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赤道
天蒙蒙亮,空氣里攜著水汽和青草的味道。
宋郁走在雨林裡面,悄悄打量前方的男人。
漆黑的頭髮,清朗的眼睛,五官深邃,下顎線條明晰深刻。
他的嘴唇單薄,輕輕抿著,透著一股冷漠疏離,好像對所有事情都處變不驚。
她的思緒不由想起昨天晚上——
槍不小心走了火,子彈穿堂而過。
男人的表情卻是無波無瀾,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他的視線落在身側被打穿了洞的樹榦,淡淡掃一眼,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槍。
「小心。」他的聲音低沉清涼,用的是她能聽懂的英語。
嘴上說著小心,但語氣絕對不是關心她的意思,反而帶著些對她槍法的嘲弄。
宋郁怔怔地盯住男人的眸子,冷傲的眼皮掀起,望向她時,瞳孔幽深無底,彷彿世界上最沉的井。
子彈像是一顆石子兒落進去,又很快恢復如常,沒有激起絲毫漣漪。
甚至木屋裡被槍聲吵醒的人都比他看上去要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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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談判的地點約在農場和土著部落交界的地方,每邊各只帶兩個人,加上男人昨晚是一個人來到他們的營地,已經足夠誠意。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有人站在香蕉樹下,他穿著當地的服飾,只不過頭上還戴了插有鸚鵡羽毛的冠,那是印第安部落酋長的特殊裝飾。
酋長的年紀比宋郁想象的年輕,三十歲左右,鼻子很大,眼窩很深,給人親切的感覺。
她聽見男人和酋長用當地的語言交流,印第安部落的語言發音偏重,語速很快且急促。
雖然宋郁聽不懂,但明顯感覺到男人講話的速度更慢,不急不緩的,發音更加清晰純粹。
一個個音符鑽進她的耳朵眼裡,一陣酥麻。
從他們的對話里,宋郁隱約捕捉到了男人的名字。
恩廷。
短暫的交流后,酋長看向宋郁,盡量使自己的表情友善,「你好。」他用帶口音的英文說道。
宋郁挑了挑眉,有些吃驚,沒想到他也會說英語。
在嚮導的描述里,野蠻未開化的土著部落似乎並非想象的那樣。
酋長抬起右手,放在左胸口,微微傾身施禮。
他看一眼站在旁邊的男人,「昨天我和恩廷有事不在部落,我為我族人的魯莽道歉。」
宋郁的目光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男人,心想,果然是叫這個名字。
恩廷。
她將兩個字的發音藏在齒間,不知道為什麼,抿出了一些西方騎士的韻味。
宋郁原本計劃如果對方態度強硬,雖然不情願,但她也只能讓步,結果沒想到對方先服了軟。
以為會是劍拔弩張的談判瞬間變得和和氣氣。
宋郁從酋長的口中得知,他們原本居住在雨林更深的腹地,他帶著族人遷徙至此,決定加入文明世界的行列,但又擔心族人無法適應,所以在這裡過渡,先送少部分孩子去外面的學校。
酋長的性格很開朗,雖然英語說得不那麼好,辭彙量也很貧瘠,但不妨礙他和宋郁聊天。
跟來的趙鑫鑫是個自來熟,很快也加入其中。
在對話里他們得知酋長的名字叫塔克瓦爾,以前在傳教士學院上過學,有兩位妻子,三個孩子。
但最近讓他很頭疼的是,要融入文明世界,就得服從那邊的規矩,只能娶一個妻子。家裡的兩個妻子他都很喜歡,難以割捨掉任何一個。
趙鑫鑫玩笑道:「這麼好的事兒,那你還是回到叢林里去吧。」
聞言,塔克瓦爾搖了搖頭,「在叢林里,死得太快。」
他的語氣平靜,一本正經,就像是陳述一個事實,不帶悲憫或其他的感情。
反倒趙鑫鑫一時語塞,不知道做什麼反應。
好在塔克瓦爾也轉了話茬,「所以我們之間沒事了吧?」
宋郁思索半晌,最後點了點頭。
各讓一步,對誰都沒壞處。
談判結束,一直沉默站在旁邊的男人終於開了腔。
「那就管好你的人,不要再到這邊來。」他聲音冷淡,透著明顯的不耐煩。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長,宋郁抬起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眸,疏離淡漠,薄薄的左耳戴著單邊耳飾,圓形邊框裡面嵌著一顆六芒星。
銅製金屬的材質,在昏暗的叢林里反射出十字光,質感冰涼。
趙鑫鑫有些不高興了,小聲用中文嘟囔:「明明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沒計較你們傷人就不錯了。」
雖然他嘴上沒少罵布日古德,但其實打心眼裡並不覺得勾引一個印第安女人有什麼大錯。
宋郁皺了皺眉,眼神看過去示意他別說。
「那是我們的文明。」她淡淡道。
現代文明裡自由的男女關係,並不適用於這個還未完全走到他們那邊的部落。
宋郁目光凝著對面的男人,語氣不卑不亢,「我會的。」
「希望你也一樣。」她說。
文明與文明之間保持互不干涉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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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克瓦爾望著兩個人遠去的背影,換回了部落語言。
他不解地問:「我聽他們用的語言,跟你的母語一樣,為什麼要說英語呢?」
裴祉雙唇輕抿,腦海里閃過剛才女人直視他的神態,像極了不服輸的小豹子。
半晌,他垂下眼睫,「太麻煩了。」解釋起來。
他不想一遍遍地回答問題。
從哪來,到哪去,為什麼在這裡。
尤其是對為了獵奇而來到雨林深處的那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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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將布日古德送往當地鎮上的醫院治療。
宋郁叫停了拍攝的工作,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宣布放五天假。
有想離開的,五天之後可以不回來。
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情,誰也沒有權力要求大家一定要留下來,繼續面對可能存在的風險。
宋郁的話一出,不管是想走的還是不想走的,所有人都高興壞了。
大家一掃之前的陰霾,高高興興收拾行李去了,迫不及待想要從蠻荒的雨林滾蛋,躲迴文明世界殘喘片刻。
宋郁和少部分人留在了營地。
雨林里的生活枯燥乏味,更多的是和環境做鬥爭,沒有了嚮導,他們也不敢往森林深處走。
之前劇組的生活消耗全都依靠每天一趟的飛機,佔比最大的是水,在雨林里,沒有乾淨的水。因為留在營地里的人少,補給飛機改成三天來一次。
給劇組放假的這幾天,宋郁倒是沒閑著,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只是已經好幾天沒洗澡,渾身都要嘔臭了。
「要不你去河裡洗澡?」趙鑫鑫抱著一堆的收音器材,小心翼翼地找堅硬的泥塊走路。
「算了,我不想下去餵魚。」叢林里有許多河流,但基本都是黃澱澱的,還有食人魚。宋郁看嚮導釣上來過一隻,凶兒吧唧的。
宋郁的聲音不耐,著實煩透了這雨林的天氣,悶熱潮濕,進一趟森林,後背全是汗,時不時有蟲子跳到身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水源的位置基本靠近印第安人的部落,她可沒忘記之前男人傲慢的警告。
趙鑫鑫找了個相對乾淨的土地,扯下頭頂上的香蕉樹葉子鋪在地上,把收音設備放下來。
宋郁接過他遞來的收音耳機戴上,森林的環境音里,有微弱的大笑聲。是營地里的男人們閑來無事在打牌,被風帶到了這裡。
宋郁拿起麥克風,「我往裡走走。」
趙鑫鑫看見灌木葉子里的一隻青蛙,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收青蛙的叫聲,他抬起手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宋郁戴著耳機,把手裡的麥克風舉得高高,直到耳邊的聲音越來越乾淨,沒了嘈雜的人聲。
她聽見陽光在婆娑樹影里流動的聲音,鳥兒的鳴叫,水聲潺潺,彷彿給悶熱的雨林帶來了一絲涼意。
宋郁專註於收音,不知不覺往森林越走越深,順著涼意的方向去。
忽而,在令人厭倦的綠色里,她看見了一片的留白,樹影稀疏,遠處是空曠的藍天。
沒有了叢林的遮擋,陽光灼目,宋郁不適應地眯了眯眸子。
在河流的留白里,男人從水裡乍然出現,激起水花,乾淨的環境音變得複雜。
男人的黑髮濕透,垂落在額前,修長手指插進發間,撩起碎發向後,睫毛沾了水,纏結在一起,露出那雙深邃的眸子。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水珠反射出璀璨的光,胸腹和手臂的肌肉緊緻結實,比例寸寸完美。
宋郁一瞬間看出了神,愣在原地。
半晌。
明知道他們之間有一條被文明劃分的界限。
她依然不受控制的,朝留白走去,跨過了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