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化為人形

季三未攙起季風，兩人沉默朝院外走去，沿著那條石子鋪就的小道，似有意或者無意的，耳邊聽著清脆鹿啼，他們來到了那有著成群梅花鹿的小森林之中，「時間過得可真快。」季風凝視周遭郁蔥的樹木，不禁感嘆，他已經知曉了季三未去兔三窟之事，從得知塗蕭兒身份的那一刻開始，「我成為昆崙山長老已經快百年了，這森林之中的梅花鹿，也一代接著一代。」季三未心中輕嘆，他本是想要親口告訴季風，卻被主殿之事耽擱，看著季風此時的表現，只覺難受不已，「師父，兔三窟早已退隱，沒有消息當屬正常，仙界還有許多隱蔽的地方我們還未尋找，我們慢慢找，一定能找到陸遠遼前輩。」季三未低聲安慰，隨著近年季風的足跡幾乎踏遍仙界，可仍然沒有得到絲毫有用線索起，季風的情緒便日漸消沉，明明是剛入中年，可季風卻瘦得如同薄紙，彷彿即將隨風而散一般，曾經總是盛著驕傲的眸子里再也不見輝芒，留下的都是被沉寂的歲月磨平的稜角，和逐步喪失希寄的生活。

季風微微搖頭，或許是否認，又或許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他沒有詢問季三未為什麼會忽然前去兔三窟，沒有詢問對方是如何見到兔族長的，也沒有詢問關於塗蕭兒來到昆崙山的原因，而是指了指林間，「走吧，和我去看看那些小傢伙，他從前可是最喜歡梅花鹿了，我們曾經約定等老了之後，等他拔不動劍了，等我不能行醫救人，我們就找一座山峰，找一片森林，隱居下來，然後再在森林中養上一群梅花鹿，聽著它們的叫喚，爭論早上的面里，是多加些辣還是多加點醋。」他沒有看著季三未，只是盯著前方，自顧自說著，季三未默然，季風很少時候會提起陸遠遼，更別說他們之間的事情，可是季風今天說了許多，他扶著季風陪他一起行向鹿鳴密集之處，季風還在說著，「現在我把這些事情提前做了，等他回來看到，不知會是什麼反應？」季風似乎想到了那副場景，沒忍住笑了笑，季三未垂目，安靜聆聽，安靜地跟著他的步伐，安靜地沒有打擾。

一線銀河自天際墜落而下，擊打岩石濺起連綿水花，使整片山間都籠上了迷濛的色彩，如煙雲霧匯聚，逐漸凝出崑崙掌教的身形，他冷著目光，跨步走進後山之中唯一的一座宮殿，一面斑駁銅鏡隨即便從他的袖內飛出，在空中盤旋一秒接著緩緩落入殿中央那由水晶雕琢成的精緻托台上，崑崙掌教一眼看去，銅鏡表面依舊沒有一絲呈現，只有凹凸不平的鏡面和似永無止盡的銅色，崑崙掌教眸中閃出兇狠，嘴邊一點點咬出話語，「塗圓，希望你就這麼死了，不然我會讓你親眼看到兔三窟毀滅的樣子。」下一瞬他收攏表情，重新恢復正常，指尖輕柔地撫過破虛鏡不規整的邊沿，唇角勾起，露出一個略帶病態的笑容，「可我又希望你還沒死，畢竟，你可是攜帶仙器的叛徒啊。」他愛憐地再次撫摸過破虛鏡，繼而轉身，慢慢走出清冷大殿，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從他前方飛過，扑打著羽翅，橘紅的鳥喙銜著小小的花瓣，如同血滴一般，卻不小心在震動翅膀時划落，飄飄蕩蕩，從斑駁銅色間一閃而過，彷彿從未出現，又彷彿只是片刻的幻象。

伴隨主殿之事的落幕，當時在殿外圍觀的弟子的散場，那天的一幕幕也很快在昆崙山中傳播開來，有人說季三未心繫同門藐視門規，有人說季三未怒髮衝冠為紅顏，各種版本千姿百態，而其中最轟動的，當是季風長老面對掌教，面對一眾弟子，稱要收塗蕭兒為徒，並且擺明了是在挑釁掌教威嚴，可掌教最後還是將塗蕭兒釋放，季風長老毫髮無損，只是季三未接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懲罰，而塗蕭兒勾結魔界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但有心的弟子察覺，塗蕭兒的姓氏竟與百年前背叛仙界的二人其中一位相同，便有一小部分人由此開始四處打探塗蕭兒的消息，但卻一無所獲。

時間已至第二日，塗蕭兒依然沉浸在昏睡中，所以她並不知道季三未將要離開昆崙山，前往炫花城，她也無法親自前來送別，季三未跳上仙鶴羽背，朝著三人揮手，「好了，我也就去三月，別弄得像是再也不能見了一樣。」他是對著季楚檸說的，季楚檸抿唇，季三未明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個意思，這次前去炫花城的隊伍，帶隊的長老便是秦炎，對方和崑崙掌教與季風的關係完全可以用仇敵來形容，別人不明白，她還能不清楚？她是擔心秦炎會以公為由對季三未不利，「是啊楚檸師妹，季三未就只是去三個月，你不用這麼不舍。」在旁的龍揚附和道，他今天是假借來送季三未之名，光明正大地和季楚檸一起，姜清玄抬頭望向季三未，和他的視線交匯，停頓一下，季三未笑了笑，一挑眉，「姜清玄，你可要幫我照顧好塗蕭兒，畢竟你的龍頭還在我手裡。」

姜清玄一振，旋即答應，「我會的。」季三未再次一勾唇角，肆意張揚，潔白的仙鶴展翅，從昆崙山的山門前飛起，與其他仙鶴一起併入雲間，很快融納其中，遠遠不見，姜清玄仰目望著，他本有許多話想和季三未說，可見面后卻不知如何開口，他想解釋昨日主殿掌教的態度，是他忽略了其與季風還有兔三窟的關係，導致了塗蕭兒受難，若他細心一點，或許事情就不會發生，好在最後的結果並沒有壞到那種程度，不然他真的萬死也難逃其咎，不過他也不曾想到掌教竟會做出如此激進的行為，還好季三未在當時一怒過後，現下沒有和他怪罪，季三未那似不經意的一笑，便化去了他們之間僵硬的氣氛，季三未最後讓他照顧好塗蕭兒，姜清玄說會的，內里不僅僅是因為季三未的原因，還因為他對於塗蕭兒的愧對。

日色從燦金轉為深紅，再由深紅退去餘下黃昏，繼而歸入沉寂的夜，「怎麼還沒醒？」季楚檸輕輕推開房門走進，發現床上的塗蕭兒仍然閉著雙眸，距離季三未離開已過去兩日，她不禁開始擔心，上前查看一番，塗蕭兒沒有絲毫反應，季風一早就來看過，也不曾察覺出任何問題，可塗蕭兒就是一直未醒，季楚檸蹙了蹙眉，這時門外試探地露出一個腦袋，小聲地喊，「季小師姐。」季楚檸松展眉頭，回過身，「塗夏，進來吧。」塗夏從外進來，他已換上了崑崙弟子的常服，白衣束髮，錦帶盤腰，上綉流雲飄飄，面龐本就生得清秀，襯得少年郎更是翩翩，他是季風特意吩咐接上鹿峰的，所住之處也離這裡不遠，塗夏眼睛盯著塗蕭兒，「塗小二為什麼還沒醒？」

季楚檸再次看了看塗蕭兒，並未在塗夏面前展現出憂慮，而是說，「或許是受到的衝擊太大了，不過她的身體並無事，不用擔心，讓她多休息幾天。」塗夏沉默，他已經知曉了事情經過，剛開始十分憤怒，但後來被季楚檸安撫勸下，可沒有發泄出去的情緒卻積攢進了心中，他抿了抿唇，點點頭。朦朦水霧慢慢暈染過墨色的夜，模糊了遠方，潤濕了空氣，也潤濕了窗紙，房中沒有點燈，靜謐的環境里早已不見季楚檸與塗夏的身影，深沉的黑暗籠罩塗蕭兒，她沒有一點動靜，時間一點一滴流淌，雨絲從一縷變作一顆，豆大的水珠匯成銀幕沖刷過地面，然後逐漸縮小，最終只有屋檐上偶爾落下幾滴，「十二仙尊。」忽地，塗蕭兒睜開眼睛，炫目的陽光刺入，腦中如有東西轟然炸開，「待本座突破封印，定不放過你們仙界！」她又迅速閉合雙眸，大腦一陣劇烈波盪，虛幻、飄渺，一切都在旋轉、搖晃，塗蕭兒的感知見見恢復，她能夠察覺到照耀在身體上的暖意，如蒲扇的眼睫顫動，視線中的景物緩緩從迷離化至清晰，塗蕭兒看著周圍，臉上先是閃過一瞬的茫然，「我這是…」

意識很快回歸，塗蕭兒極慢地從床上爬起，腦中還殘留著些許眩暈，但已基本無事，熱烈的光線從窗外投入，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打開，空氣里是大雨之後的清爽，塗蕭兒扶著床沿爬起，踏至地面，腳底冰涼的觸感瞬間自下而上將她徹底喚醒，塗蕭兒打了個機靈，這才發覺周身似乎有哪裡不一樣，她略微振愣，輕輕抬起手，然後一驚，又抬起另一隻手，看著自己，臉上慢慢從愕然、詫異，最後成為心喜，「我，我又重新變作人形了！」她連忙四掃，很快在房中看見了鏡子，塗蕭兒立即上前，銅面上下一刻倒映出自己，有些模糊，但已勾畫出大致，塗蕭兒不是第一次化人，也不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樣子，只是從前因為修為淺薄，能夠維持的時間很短，而現在，塗蕭兒冥冥中有著一種感覺，她將就此徹底穩固下來。

塗蕭兒開心地轉了兩個圈，鏡中的少女輕快活潑，淺粉衣裙搖曳間細眉彎彎，晶亮的瞳仁里都是雀躍的色彩，「我現在是人形態啦，以後看誰還敢小喬我，哼哼，季三未以後就不能揪我耳朵了，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塗蕭兒充滿惡意地想到，身行停下來，注視著鏡面上的自己，揚起的嘴角突然一點點放下，想起季三未，記憶中那零星破碎的畫面就像是驟然之間找到了閘門，刷地一下噴涌而出，紛擾繁密，一幕幕場景交替，「塗圓前輩，他是和昆崙山的掌教有什麼過節嗎？」塗蕭兒的記憶回到當時，她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遭遇，而是崑崙掌教的言語，「昆崙山的掌教好像是在找塗圓前輩，但是他並不知道塗圓前輩在哪，可他為什麼會來問我？難道，是因為我也是兔三窟的人？」塗蕭兒不得其解，銅鏡里應照出她凝眉沉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