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 番外:if線 青梅竹馬(1)
暴雪如絮,嗚嗚的風聲好似鬼哭狼嚎。
魏嚴合眼躺在枯草堆中,心下好笑,當真是人老念舊了,這天牢外的風聲,竟讓他生出幾分是在塞北的錯覺。
他被老頭子綁去戚家軍營,和謝臨山一起在北地戍邊,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不過,那時候的確好啊。
戚老將軍健在,容音不曾入宮,臨山和太子也沒身死錦州……
他半生的快意,都是那些時日了。
眼皮發沉,魏嚴就這麼放任自己在那陣陣風饕雪虐聲中睡了過去。
恍惚間有人靠近,將什麼東西搭在了他身上,抵禦那似要將人皮肉都刮下一層來的寒風。
魏嚴暗忖莫不是天牢的獄卒?
但他一介罪人,獄卒是不會輕易給他添衣加被的,莫非是獄卒得了陶太傅或是謝征示意?
正囫圇思索間,那給他身上搭了衣物的人卻並未離開,而是遲疑著伸出手,似想觸碰他,魏嚴隱約嗅到了一股似幽蘭又似山茶花的香氣。
多年如履薄冰養成的警惕,讓他幾乎是本能地抬手截住了那隻手,凜冽鳳目霍地掀開。
看到的卻是一個只在午夜夢回才能見到的人。
女子一身梨花白綉著千葉蓮的襖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眉目盈盈好似一副山水畫卷,那隻手還被他扼在掌中,她白皙的臉上半是惶然半是被他撞破的羞赧,咬了下唇道:「我見三哥睡在此處,給三哥拿了件氅衣過來……」
魏嚴有個早夭的兄長,上邊還有個庶兄,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魏、戚兩家交好,戚容音自小便喚他三哥。
他定定看了眼前女子許久,才出聲:「你許多年不曾入我夢了,今夜是知我大限將至,專程來看我的?」
戚容音皺了皺眉,顧不得抱赧,被魏嚴扼住腕的那隻手微微用力,溫潤細膩的掌心貼上了他前額,喃喃道:「三哥怎說起了胡話?莫不是感染風寒起了瘟症?」
掌心接觸到的肌理,的確是一片滾燙,戚容音當即變了臉色,喚守在城牆拐角處的武婢:「攬月,快去叫軍醫,三哥感染了風寒!」
魏嚴抬眼望見滿天星幕,以及城樓上那桿被火盆里的火光照得分明的「戚」字旗,這才發現自己是靠城牆垛而眠的,周圍還有不少抱著刀戟坐眠的將士,臉上身上的血澤未乾,顯然是剛經歷一場惡戰。
他只覺這夢太真切了些,當真是和那些年在北地所經歷的一樣。
戚容音剛要起身,便又被魏嚴拽住了手。
戚容音不解地看著從醒來便不太對勁兒的人,疑惑出聲:「三哥?」
魏嚴緩緩道:「別走,讓我再看看你,十八載,你每每入夢來,都不曾好好同我說過話……」
「三哥在說什麼?什麼十八年?」戚容音越聽,眼底惑色越多,卻還是安撫道:「我不走,我去打水來,給三哥擦擦臉。」
風寒的緣故,魏嚴現在腦仁兒的確一抽一抽地疼著,他抬起另一隻手按住了額角。
戚容音見狀,抽離了被他攥住的那隻手,步下城樓去打水。
魏嚴視線下意識緊盯著她,生怕她就這麼不見了,身旁一名臉上布著血跡和汗塵假寐的將軍睜眼笑了起來:「魏中郎怕是好事將近了吧?」
魏嚴記得自己在戚家軍營時,曾任中郎將,軍中同袍也多以「魏中郎」稱呼自己。
眼前這人面生得緊,他眯眼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辨出對方乃後來的陝西都護使,自己同他在戚家軍營時,的確有過一段同袍之誼。
只是後來便寡交了。
真是怪哉,他夢見戚容音也就罷了,怎還會夢見此人?
隱約之中,魏嚴察覺到今夜這夢,是和以往的不太一樣。
他撐著牆根想起身,手上傳來一陣銳痛,低頭一瞧,才發現掌心纏著一圈染血的紗布。
他先前睜眼便瞧見戚容音,被佔據了所有心神,連手上的痛感都未察覺,此刻又用力握了一下掌心,針扎一樣綿密的細痛再次傳來,魏嚴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兒。
在夢裡的痛覺,也是這般真切的嗎?
戚容音端著水盆,引著軍醫往城樓上來,溫聲道:「魏三哥發起了高熱,眼下父兄追敵未歸,三哥萬不能再病倒了,勞軍醫替他看看。」
魏嚴聽到此處不由皺眉,戚老將軍和少將軍都追敵未歸?
在他記憶中,只有戚老將軍誤得軍情那一次,才是父子幾人一同去追敵的,也正是那一次追敵,戚家父子都身死疆場。
軍醫給魏嚴把脈時,他尚還陷在一片混沌的思緒中不曾回過神來。
等軍醫把完脈,從隨身攜帶的針包中取了一枚銀針:「城內治傷寒的藥物早已告罄,中郎高熱不退,老朽也只能用商陽穴放血的法子替中郎緩解一二了。」
銀針刺入指尖,那痛愈發清晰。
真實的不像是做夢!
一個猜測在魏嚴心中形成,恍若一柄利劍將靈台間混沌的層層霧靄劈開,一股狂喜湧上魏嚴心頭。
在軍醫取出銀針時,他顧不得指尖的刺痛,用力攥緊了戚容音了手,素來冷沉的眼底隱約有淚光浮現:「容音,容音……真的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握得戚容音手骨都有些發疼。
她遠山一樣的秀眉輕蹙:「自然是我,三哥這是怎麼了?不過在城樓上小憩了一會兒,醒來便總說胡話……」
戚家是戍邊重臣,此番北厥來犯,戚容音特帶領府醫前來城門這邊救治傷兵。
魏嚴滄聲笑開,狼狽又歡喜。
戚容音和城樓上的將士們皆是面面相覷。
魏嚴卻很快撐著城牆垛爬起來,對戚容音道:「我現在沒法同你解釋太多,速點三千精兵與我出城!」
若他當真是重生了,這便是戚老將軍父子見北厥王子敗走前去追敵,欲生擒北厥王子,卻中了埋伏死於大漠的那一仗!
戚容音跟著父兄在這關外,對軍中事務也很是敏銳,當即就意識到了不對:「我父兄有危險?」
魏嚴忍著因記憶紛雜而脹痛的腦仁兒,不答反問:「他們出城多久了?」
戚容音答:「已有一個時辰了。」
魏嚴臉色便也沉了下來,此去不知還能不能挽回戚家父子戰死的定局,但上蒼讓他重來一回,總歸要拼勁全力去搏上一搏,他沉聲吩咐:「點兵,備馬!」
戚容音一顆心怦怦狂跳起來,冥冥之中,她是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戰場上,有時候多一刻鐘半刻鐘的先機,便能決定一場仗的勝負。
事關父兄的安危,她也顧不得追問太多,忙讓城內留守的副將去點城內還能作戰的兵卒。
奈何城內將士才經歷過一場惡戰,所剩精銳都隨戚家父子追敵去了,把勉強還能上戰場的傷兵也算上,方才湊足三千人馬,其中大部分將士都還疲敝不堪。
此番長途奔襲而去,就算趕上了救援戚家父子,對上兇惡如豺狼的北厥蠻人,是不是羊入虎口還難說。
但魏嚴記得上一世謝臨山在此時已得了燕州被困的消息,正帶著徽州謝家鐵騎在趕來的路上。
前世自己便是因這場風寒病倒,等謝臨山帶著援軍至,得知燕州此戰已勝,老將軍父子追敗寇、生擒北厥王子去了,久等不見戚老將軍歸來,前去查探,尋著大軍繞路的痕迹,兜了個大圈,才在馬王坡瞧見染血的「戚」字旗和遍地死卒。
北厥人伏擊的地點就在馬王坡,他此去全速行軍,能省下不少尋著馬蹄印找軍隊兜圈的時間,只要再多拖上個一時半刻,再差斥侯前去尋謝臨山的軍隊,謝家鐵騎一到,北厥人這場陰謀便沒勝算了。
魏嚴駕馬出城時,便喚來自己的心腹,讓他快馬加鞭往徽州來燕州的必經之道趕去,遇上謝臨山便讓他往馬王坡去。
心腹聽得命令,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主子,您怎知謝將軍會率援軍來?」
魏嚴一道冷厲的眼風掃過去,心腹只覺脊背一寒,再不敢多問,連忙抱拳:「屬下這就去傳信!」
言罷一拍馬臀往徽州要道奔去。
魏嚴扯著馬韁,卻有了片刻失神,是了,在錦州血案之前,他身邊的人還敢這般冒失同他說話的。
後來,跟著他的這些人,都死光了,再選到他身邊的人,從不敢同他妄言一句。
想多了便心中發苦,魏嚴收斂了心神,正要下令讓大軍出發,卻又聽得城門口處傳來的一聲急切呼喚:「三哥!」
魏嚴馭住戰馬回頭,便見戚容音披著雪狐大氅,踏著一地雪泥朝他急奔而來。
因為跑得急,她雙頰都被風吹得有些發紅。
魏嚴一掣韁繩,調轉馬頭便朝戚容音沖了過去,戰馬在距戚容音五步開外被他勒住了韁繩,馬兒的前蹄高高揚起,抖落不少雪沫。
戚容音將一枚墜著絡子的平安符遞與他:「三哥,你帶上這平安符,一定要平安歸來!」
她不知魏嚴為何突然急急地要調兵出城,但她能感覺到他此去定然危險。
魏嚴俯身去抓那平安符時,連帶著將戚容音那隻被凍得通紅的手也緊緊握住了,他臉上還帶著上一場仗留下來的血跡,用一種戚容音看不懂的、深沉又裹挾著痛苦和悲意的目光望著她:「容音,等這場仗打完,我們成親好不好?」
不過二八年華的少女呆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才挽起唇角,說:「好啊。」
她臉上被風吹出來的凍紅掩住了羞意。
魏嚴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抓起那枚平安符,調轉馬頭大喝一聲:「往馬王坡全速行軍!」
武婢撐開油紙傘,替戚容音擋著鵝毛一般飄下的漫天飛雪,勸道:「小姐,先回城吧。」
戚容音纖白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看著魏嚴率著城內三千殘軍遠去的影子,眉間籠上一抹憂色:「攬月,不知為何,從三哥說要點兵出城起,我這心口便一直發慌。三哥醒來便怪怪的,他肯定瞞了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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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行至馬王坡附近,便已見遍地死屍。
隨行的將士瞧見這副又經歷過一場惡戰後的慘象,都呆住了。
他們追敵的大軍遭受了伏擊?
魏嚴瞧見此景,也是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只不過居高位十餘載練出的城府,讓他在此刻面上也難辨情緒,只沉聲吩咐:「找帥旗在何處!」
底下的人忙在遍地死屍的戰場去尋帥旗。
片刻后回來複命:「中郎,戚家帥旗不在此處!也沒找到戚大將軍等人!」
魏嚴只覺壓在心口的那塊巨石驟輕了不少——帥旗不在此處,戚家父子也不在此處,就說明他們極有可能還活著。
只是突圍了出去后,又被北厥人咬上了。
他沉喝:「所有斥侯出動,尋著戰場周圍找撤走的馬蹄印。」
軍中的斥侯駕馬四下奔走查探。
很快便有一名斥侯急奔回來:「中郎,在山那邊有凌亂的馬蹄印!」
魏嚴狠狠一夾馬腹,冷峻的臉都有些猙獰了:「追!」
跑過一片緩坡,便隱約聽見了山那邊傳來的震天廝殺聲。
大軍加速翻過山嶺,魏嚴立於陡坡上,瞧見了下方在北厥人不斷縮小的的包圍圈下苦苦支撐的戚家軍。
出城時的上萬大軍,眼下瞧著,竟已只剩幾百人。
「戚」家軍旗被護在最中央屹立不倒,但北厥人圍著他們以太極陣跑馬,沿著包圍圈奔走間,人借馬勢砍殺了一層又一層護在最外圍的將士。
戚家軍被逼到這地步,精疲力盡,又知求生無路,哪還有還擊之力,幾乎是任人宰割。
隨行的副將看得心急如焚,同魏嚴道:「中郎,咱們快去救大將軍他們啊!」
魏嚴咬緊下頜,死死盯著下方不斷縮圈的北厥軍隊,喝道:「調整軍陣,務必用這三千人給我佔滿前邊的整個山頭,後方灌木林里也全插上軍旗,再把所有戰鼓擺出來。」
他帶來的是三千殘軍,就這麼衝下去,不過是送死。
唯有製造聲勢,先恐嚇北厥兵卒,才能多幾分勝算。
副將聞言,趕緊下去部署。
眼見戰鼓架起來了,魏嚴又下令:「吹角。」
腰間掛著銅製獸角的小卒拿起角,深吸一口氣后,「嗚——嗚——」
綿長又渾厚的角聲頓時傳遍了下方戰場。
也幸得這處山坳是個喇叭形地勢,角聲被北風卷著帶下去時,彷彿四面八方都有了迴音。
還在試圖縮圈的北厥軍隊也緩了下來,回頭往坡上看來。
「擂鼓!」
魏嚴又是一聲沉喝。
手拿鼓槌守在足足有一人高的大鼓跟前的小卒,當即也揮槌捶向了鼓面。
「咚——」
「咚咚——」
鼓聲厚重,恍若驚雷墜地。
下方的北厥軍陣明顯有了騷動,畢竟乍一眼瞧去,整面坡上都是大胤援軍,後方灌木林里也軍旗林立,前來的不知是多少人馬,北厥人不免被震住。
所有聲勢都已做足,剩下的便唯有死戰了。
魏嚴狠狠一夾馬腹,一馬當先往山下沖了去,手提一柄精鐵所制的偃月長刀斬盡塞北寒風,嘶聲長嘯:「殺——」
他身後三千兵卒緊跟其後,從馬王坡上縱馬俯衝而下。
三千人的衝鋒做不出千軍萬馬疾馳的地動山搖,好在有雷鳴般的戰鼓聲做掩護,倒也嚇破了不少北厥兵卒的膽。
有這份先機在,魏嚴很快將北厥人的包圍圈撕開了一個口子。
奈何三千疲敝兵馬所能造成的傷害實在是有限。
雖虛張聲勢打了個北厥措手不及,等北厥將領那邊發現他們人的馬並不像他們營造出來的那般多后,很快調整軍陣,讓先前被打得潰敗的兵卒退居其後,左右翼軍隊從兩側包攏,意圖將這支突然冒出來的援軍也困死在他們的包圍圈裡。
副將意識到了北厥人的目的,在艱難廝殺之際同魏嚴道:「中郎,這幫蠻子想把我們也封死在裡邊!」
遠處被北厥軍圍得死死的戚家軍中也有人嘶聲喊話:「魏中郎,大將軍有令,命您帶著援軍撤!」
魏嚴橫刀劈開一名擋路的北厥小將,眼底隱隱有了猩意,繼續往前衝殺。
副將咬牙沖魏嚴道:「魏中郎,撤吧,莫要意氣用事!留著這些大好兒郎的性命,來日何懼不能讓北厥血償此債?等蠻子把缺口徹底堵住了,我等便是白送性命了!」
魏嚴已殺紅了眼,扭頭嘲副將嘶吼道:「有援軍!再撐一刻鐘!」
副將知道戚、魏兩家是世交,關係匪淺,只當他是想救戚老將軍才扯了個謊話,正急得想罵人。
馬蹄之下的地皮卻開始顫動,滿山碎石顛簸,這次當真是地動山搖了。
渾厚的鼓聲里,身後傳來排山倒海般的嘶吼聲:「殺——」
光是那聲浪便震得人耳膜發疼。
副將驚惶回頭望去,便見一支浩浩蕩蕩的黑鐵騎兵,恍若洪流過境一般,從馬王坡上俯衝而來。
雪天相接處,一桿迎風招展的「謝」字旗隨著黑鐵洪流一齊逼近。
為首那銀鞍白馬的青年將軍,面似神祇,色如修羅,身後猩紅的披風在白毛寒風裡翻飛,震人心魂。
山下還在試圖縮小包圍圈的北厥人聽得身後傳來的廝殺咆哮聲,回頭瞧見此景,也是驚得肝膽具顫,尚不及調整陣型迎擊,便被山上如一柄尖錐直刺而下的謝家鐵騎將軍陣徹底撕開。
被困在敵陣中央,已耗得精疲力盡的戚家軍瞧見「謝」字旗,也幾欲喜極而泣:「謝家鐵騎!是謝將軍率援軍來了!」
不知是誰率先長嘯一聲,明明雙臂都已因持刀拼殺太久,酸軟到麻痹,卻還是舉起了刀劍,繼續同北厥人廝殺,往援軍的方向艱緩移動過去。
魏嚴看到謝家軍旗,懸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也終落地,高熱又經了幾場大戰的身體疲敝不堪,讓他整個人都有了幾分恍惚。
副將驚愕問他:「中郎,你怎知謝將軍的援軍在後邊?」
魏嚴不答,提刀繼續向著戚家軍的包圍圈殺去。
等兩軍交匯,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一眾親兵護在中央的戚老將軍,只是戚老將軍手捂著腰腹,手背已被鮮血染紅。
明顯是受了重傷。
魏嚴心中一緊,策馬上前,喚道:「大將軍!」
戚老將軍鬚髮斑白,面相看著很是孔武威嚴,只不過此刻嘴唇已泛白,被長子扶著才能站穩。
眼見來者是魏嚴,他面上的神情稍松怔了些許,道:「你和臨山來了。」
魏嚴翻下馬背,看著戚老將軍血流不止的腰腹,再也綳不住面上的沉痛之色,逼得他眼眶也發澀:「您……怎麼傷的?」
戚老將軍於他而言,亦師亦父。
上一世,便是因為他那句言禍,致使本就對戚家忌憚不已的老皇帝起了殺心,為了剪除太子羽翼,率先對戚家下了手。
可恨一直到北厥再次攻打錦州,收回了戚家兵權的老皇帝不得已又將戚家兵權交與了謝臨山,他們才慢慢查出了戚家父子的死,也是出自老皇帝之手。
重來一次,還是救不了戚將軍嗎?
戚家長子戚獻琿扶著戚老將軍,雙目猩紅:「徐策那狗賊,他傷父親的這一劍之仇,便是他墜馬被踏死於亂蹄之下,也難消我心頭大恨!」
魏嚴猛地抬眼:「是徐策傷的老將軍?」
戚獻琿咬牙切齒道:「那叛徒偷襲了父親!」
他看著戚老將軍因失血過多而逐漸灰敗的臉色,氣得唇都有些發抖,別過臉去,才強忍下了眼中的淚意。
魏嚴前世只查出是戚家軍的徐策得老皇帝授意,謊報軍情,在明知北厥人有伏的情況下,還誘戚家父子前去追敵,卻不知戚老將軍身上的致命傷,竟也是拜徐策所賜。
怒意裹挾著渾身的血逆涌,他勉強讓自己冷靜,說:「先回燕州城,大將軍的傷需要即刻醫治。」
北厥人也懂得見好就收,眼見大胤援軍來了,謝家鐵騎銳不可當,在想困死戚家軍無望,當即鳴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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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臨山披一身血甲過來時,瞧見戚老將軍面如土色,神色也是一凜:「大將軍受傷了?」
魏嚴抬眼瞧向那清朗意氣的青年將軍,叫白毛北風吹得發澀的眼底,透出幾分微紅,他喚了聲:「臨山?」
十八載月寒日暖,煎這人壽,他幾乎已記不清昔日好友的模樣了,只記得他的屍首從燕州運回時,那滿身的刀斧鑿傷和發黑的箭孔,以及破開後用針線縫起來的胸腹……
那是戚老將軍都曾斷言,此子再磨礪幾年,往後的成就未必不能越過他去的少年將才啊,最後卻落得個那般下場!
如今,當真是隔世再見了。
謝臨山瞧著魏嚴發紅的一雙眼,以為他是擔憂戚老將軍,當即就問:「以圭,大將軍是被何人所傷的?」
魏嚴勉強斂下心神,道:「戚家軍中出了叛徒,此事說來話長,大將軍傷勢緊急,回城再說。」
謝臨山也知戚老將軍的傷勢拖不得,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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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魏嚴和謝臨山護著戚家殘軍回到燕州城時,已是暮時。
戚容音在城樓上瞧見了大軍凱旋,奔下城樓來,見兄長滿臉血跡,戚老將軍則是被親兵用樹枝和藤條綁成的擔架抬回來的,臉色霎時間就是一白。
她拎著裙擺上前,強自鎮定問:「父親怎麼了?」
戚獻琿喉間發哽,對著胞妹也說不出一句寬慰的話來,只把臉側做一邊,強忍悲意。
還是魏嚴道:「大將軍被叛徒徐策所傷,先讓軍醫看看傷勢。」
一行人抬著戚老將軍進了城主府,軍醫前來醫治時,戚容音和兄長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下人端著水盆進來,不多時又端著一盆盆血水出去,沒人說一句話,屋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誰都知道戚老將軍的傷勢不容樂觀。
魏嚴和謝臨山抱臂立在門口,謝臨山看了守在內間的戚家兄妹一眼,對魏嚴道:「以圭,可否借一步說話?」
魏嚴知道謝臨山想問什麼,點了頭同他一道離去。
到了僻靜處,謝臨山直接開門見山問:「以圭,你怎知我率軍來燕州了?又知北厥人伏擊大將軍的地點在馬王坡?回城時,我派斥侯去查探過地形了,大將軍是被北厥人引著兜了個大圈才到馬王坡去的。」
這一場救援雖說是趕上了,但謝臨山十分清楚,若不是魏嚴提前派人給自己傳了信,讓他直接趕往馬王坡,等他尋著大軍行軍路跡找過去,無論如何都是來不及的。
魏嚴望著好友,眼底閃過許多晦澀情緒,最終只道:「臨山,你知我不信鬼神之說,但在我身上,的確是發生了怪力亂神之事。」
「我不過是在一場戮戰後,抵不過疲乏於城樓上合眼小憩了片刻,便如走馬觀花般看完了後半輩子的事。今日戚老將軍父子身陷險境,當真只是一個徐策謀劃得了的嗎?」
謝臨山聽出弦外之音,眼神一厲:「是賈家?」
賈貴妃聖寵正濃,賈家跟著雞犬升天,十六皇子意圖同太子爭位,賈家和戚家明裡暗裡過招,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魏嚴卻搖頭,時隔兩世,終將那份折磨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愧疚說與故人:「是我那『禪位』之言,傳到了陛下耳中。」
謝臨山瞳孔一縮,驟然轉眸看向魏嚴:「要戚家死的人,是陛下?」
魏嚴沉重閉目道:「戚家重兵在握,宮裡那位忌憚太子如斯,又得東宮客卿泄露了我那『禪位』之言,要對付太子,最先要除去的,便是戚家。沒了兵權,太子在民間的聲望再高,終究也只能是『太子』。」
謝臨山聽完沉默了下來,臉色嚴峻得可怕。
魏嚴繼續道:「若一切皆如我夢中所見,戚家滿門戰死只是個開始,等太子查到真相之日,太子、謝家、魏嚴,都會被龍椅上那位無德之君一手拔除。」
謝臨山皺眉:「殿下被立為太子以來,一直寬厚仁德,幾番被十六皇子和賈家打壓,也不曾激進行事,便是你那冒失之言傳入宮中了,他除了愈發猜忌,能拿什麼錯處,一手扳倒東宮和魏、謝兩家?」
聯想老皇帝對戚家做的事,謝臨山神色一冷:「是給太子按了個謀逆污名?」
歷來唯有謀逆大罪,方能徹底剷除一位儲君的勢力。
魏嚴苦笑:「比你所言更甚。」
謝臨山不由怔住,想不通還能有什麼罪大過謀逆去。
魏嚴道:「不久后北厥人會再犯錦州,戚家無人,你替代戚家鎮守錦州,那昏君迫不得已將戚家兵權交與你。戚皇后病重,未免自己去后,戚家徹底失了在後宮的勢力,太子孤掌難鳴,召容音進宮。十六皇子嫉恨太子在民間的聲望,煽動百姓為其修生祠,那昏君藉此機會發作太子,奪太子監國之權。」
「太子為謀出路,自請北上親征,在戚家軍中查到了戚家滿門戰死的真相,昏君狗急跳牆,為掩蓋自己的醜行,設計拖住運送糧草的援軍。最終錦州城破,你和太子皆死於北戎人刀下。延誤送糧之責,錦州城破之失,皆被栽贓到了我身上。」
謝臨山聽得渾身汗毛都快豎了起來,喝道:「荒唐!」
緩了片刻后,他才問:「可有證據?證明徐策是受宮裡指使的證據。」
魏嚴道:「徐策已死在了戰場上,但今年春闈,其子會名列一甲前十。徐策之子,並無大才,臨山若有心,尋些他平日里所做的詩詞文章,便知此人才學深淺了。」
老皇帝行事手段縝密,上一世魏嚴和謝臨山也沒能輕易查到徐策身上,畢竟徐策和戚家父子連同當日追敵的上萬將士,都死在了北厥人的伏擊里,還被賜予了忠烈之名。
是後來太子飽受老皇帝打壓,又自請來了錦州,留守京城的太子黨羽皆已不得聖心,他們試圖從朝臣中再梳攏幾個純臣,做京城那邊的「耳朵」、「眼睛」時,才篩選到了徐策之子。
春闈中一甲前十的成績,放哪兒都算得上一方人物。
當時徐策之子雖只是個翰林院編修,但若心懷抱負,往後多的是大展宏圖的機會,其父又是戚家忠將,挑來選去,他們認為接洽徐策之子再合適不過。
豈料就是在細查此人時,發現了他才學平庸,怎麼看都不是能考進一甲的人。
又順藤摸瓜,方查出了戚家父子戰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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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春闈放榜還有一月,魏嚴和謝臨山商議之後,暫且瞞住了炮仗脾氣的戚獻琿。
戚老將軍傷勢嚴重,勉強撿回一條命,此後都不得再動武了,怕惹得戚老將軍心寒,眼下又無確鑿證據,在塵埃落定之前,二人也並未告知老將軍。
但他們已開始著手查徐策之子。
待春闈放榜,宣他們進京受封的聖旨也下來了。
戚老將軍有傷在身,不能長途跋涉,便由其子戚獻琿代為進京,老將軍自知老了,還將虎符也交與長子,讓他代為交還給皇帝。
老皇帝當初能坐上帝位,全仰仗戚家的兵權,如今戚老將軍雖上不得戰場,戚獻琿卻還立著。
他若真收回虎符了,便是讓所有朝臣都看清他鳥盡弓藏的心思,老皇帝不會這般操之過急,讓自己失了臣心。
因此這虎符,多半還是會交到戚獻琿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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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進京后,魏嚴和謝臨山常常結伴出入各大酒樓,惹得戚獻琿頗為不快。
從前三人在軍中,那都是好兄弟,怎地回了京,突然就有了親疏之別,吃酒都不叫他了?
戚獻琿給了二人幾天臉色,奈何兩人似乎壓根沒察覺到,氣得戚獻琿練槍時,將進奏院的青岡石地磚都戳碎了好幾塊。
他又觀察了兩日,發現魏、謝二人很不對勁!
他們出個門,中途還要換一次馬車,簡直鬼鬼祟祟!
戚獻琿索性暗中跟蹤,這才發現二人竟是結伴去了青樓。
氣得他也直接進了青樓,去踢房門了。
他隨了戚老將軍,生得孔武高大,那蠻力十足的一腳踢下去,房門連著門框都給拆了。
嗓門更是粗獷,震得桌上茶水都在晃動:「姓魏的我告訴你!想娶我妹妹還敢逛青樓,真當我戚家軍十萬兒郎里給她挑不出個如意夫郎?無怪乎這幾日你二人都躲著我,原來是尋花問柳來了!」
一直在明察暗訪秘密布局的魏嚴和謝臨山被這麼劈頭蓋臉地一頓罵,當下也顧不得其他的,一人上前拽著戚獻琿進屋,省得杵在外邊引人看熱鬧,一人則捂住了他嘴。
這般又拖又拽,總算是把戚獻琿弄進屋了。
樓里的管事眼見事態不對,出來控場,將看熱鬧的人都哄走了,調侃說是大舅哥捉到了准妹夫逛青樓大發雷霆,又命機靈的小廝守在了附近幾個樓口,以防有人前來偷聽。
魏嚴去把拆掉的門板先擋回去,謝臨山一人摁著戚獻琿,不妨鬆了捂著他的嘴。
戚獻琿仰著脖子嘶叫:「你們別想讓老子跟你們同流合污,老子是有家室的人!老子要潔身自好!」
謝臨山果斷抽出桌布給他嘴堵上了。
戚獻琿唔唔叫著,一雙眼簡直要噴火。
謝臨山道:「獻琿兄,得罪了,我同以圭兄來此,並非是為尋花問柳,而是有要事要謀,進奏院耳目眾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說著將一摞書文放到了戚獻琿跟前:「獻琿兄請看。」
戚獻琿翻了兩頁便嚷道:「老子生平最恨讀書,你們給老子看著些詩文作甚?」
魏嚴道:「素日里只寫得出此等粗詞劣藻的人,在此番春闈名列一甲前十,獻琿兄不覺著蹊蹺么?」
戚獻琿眉頭一擰:「這人科舉舞弊了?」
魏嚴道:「此人乃徐策之子。」
戚獻琿臉色當即猙獰了起來:「徐策那叛徒,老子已代父親寫了戰報呈與陛下,一罪人之子,還妄想靠科考舞弊入仕?」
魏嚴和謝臨山對視一眼,皆默了一息。
謝臨山說:「殿試由陛下親自監察,舞不了弊。」
戚獻琿慢半拍地終於反應過來了:「是陛下幫著他拿到了這個名次?」
這個結果顯然超出他的認知了,他抬頭看謝、魏二人,問:「為何?為何陛下幫一叛賊之子舞弊?」
魏嚴這才道:「那封狀告徐策的戰報,暫由太子扣下了,還未送到陛下眼前。」
戚獻琿腦子裡已成了一團亂麻。
陛下還不知徐策是叛徒的事,又幫著徐策之子舞弊……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戚獻琿道:「徐策是陛下的人?」
謝、魏二人皆不做聲,算是默認。
戚獻琿狠狠一砸八仙桌,罵道:「荒唐!戚家為他出生入死,他憑什麼……」
他還要再大聲喧嚷,被魏嚴及時捂了嘴:「我知獻琿兄心中悲憤,但這含煙樓也並非全無耳目,還是慎言。」
戚獻琿終於冷靜了下來。
見他不再做聲,魏嚴才鬆了捂他嘴的手。
戚獻琿額角青筋暴凸,強壓著怒氣和恨意問:「你們是如何盤算的?」
魏嚴和謝臨山對視一眼后道:「殿下已知曉了你和大將軍都險些身死燕州的事,你有戚家十萬兵馬的虎符在手,臨山手上也有徽州謝家軍,如今只等殿下那邊點頭了。」
點頭做什麼,自是不言而喻。
老皇帝已容不得戚家,要殺戚家滿門來奪回兵權,沒了戚家,太子什麼都不是。
皇帝這是已經把刀架到了太子脖子上了。
魏嚴知道以太子軟仁的性情,做這個決策會掙扎很久,但掙扎完了,他還是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畢竟,再讓,就是把東宮和戚家再次送上死路了。
戚獻琿雖才被皇帝要害自己滿門的消息激得心中震怒,可聽魏嚴和謝臨山平靜地說出所謀之事後,他還是覺著手腳陣陣發涼。
謀逆,誅九族的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滿門抄斬。
可想到死在戰場上的那些戚家軍,自己和父親也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魏嚴和謝臨山都能豁出去搏,他戚家還怕什麼?
戚獻琿很快握緊雙拳道:「此等昏君,不配我戚家為他血灑疆場!」
他看向魏嚴:「京中除了五軍營,還有神機營是個狠茬兒。」
魏嚴道:「這交與我和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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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謀后,對於讓老皇帝「禪位」,謝、魏、戚三家,基本上站到了同一條線上。
只不過因為戚獻琿當日那大嗓門的一吼,魏嚴和謝臨山逛青樓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京中不少貴女為此哭紅了眼,難以置信這京城「雙璧」,竟也是眠花宿柳之人!
次日魏嚴在進奏院碰上戚容音,正要同她說話,戚容音卻看都沒看他一眼,手持團扇冷著臉徑直走了。
謝臨山來尋魏嚴時,手上還抱著一大扎西府海棠,見了魏嚴,尷尬地摸摸鼻子:「阿綰聽說了我去青樓的事,不肯見我了,這西府海棠,你幫我交給阿綰,再……替我說說好話。」
魏嚴說:「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讓獻琿去容音那裡幫我求求情。」
等魏嚴找上戚獻琿,說明來意后,戚獻琿苦著個臉:「我的東西都叫夫人從房裡扔完了,和離書都擬了讓我落名。」
謝臨山:「……」
魏嚴:「……」
頓生一股同病相憐的慘淡。
戚獻琿頗為頭疼地道:「容音昨夜和她嫂嫂哭了一宿,也說要悔婚,那事未成,我也不敢告訴她們實情。今日慶國公府設了百花宴,夫人帶著容音出門了,說是還約了魏姑娘,要一同去宴會上挑如意郎君。」
魏嚴和謝臨山臉色都狠狠一變,齊齊抱拳:「告辭。」
……
啟順十六年春末,老皇帝染「重疾」,十六皇子和賈家意圖謀反,被承德太子率魏嚴、謝臨山、戚獻琿等重將所擒。
先帝受不了寵妃和最寵愛的皇子都是此等狼子野心的刺激,一口氣沒「緩」過來,歸西了。
承德太子這位名正言順的儲君,由百官跪請,登基為皇,改年號為慶和。
同年,新帝替魏嚴和謝臨山兩位重臣賜了婚,並親自當了二人的證婚人。
不久后,北厥再次來犯,謝臨山攜妻魏綰前往錦州戍邊,魏嚴留守京中,但心疼妹妹,將手中得力家將魏祁林撥到了謝臨山手底下,令其護魏綰周全。
三年後,北境大定,四海昇平,謝臨山攜妻回京省親,還帶了個神清骨俊的奶娃娃。
孩子是魏綰在他外出征戰時所生,過路的方士言此子命格極為強硬,取名尋常了只怕壓不住命格,謝臨山便以「征」字做了孩子的名字。
魏綰回家小住時,魏祁林求到魏嚴跟前:「主子,末將心悅一位姑娘,想求主子替末將做媒。」
彼時魏嚴一身溫雅儒袍,正在書房作畫,聞言筆尖微頓,問他:「哪家姑娘?」
魏祁林答:「謝將軍麾下的常山將軍,孟叔遠孟老將軍家中的獨女。」
魏嚴抬眸:「要娶人家姑娘?」
皮肉糙實的將軍嘿嘿一笑,說:「末將入贅。」
清風從大開的檻窗吹進,拂動書案上作畫的宣紙。
魏嚴似乎也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