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時過境遷
幾處傷心懷遠路,一枝和雨送行塵。
不知怎的,我在腦海里念出這句詩。
那時,折一枝新柳,微雨蒙蒙,卻不知是與之離別。
若是人生從無別離,那便好了……
我漸漸蘇醒過來。窗外淅淅瀝瀝在下綿長的細雨。幾下敲打入窗檯,濺起蕭索的寒意。
怪了,已是初夏,可這天氣總陰晴難定。
隨著我慢慢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和周圍,肩膀處一陣淡淡的余痛襲來。
「嘶———」
我艱難地坐起身,打量著陌生的環境。
窄小的木屋,除了我躺著的這張床,屋裡就只剩兩個粗糙的木凳和一張小桌,上頭擺著一塊粗布,粗布上曬著什麼。
我起身走近看了,似乎是幾味草藥。
味道有些嗆鼻,我一不小心吸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來。
「欸?你醒啦!」
半晌,背後有一清亮純澈的女聲響起,我回頭,門口站著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面色白凈,眉目疏朗,唇角微微翹著,像只小貓。
她手裡還抱著兩個罈子,袖子撩到小臂關節處,腕上戴著一根稻繩,串著幾顆桃紅的珠子。幾步走來,看上去很是利索。
「我還以為你要明日才醒呢。」
「你是何人?我為什麼睡在這裡?這兒是哪?」
她朝我眨了眨眼,把我按到凳上,不疾不徐道:「你一下問這麼多我怎麼答得過來呢!你先喝口水,我慢慢和你說。」
我接過茶杯,道了聲謝。
「你在這躺了有……有兩個時辰了吧,」她說著繼續手上的活,把布撂起來,草藥倒進罐子里,「這兒是廊生醫館,是雲公子把你放這裡的。他說讓我好好照顧你,等你醒來自會回去的。至於我嘛……彭廊生是我師父,雲公子曾來討教過醫術,所以我們算是有過幾面之緣,幫他不過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叫瞿夭,你叫什麼?」
「你叫我桑鈴就好。多謝姑娘。」我朝她淡淡一笑,她面上羞赧,「啊呀說了不必謝啦!」
「那雲公子可有說他去哪了?」
「沒有,他……噢對,他給你留了個字條,在你枕下。」
我腦袋裡回放著一些畫面,不過是模糊的。
好像有人緊緊抱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眼中卻已噙滿淚水。
他好像對著我說了很長一段話,認真又焦急,但我聽不清,只是凝視著他的面容,憔悴而悲戚。
最後,我只能感受到他周身的氣息緩緩流向冰冷,被包裹在悲傷的氛圍中,無法抽身。
是雲珩嗎?
明明才不久發生的事,我的記憶卻彷彿缺失了一段。
他去哪裡了?
我踉蹌了幾步,從枕下抽出那張字條。
別後勿念,相逢不識。
回到府中,我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公子隔著幾道雨簾遠遠望向竹傘,竹傘下是我。手裡捏著那張字條,孤身佇立在亭中。
回府這一路,我見著很多畫像。
我記得春日時,和他去放紙鳶的路上,有很多人湊在那兒,圍著那張清秀的畫像,那張,我總覺似曾相識的畫像。
夕陽餘暉,隔著帶腥味兒的雨水,還是淡淡照來。
牆邊,鋪旁,貼滿了畫像,有一張甚至被打落下來,隨風至我履旁。被雨水沾濕了的紙上,還是隱約得見秀氣的少年面容,一臉笑意,右邊綴了幾個字。
大意是尋一陸氏公子,有線索者重賞。
我不禁念出聲:「陸……雲,珩。」
直到落葉紛飛,我都再沒見到他的影子。那張字條,也收進了櫃中。
別後勿念……相逢不識……我依然不知他是何意。
我也曾拿著畫像去問,說是已經找著人了,但是沒人知道他去了哪。不過聽說不是犯了什麼事,只是隨家裡人回去了。
我想起,他從未向我提起過他的家人。
只是很小的時候,我站在橋邊哭得獃滯,他拉住我,說帶我回家去。
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再見到他,他已是孤身一人住在那個簡樸的屋子裡,大片大片的干蘆葦隨風搖,就算住得離墓地近,他也不害怕。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會害怕呢?
他回答我說,怕什麼,他想見都來不及。
真是瘮人,不過後來我也想通了,他是醫者,見了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
很快,笄禮也過了。公子和阿諾哥哥送了我好些東西,排場雖不大,但是我相熟相知的人都來了,楊大姐給我梳了髮髻,問我:心中可有如意郎君的人選了?
我搖搖頭,不知該如何答話。我心裡,應是沒有人選。只是偷偷閃過一個人影,畫面是我燒得嚴重,醒來見到他的第一面。模糊的笑意,像流水清波,蕩滌過我的腦海。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眾人相賀,禮數盡,飲宴作歌。
折騰到很晚,未等大家都散去,我就回了屋內沉沉睡去。倦意襲來,可夢卻不安穩。
夢裡那人身影款款,我追隨而去。拉住他的衣角,驟然,我和他都化成片片花瓣消融在風裡。
月上中天,我倒是醒來了。站在門前,風穿過袖子領口,吹去內心餘下的燥熱,十分愜意。我借著月色去廚房偷了些酒出來,搖搖擺擺,爬上樹梢躺下,就著酒賞月,心裡異常平靜。微醺的時候,不遠處好像傳來輕緩的琴聲,一撥一彈,弦聲寥寥,凄凄瑟瑟,回蕩在空中,縈繞在枝葉處,隨著枯黃的葉宛轉,漂浮在身側,彷彿月光也隨之一縷一縷起舞。在朗月清風下,似煙,似塵,忽近,忽遠,聞之心中一慟。
宛如回到從前。可我是個沒有從前的人。
想著就有些落寞,不知不覺,我就長大了。可之前的歲月,有一半藏在未知的地方,明明是我自己親身活過的時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知丟失在哪個角落。
興許是那個醒來的街角,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微微清冷,在我遇見公子的那刻,一切都拋下了。
可有時又覺得,不論我姓甚名誰,年方几何,家住何處,又有何重要呢?
居諸不息,歲聿云暮。東隅已逝,日月其除。
不過幾載光景,卻覺得變了好多。
也許是我心境變了吧。
灌了不知多少口酒,我鬆開了酒袋子,雙手捧著腦袋,抬頭對著月亮,純澈的光灑在臉上,眼前恍惚只見一輪一輪光暈。光暈里琴聲停了,輕慢的腳步聲壓過落葉,循循走來。
倒是洒脫。那人說。
我微眯著眼笑,心裡不認同他的話。
我一點也不洒脫,一點兒也不。我也是才發現,我在乎的人和事很多,可縱使這些塞滿了我的心,卻依然有道缺口露在外面,漏風得很。我不知道怎麼縫上,只是由著它露著,風吹進來,冷得我瑟瑟發抖。
我不懂別人,因為他們都懷揣著心事。
可我平生愁思,亦憂亦怨,亦是連自己也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