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回想
幾人都沉默著,車繼續行了近半個小時,終於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山頂。
車開到一塊露天平地后,就再沒有向前行進的路了。前方几米的地方是一個圍有圍欄的簡易觀景台,遊客夏天便會站在此處觀景。
雖然山頂也有比這更高的岩石,但是如果要容納多人和車輛,這景觀台所在之處已經是最高的地方了。
老李最先打開駕駛室的門走下車,這也是他多年來頭一回在深冬開車上山,眼前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站在邊緣遠眺群山雲海,只見白雪皚皚覆蓋著嶙峋的岩石,傍晚的陽光給連綿的山巒勾出一條金邊,火燒雲襯得山陰處顯出海水的深藍色,冷色和暖色交織出天地間一片壯麗。
群山環抱處有潭池水,夕陽籠在水面上閃著一層星子般的光,晃得人頭暈。
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第一次站在這裡看雪山時的場景,當年還是他爹帶他上來的。
那時候還沒有觀景台,也沒有修得齊整的山路,只有很久以前上山的人開拓出來的一條土路。
他爹小學沒念完就掙錢去了,人也沒什麼文化,二十多年前得了肺癌走了。剛開始的兩年,家裡過得很苦,正好趕上當地修盤山路,他就去修路隊拌水泥運沙子。
那時候他才是個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有時候白天累狠了,晚上躺在木板床上就會想起他爹娘,想起他爹打兔子回來,他娘在灶邊用苞米稈燒火,燒得屋裡的炕燙屁股,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甩甩酸疼的胳膊跟工友繼續上地幹活。
到後來就開始想些別的,想女人,想發財賺錢,想以後過的小日子。
再到後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都想些什麼了,歲數越大,心裡的事越多,想的越雜。
再後來他一直守著這長白山,成了家,修好盤山路后就一直開車接遊客,每天都要來這山上幾次,時間久了,也不覺得這風景有什麼稀奇。
這麼多年過去,當時是怎麼上山的老李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他站在這裡還能清楚想起,當年他爹站在一塊差不多高的石頭上,一拍他肩膀跟他說:
「兒子,看咱家,漂亮不!」
他那時才十來歲,不懂他爹說這話時臉上那種驕傲和自豪,但他記得那天的天更藍,雪更大,是很好看。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他爹走後上這雪山。
在這長白山腳住了一輩子,有了媳婦孩子,他以為自己已經厭倦這種生活,厭倦了這山,現下看著遠山吹著冷風,他突然就懂了當年那句話。
他現在也想讓自己孩子看看這雪山,然後說一句:「兒子,看咱家,漂亮不!」
有些事太久不想,這一想起來還有點上頭。
他掏出僅剩的兩根煙,點燃其中一根放到嘴邊,把另一根彎腰放在腳邊的石頭上。然後慢慢直起身子,看著眼前的落日默默地把一整根煙抽完。
其餘幾人都是第一次來長白山,此時也下了車往觀景台走過來。
「明朝啊,你看,咱們一輩子都在城市呆著,錯過了太多東西啊。等到這次出去,整理好文稿,我也就退休了,然後報個旅遊團,到處走一走,看一看。」
錢教授站在秦明朝旁邊,看著眼前的雪山夕陽,緩緩開口。
「我這一輩子啊,都坐在椅子里跟書本打交道,眼看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總感覺不甘心,但想想也沒什麼不甘心的……換個活法吧,下輩子,換個活法。」
秦明朝轉頭看著身邊幾十年的老朋友,感覺他此時像個古剎老僧,他轉過頭又想起自己這幾十年的時光。妻子走了,自己一個人帶著秦朗,又當爸又當媽。
秦明朝是個農村孩子,當地教育條件有限,他知道自己付出多少才考上大學,既然把孩子帶到城市,就總想給秦朗最好的條件,也想給自己爭口氣。
評職稱,發論文,工作上絲毫不敢鬆懈,但同時又怕照顧不到家,孩子再長歪學壞,日子過著的時候再苦再難也得咬牙撐著。
回頭看卻也不記得那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了,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了,過幾年記憶中也就只剩下曾經病過那麼一場。
聽到老錢的話,看著眼前的壯美山河,他突然也想就這麼放下一切,去爬爬山,去看看海,去看看想這雪山一樣大半輩子沒看過的風景。
但是回頭看看身後舉著手機拍照的秦朗,心想:「算了,還沒到時候,再過幾年等秦朗成家了,熬到退休年齡再說吧。」
活著,體面的活著,從來就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秦朗和程欣畢竟年紀小,要麼剛出校園,要麼還在象牙塔里泡著,沒那麼多心事。倆人單純跟尋常遊客似的,看到眼前的景色驚呼一聲,不約而同地拿出手機拍照留念。
身後李九龍把車裡的行李整理好,找出晚上搭帳篷用的東西堆到旁邊的空地上。
搬完斜靠在一塊凸出來還刻著字的石頭上,抬頭遠眺看著天空出神。
小時候他本來沒想著將來會幹武指這行,「按部就班」地在當地的村辦小學上學,秋收幫著家裡收苞米。
後來武術學校來村裡招生,教學全是免費的不說還供吃住,聽說畢了業還能給分配劇組的工作,這對於每年就靠種點地為生的他們母子倆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就這樣,他的人生在那個貌似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裡迎來了第一個轉折點。
而這次探險,可能是第二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