處圍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談話間似是在討論這張畫像。

?我沒仔細看清畫像上到底是男是女,只是遠遠一望,長相端正秀氣,頗為眼熟。

?雲珩的腳步很快,人又高我一頭,我想的這些也不過是一瞬間便立馬被他帶出了人群。

?「他們好像在看什麼。」我說著湊上前,「我們要不也去瞧瞧,說不定是什麼大好事兒呢。」

?他略有遲疑:「現在人太多了,我們晚些時候再來吧。」

我回頭望了一眼人群,確是人太多的些,?「在理。還是先走吧。」

?雲珩做的紙鳶太重了,今日的風明明挺大的,可就偏偏趕不上趟,等放紙鳶的時候這風又不知溜到哪條街上去了,不管怎麼跑動怎麼都飛不起來,最後直接掛到樹上去了。

我們倆只好在樹下像兩個呆瓜抬頭望著樹。

這時候要是樹能彎下腰就好了……

?「誒……我,我上去取下來。」他插著腰回頭朝我訕笑。

?「你還會爬樹?」

?「是啊,小時候經常……恩,以前會爬。」他背對著我,一字一句很正經,聲音卻淡淡的沒有活氣,背後的頭髮梳得很整齊,兩三綹會順著風飄起來,像楊柳絮。

?「也對,你學過岐黃之術,採藥肯定得會爬。」我上前扶住他的腿,「呵,說起來,我好像從沒好好了解過你,印象中只見過你一人,似乎從沒見過你的親人。」

?他好像沒聽見我在說些什麼,只是奮力將紙鳶從樹枝丫里扯出來。那個神態,不像平時溫和愛笑的他有活氣和靈氣,只不過是因為用力而咬著牙,卻讓我感到有些陌生。在我眼裡,他是可靠機敏又善解人意的,只要與我說話那都是帶著好看的笑容認真地聽著,有求必應。

?「雲珩,雲珩?」

?他似乎晃神了,打了個寒戰,猛地將紙鳶一拉,撕裂的聲音傳下來,我抬頭看,紙鳶果然是七零八落了。

?他跳下來,看著破碎的布谷鳥紙鳶皺眉,眉頭就要撅得和小山一樣高了。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連忙道:「這紙鳶還通人性呢!我剛想著歲歲平安,果真就碎碎平安了!」

?他沉下的臉色有些許緩和,轉過頭沖我點點頭,嘴角微微抽了抽,沒再說話。

?我拉著他在湖邊坐下,用柳枝編了個環,戴在他的頭上。

「你知道嗎?春日的時候戴上新發的柳枝環,一年的好運就開始了。」

他抬手摸了摸嫩生生的柳葉,咧開嘴:「你又唬我了是不是?哪個姑娘會像你一樣牛皮張嘴就來?」

「你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撅起嘴,見他樂顛顛地看著我氣急敗壞,索性又編了一個戴在自己頭上,「騙你幹什麼?這可是桑鈴姑娘親手編的,哪個姑娘都沒有這樣的好手藝。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是有福之人,福氣自然可以傳給你。」

他從環上摘了一片葉子遞到我的手心,「多謝,還你一些,給的太多啦。」

我噗呲一聲笑起來,把葉子推上湖面,更加胡言亂語:「讓湖水也沾沾福氣。」

他笑得肩膀抖起來,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一下沒咽進氣,嗆得猛咳起來,邊咳邊捂著嘴樂,怎麼也停不下來。

「哎呀別笑了,再笑把嗓子咳壞——」

我揪住他的袖子,一手輕拍他的背,話音未落他突然回身一下擁上來,把我整個環住。

這,這是做什麼?

我的話一下卡頓在嘴邊,而他也停了下來,只是鼻息因為咳得太久而有些重,在我耳邊,每一下都能聽得格外清楚。

彷彿是過了許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氣。

「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討喜的姑娘。」他如是說,接著微微嘆了口氣。

我獃獃地不知講什麼話,臉「騰」得紅了一片,想了很久也只沒頭腦的冒了一句:「做,做什麼突然誇我啊?」

他不說話,我身子有些麻了,手不安分的動起來。他似是發現了,漸漸放開我,沉著頭喃喃低語:「可是,可是唐突你了?」

「不唐突不唐突,」我連忙擺擺手,憨笑道:「你好像心情不太好?若是有煩心事可以和我說說,再不濟,你抱我多久都行,今日桑大俠絕對奉陪。」

他搖搖頭,眼裡漾著淺淺的笑,卻是說不出的破碎感。

「你不在的時候,我真是有些不習慣了。」

我見他笑比哭還難看,一把將他摟緊了,悄聲在他耳邊說道:「有啥難過的事你可以偷偷和我講,我保證,草聽不到,樹也聽不到,連風也聽不到。」

他呼呼輕笑起來,無奈道:「桑鈴啊桑鈴,你總是不明白的……你有多討人歡喜。」

我用氣聲焦急地接上話:「我明白呀!我是很討人歡喜的!這世上會有誰不歡喜我?噢,倒是真有一個,公子!」

他搖搖頭,回抱住我的肩膀,輕拍了拍:「你……還是放開我吧,我有些喘不上氣了。」

真奇怪,我不過走了半個月,這人怎麼沒了精神氣呢!

後來他只靜靜坐著,我就陪他靜靜坐著。

走時他將自己的荷包給了我,說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話。什麼嘉耦,合巹,什麼蘭秋時,亂七八糟的。

?我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不過他說的應該是對的,畢竟他懂的比我多多了。我沒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他,只取走了紙鳶告訴他莫傷心一定幫他修好。

他點點頭,拉住了我的手往回走,臉上重新有了光彩。

?後面我沒聽清楚他的話,因為我遠遠從府門口看見一個人塌在椅上,身上蓋著一塊薄毯,眼睛緊閉著,清瘦的臉說不上來的憔悴。

?我匆匆和雲珩告別,心裡有些發慌。

?我總是這樣,若是公子不在我身邊,我心裡總是像牽緊了一根繩,讓我不能安心。

?我當然不想這樣。

?但我更不想有一天他突然離開。

?也不知從何時起,我明明討厭的人卻時時掛牽,再不能如孩童時負氣離去。

?我就像藤蔓盤繞在公子這棵大樹上,結果枝條和藤條繞得越來越緊,遠遠看去,就像長在了一起。

?他羸弱的身軀告訴我,他的時日可能就在頃刻之間。

?「公子!」我來不及控制自己就叫了出來。

?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跑上前,「公子,公子,」輕輕搖著他的胳膊,「你還好嗎?」

?他突然緩緩睜眼,木木地盯了我一會,才好像真正蘇醒過來。

?「不小心睡著了。怎麼了?」

?我垂下頭呼了口氣,推著他進府里,「我還不是怕……怕你著涼了,怎麼就在門口吹風呢。」

?「你不是讓我出來透透氣么?」

?我愁道:「在府里哪都可以透氣啊,一個人坐在府門前透氣,風這麼大還睡得著,得了風寒怎麼辦?」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我想看看你何時知道回來。」

?「我……」我悄聲腹誹,「我又不是出去撒歡兒跑得沒邊。」

?「是么?」他低聲道,似乎還帶了一些嘲諷。

我負氣道:?「公子真是一點兒也不了解我。」

?「對,」他笑了一聲,「雲家公子最了解你了。」

?「你……」我無語凝噎。

算了,不跟他計較。哪次不是咄咄逼人?

?「先回書房吧。天色變了,應是要下大雨了。」他冷聲說道,推著車走在我前面。

?真如他所說,剛進了書房,沒一會兒蜻蜓就在湖畔亂飛,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很快屋檐下便生出一道雨簾。

?「這雨下的,」我用手接著,「應是開春來最大一場了。」

他安靜地拾起桌上一本書翻看起來,一隻手卻捂著嘴微微咳嗽。

?我擔憂地看著他,卻束手無策。心裡也發愁,見他不爽,又……不知怎麼,心裡難受得很,許是剛才被他氣的。

?一會兒他緩慢轉頭看了我一眼,吐字清晰:「看什麼?」

?你虛弱成這個樣子,還不知道我看什麼呢?

?「噢,你——」

?「你出去吧。」他無情地打斷我,繼續保持同一姿勢看書。

我是閑得慌這麼擔心他,倒是硬氣得很呢。

……

?我取了屋前的竹傘飛速跑回後院,地上已積了水,濺起的水花飛進眼裡,眼中一陣酸痛。

?於是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什麼東西。

?「哎喲!」

?面前這人喘著氣,扶住我的頭。

?「鈴兒?」

?我捂著頭,趕緊將傘撿起來,抬頭一瞧,竟然是阿諾哥哥。

?他被淋得像個落湯雞,狼狽又局促的從臉上擠出一絲笑,突然跑了。

?突,突然,跑掉了?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沉穩的阿諾哥哥嗎?

?我還沒來得及問些什麼,就聽得府門口有個姑娘奮力地拍著門喊道:「你出來!有種別跑!你看我這次不抓著你!」

?我愣在原地,下巴不知道什麼時候耷拉了下來。

女子的聲音……

?阿諾哥哥……什麼時候惹上了情債?

?這爆炸般的消息充斥我整個腦袋,我立刻就不困了,彈射到大門前,心裡興奮激動又有些害怕。

?彷彿惹上情債的人是我。

?才微微開了一條縫,那人猛地一掌拍上來,給我嚇得一激靈。

?「逮到——」面前的姑娘插著腰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和我雙雙愣在原地。

?「你找……誰?」我吸了口氣壯膽。

?她擼起袖子平復了下心情,指著門內說:「老相識,我眼見著他跑進來的。」

?「老相識?我在府內多年,從未聽過你啊。姑娘莫不是找錯了人,我們這兒是景府……」我瞧她幹練爽快一點府門小姐的扭捏之態都沒有,卻也不沾染不修邊幅的市井之氣,眉目間透著機敏和精明,潑辣的性子倒是有趣的緊,我竟來了興緻想要逗逗她。

?「姑娘莫怪,若是放我進去,鐵定能把他揪出來。」她揮了揮拳,氣勢洶洶。

?「噢~我瞧著姑娘確實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見過似的——」我心裡偷笑,阿諾哥哥這是惹上了個練家子啊……

?她突然打斷我:「等等,你不是……」

?我?我不是……誰?她不會把我錯認了吧?

?「不不不——」

?「你不是很久之前來我鋪子里買衣裳的小姑娘么?」她提高了嗓音,驚聲道:「好巧!」

?「什麼?」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是!就是剛剛那個人!那個人搶買了我給你留的那條衣裙,我說不賣,他撒了一大筆銀子就跑,氣死我了!」

?我的腦子突然靈光一轉:「你難道是……琅錦閣的掌柜?」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已經……不是了。從那之後沒多久,我家中有事就將店鋪轉讓了,才回來沒多久就見那個人在大街上走,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我如今不再是掌柜,但我還是要向他討個說法,畢竟我答應過你。你相信我,我的記性可是頂好,絕對不會出差錯的。」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可雙方都沒有錯……我該怎麼說……

?我正面露難色,背後突然一陣陰風,響起一個冷淡的聲音:「進來。」

?我一哆嗦,頭像卡住的齒輪,咽了口口水訕訕笑著請她進來。她瞧了一眼我背後之人,好像也有些怕,突然就束起手腳乖乖進來,噤若寒蟬。

?阿諾哥哥已經在偏廳等著我們了,還倒了幾杯熱茶,茶香幽幽,聞著應是霧裡青。

?原來跑得那麼急,是找公子去想法子了。呵,這倆人在我們面前唱雙簧呢?

?「這位姑娘,你恐怕對王諾有些誤會。」公子推著椅子慢悠悠地進來,「小八過來。」

?「我?」

?「去把那件衣裳拿出來。」他朝我點點頭,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噢,好。」

?我撐了傘跑回房裡,翻出來這件壓箱底的寶貝。

?雖然已經有些時日,不過看著還是如新的一般,好料子才可保持如此光澤和質感。只是我不常穿,鮮少見到它的容顏露世,每一次都顯得彌足珍貴。

?之後公子又給我添了許多好看又穿著舒服的衣裳,可我還是最歡喜這件,於是就把這套衣裙珍藏了起來,就算不穿,一打開柜子就看見也是極好的。

?也是因為,它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我抱著衣裳回廳里的時候,那個姑娘已經笑盈盈地看著我走來。

?我把衣裳遞給她,她愛憐地撫了撫領子,緩緩道:「是我誤會王公子了。原來景公子是要將它作為禮物送給鈴姑娘,只不過景公子既然知道鈴姑娘在自己攢錢買——」

什麼……原來那時候他早知情了?

?「咳,咳咳。」阿諾哥哥突然捂著肚子咳嗽起來,打斷了她的話。

?「你怎麼了?」我還沒反應過來,身旁這位姑娘就從椅子上彈起來奔過去。

居然比我和公子還緊張,他們不是才解開了誤會嗎?

?「我沒事,可能是昨晚受涼了,我去吃些葯。」阿諾哥哥偷瞟了我一眼,見我也在盯著他看不由得目光閃躲起來,鞠著身子快步流星出了廳。

?「我跟你一起去吧。」隨後那位姑娘也跟了上去。

?奇怪,這幾個人今天怎麼都不對勁呢。

?公子倒還有閒情逸緻慢悠悠地吹著茶水,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看著就來氣。

?「原來,公子早就知道我在外的動向,還故意捉弄我,看我的笑話。」我氣鼓鼓地轉回身,沒好氣地收起衣裳就走。

?他意識到我全身散著怨氣,急忙提高嗓音道:「小八,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抱著衣裳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側廳,誰讓你們全把我蒙在鼓裡玩,我才不要聽你胡謅!

?因為總是琢磨這事,在給公子熬藥的時候直接去抓了瓷蓋,手指上被燙出了一個泡,疼得我一哆嗦,不過也未花心思在這等小傷上,只草草的用清水沖洗了一下。

?午時照例給他送葯過去,他在書房又睡著了。癱在椅子上,手裡還握著一卷書。近來真是奇怪,從前公子並不嗜睡,一天中最多也是閉著眼小憩一會兒。

?最近不知怎的,總是無知覺地就癱在椅上了。

?好在這次睡得安穩,眉頭並不像之前那樣皺著。

?我搬了張小凳子坐在門口,等他醒過來,正好葯也有些燙。煙雨迷濛,水霧繚繞,我捧著葯碗,輕輕地吹著葯湯麵,騰騰熱氣下撥動漣漪般,一圈圈蕩漾開。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看遠處已是一片白,虛虛實實模糊不清。

?以前我不喜歡這樣的天,因為不能跑出去玩,可現在我卻有些享受。

?看不見所有,看不清自己,好像可以忘了一切,什麼都可以不在乎,藏在這裡無人知曉的感覺……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輕鬆了許多。

?「小八。」一聲輕若雲霧的喚名,如檐下的冰凌融化的水珠,「叮咚」砸入我似鏡湖一般的心。陡然間整個人瑟縮了一下,睜開眼回頭,公子不知何時推著椅子來到了我背後。

?我們之間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一時愣神不知該回他些什麼,只是微微頷首,靜靜地看著他。

?我的眼瞳里應看不出什麼悲喜,只是如一汪清潭流轉,幽幽地定格在他臉上。

?對視了一會兒,他垂下眼,把手上的書合起來,又推著椅子朝我過來。

?「小八,累了?」他輕輕淡淡地問了一句。

?他今天真是怪異,不像他從前那副模樣。

?我搖搖頭,嘴角微微提起。

?「喝葯吧,已經不燙了。」說罷將葯碗遞給他。

?他信手接過,眼睫輕顫,「從江南回來,你似乎寡言少語了許多。」微微呼出一口氣,輕得好像怕把我嚇跑似的,「有心事?還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公子多心了。」我皺了皺眉,心裡一陣發酸,竟後退了幾步,撇過身從他面前跑開了。

?我慌張地跑進雨里,腦袋一團漿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是他這麼問我,我心裡無端難受,像是被好多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

?興許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吧。可我早就不生他的氣了,只是有些看不慣他罷了。

?到底是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確是個笨姑娘,無端讓自己淋了雨,到了夜裡竟一陣陣犯寒,止不住的咳嗽,只好半夜點燈去廚房煮碗薑湯喝。

夜雨淅淅瀝瀝,如斷線的珠簾拍落在樹叢的葉上,清冷的寒意在這些聲響中肆意漫出來,我撐著傘裹緊了軟絨披風,臉卻被風吹僵了。

廚房的門半掩著,微微有些光亮。

奇怪,疾風驟雨,今夜並無月色。

我收了傘,輕輕觸上門。

案台處立著一盞燈,巨大的影子投在牆上,輪廓清瘦,微微佝僂著身子,手裡不知抓著什麼,淡淡地煙霧繚繞在周身,在我推門進來的那刻突然定住了。

我納悶地佇立在門口,輕聲問:「誰在那?阿諾哥哥?」

過了半晌,他才答道。

「是我。」

煙悄然散開,那人的面容逐漸清晰。

我一時無言,愣在原地,無措地看著他。

「公子……還沒睡啊。」

「嗯。」他靜靜坐著,面上沒有任何神情,只是認真的拂袖拿勺在鍋里舀著什麼,接著又道,「熬薑湯。」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一個病怏怏的人子夜不睡起來熬湯做什麼?今日的葯不是服過了嗎?

可我的身子卻不由控制地想跑,不想和他碰面,竟只吐了一句話。

「那,那我先去回去了。」

「站住。」

我僵直住,只聽得輪子一圈一圈壓過地面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停在我身後。

「夜闌昏暝,你又冒雨來這幹什麼?」

轉身,黯淡燈燭下,鮮少見他帶著笑眼望向我。

那是真心的笑,眉眼間不含一絲嘲弄和俗塵,似群山間的清風,徐徐拂向我,好像在等我一個應答。

「我……」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了半刻,突然打了一個大噴嚏。鼻涕「呲溜」一下滑出來,順得像抹了油。這下好,不走人,還出了個洋相,只好轉過身開始抽抽嗒嗒,跟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似的,著實丟人。

似乎聽見他輕聲笑了一下,我被輕扯著轉回身,面前遞來一塊帕子,「趕緊擦擦。」

我接過來捂住臉,漸聞著淡淡的葯香,應是帕子上的味道。

「把薑湯喝了。」

他突然開口道,不緊不慢地看著我。

「啊?」我遲疑地盯著他,又幾步跨去灶邊,碗中濃濃的姜味飄散開來,是薑湯沒錯。

可,他這是……

「看什麼,還怕我給你下毒不成?」

他推著椅子來我身側,坦聲道:「只不過加了一兩味葯,祛風散寒用的。」

我點點頭。

咕嘟咕嘟飲盡了一碗,心中納悶:他怎麼知道我得了風寒的?我也是夜裡才發覺渾身難受,並未告知過誰。

「你怎麼知道我是得了風寒呢?」我撐著腦袋坐下,很好奇他為什麼什麼都知道。

「我是,」他頓了一下,正經道,「我是給自己熬著喝的。今日在門口吹了風,我是怕自己得了風寒。」

我佯裝驚訝:「是嗎?那你剛才還喊住我……我可什麼也沒說。」

「看你那副樣子就知道,我這是便宜你一碗,」他咳了幾聲,手裡忙著繼續舀湯,端到我面前,「再喝一碗,明早鐵定好了。」接著一愣,改口道:「春日易病,喝了防患於未然。」

我憋著笑又端起碗,心中竊竊嘲笑他,什麼呀,話里話外全是破綻。

「謝謝你。」捧著碗,我覺著氣順了許多,手腳也暖乎乎的。

他舒心一笑,緩緩道:「可感覺好些了?」

「嗯,好多了。」我放下碗,「你回去睡么?我推你回去。」

「等等。」他說著拉過我,把我按回凳上,讓我把手伸出來。

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把手交出去了。

雖然我讀不進書的時候公子不打我手心,但我還是有些怕他對我的手做出什麼摧殘的事。

沒辦法,他周身總散發著陰森森的冷氣,讓人不得不敬畏三分。

他從袖裡伸出手,指尖冰涼,握住我的掌面,仔細端詳我的拇指和食指尖,從懷裡取了一個黛青色的小瓶子出來。

「這是做什麼?」我疑惑地問。

「燙傷了不塗藥,」他皺眉抬頭瞧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在說我是個傻子,「等著潰爛么?」

「我……」

我一時獃滯,這個他又是怎麼知曉的?

他不會是什麼大仙吧?可以掐指一算就通曉世事的那種。

想了半天我也沒想出什麼門道來,只好訕訕朝他笑,「公子……你,你眼神真好。」

「我眼神一直很好。」他立刻接過話頭沒好氣地繼續道,「我耳力更好。」

什麼意思……

點點微弱的光從燈燭內灑出,屋外寒雨正下,子時無人擾,卻得見一人同在此處,而我,原本的彆扭和逃避此刻無影無蹤,只安心地坐在板凳上,看著對面那人牽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藥。

心裡不知為何居然有些舒坦起來,公子若是能一直這樣好聲好氣的就好了。

眉眼彎彎帶笑的樣子明明很好看呀。為何不能多些笑容呢?

不過,若是我得知自己的時日無多,興許我也開心不起來,度過的每一日都在忐忑吧。

想到這我又放下了嘴角,心裡五味雜陳。

我……捨不得他。

他不許走,不許離開我和阿諾哥哥,他要活得很長很長,比所有人都安康,我願意把我的安樂都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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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公子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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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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