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而她呢,她是怎麼想的。
一路狂走,老大夫背著醫箱走在後頭,走路稍微慢些,他停了下來,先是舉了個躬,雙手合禮,有禮有節,「老先生,得罪了。」便扛起大夫就往農家走。
「誒誒誒,做啥這麼著急!放放放.......我下來。「
背後跟著的小徒弟,根本也來不及反應,便見自己的師父被人駝走了。
「有話好好說,有事慢慢來。」
大夫說道,一隻手顧著扶藥箱,就怕裡頭的東西顛了出來。
「很急,不行。」
楞嚴道,將那藥箱垮在自己的肩上,走得更快了。
人生地不熟的,卻能憑著走一次的記憶,準確地找到位置。
將人放了下來,老醫師整理了自己的衣裳,不是他跑的,卻也上氣不接下氣,拿出手帕直擦汗。被人扛著走,這真還是第一次。
來了一看,原來是位如花如雕琢的小娘子,受傷了。
不由得理解了。
他擦了汗,有條不紊地正在一樣樣地拿自己的工具。一眼瞟到了剛剛抗自己過來的年輕人身上。
神情冷峻,挺拔而立,站在一旁,十分克制有禮,但是對上了眼神,已經是冷如寒霜,只一眼,便知道是對他慢悠悠的無聲譴責。
老醫師不知為啥,立馬收起了自己的帕子,手腳都快了起來。
這個年輕人有點可怕,再慢些,是不是會把他給吞了。
原本的望聞問切,都直接忽略了前面三個步驟,直接跳到了切和抓藥上了。
等到寫了藥方子,大夫才在這個年輕人的臉上看到了為難,不是看不懂他的字,而是好像是......沒有銀兩。
這家徒四壁的農家,剛剛喊來了那麼些人,添置了那麼些東西,銀兩都是賒借的。現在銀子也都拿不出來。
屋檐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可以賒嗎?」楞嚴問,從小到大就從沒說過這樣的話,也沒犯過這樣的苦惱,就連重生也沒有窮過,開口窘迫,但是卻讓人覺得像是在問幾兩銀子那般,有些理直氣壯。
「窮」得很有骨氣、志氣。
「姑娘傷勢嚴重,又浸過水,受了涼,病情耽誤不得。這樣吧,葯我一會兒讓夥計送過來。年輕人應該能做些體力活,剛好我這兒有一單活兒,公子如果不介意,稍後便讓人帶你去,如何。」大夫提議道,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擔心一個陌生人。
「謝謝大夫。」楞嚴微微鞠躬致謝。
這大夫反而點點頭,擼擼自己的短白鬍子,受了這個禮。
就是不知為何,覺得面前的年輕人不應該會為錢所困,大夫也不由自主地想幫他。他理應是明眸皓齒的公子,若不是不小心遭難,應該不會如此。大夫平日里就愛與紳士進士們打交道,覺得自己的判斷不會錯的,索性就順水推舟。
等他做了些活兒回來后,林莞已經醒了。
燭火通明,他站在門外,不敢進。
而後是聽到了林莞咳了一聲,想必是起來找水喝了,便推門進去,林莞不知是看見他了,還是夢見了什麼還沒很清醒,嘴邊酒窩淺淺,那壓在心頭的沉重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慢點喝。」
「嗯。」
一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小雞啄米一樣地喝著。
燭火搖曳著,夜色已深。
藥力作用下,林莞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這次楞嚴一步也不敢走開了,就坐在了床沿邊看著她,那恍若夢境的虛幻感一直沒有消失,他剛駐足在門外,也怕自己進來,一夢一醒又是一場虛無。
怕林莞又了無生機的,躺在這。
見了。
見她閉著眼睛,時不時地微微皺了眉,似乎是吃了疼,一會兒又靜靜地睡著,鬢邊髮絲散亂在了蒼白的臉頰旁。楞嚴輕輕地撫了撫,指尖摩挲到了下頜,似乎是他手心熱,她又微微皺眉,可他要收回時。
「還疼嗎?」他輕輕問。
眉間微微折,而後眉心又輕輕舒展開,似乎藥力又起作用了,像是應了他,又不像是應他,哼哼了一聲,偏了偏頭,枕在了他的手上。
林莞直接靠在了手心裡,他也不敢動了。
軟軟的,輕輕的呼吸在手腕邊,楞嚴這時候懸得很高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日子溫溫吞吞而過,農家雞鳴未響時已起身,兩公婆在晨霧中奔赴活計,一個背著竹筐,一個拿著鋤頭,又手提了一日的乾糧。空著的手兩人相扶相牽,走過了田埂,望向了依舊有人煙氣息的家。
「那位公子會照顧好他娘子的,不用擔心。」
「可是......」婦人腦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黑乎乎的爐灶,心裡想著小娘子可自求多福,便還是隨著自己的良人一步一腳印地走。
「學了一晚上了,他能開竅的,放心吧。過我們的小日子,走。」
「好咧,相公說了算。」
說完,兩人不知道哼著什麼小調曲子,就往更遠方走去了。
這邊,奔赴活計的不止鄉里的人,吹了吹白米粥面,楞嚴一臉的烏漆麻黑,從灶台里抬了頭,總算這次煮得算是很成功了,一絲焦都沒有。他舀了一碗,放在了房內的木桌上,帶上門,便出去了,雖說不用起早貪黑,但是最近也是出了不少的氣力,領了不少的活當。
因為做的勤快,不多久,已返還了賒欠的賬目。這日,日落,踏著餘暉而歸,路過了包子鋪,許是什麼節日,只見蒸籠里一打開,水汽一散,皆是紅粉模樣的桃子包。
甚是可愛好看。
數了數銀子,他要了一個。
旁邊的乞討兒見狀趕緊上前來,拉住了他捲起的衣袖,「行行好。」
那孩子掛著鼻涕,手裡乞討的碗已經崩了好幾塊,楞嚴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銀兩,又要了一個,給了他。
沒多久,又有一個乞兒上前來。
「大善人,別給他們。你分不完的。」包子鋪的老闆提醒道,已經厭煩了這群整日賴在這條食街上乞討的人了,「他們都是一起的,見到一個有得分了,其他人就不會讓你走了。」
還影響了生意,許多客人都避開著這些乞兒而走。
不由得感覺晦氣。
老闆揮揮手,趕他們。
真的如老闆所言,陸陸續續附近的乞兒便一窩蜂地來要了,擠著擠著,他手裡原先那個便掉落在地滾上了污泥,分了一輪,手裡的銀兩也用完了,而手裡只剩下一個沾滿了污泥的包子。
楞嚴嘆了氣。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流浪乞兒。」
「陶花國你知道吧,聽說,那裡起了亂子,城主判亂,被佛國行了刑。那前城主的夫人肅清城內一切跟過城主的,或者是帶點干係的,一律斬殺懸挂城門,以儆效尤。那是一片的血腥漫天,恐怖瀰漫啊,想都不敢想,一個深閨婦人竟如此鐵腕。」
「那這些乞兒與陶花國何干?」楞嚴問,拾起了那滾落的包子,平靜而問。
「前城主娶了十三個妾,生了不下三十個孩子,每年美曰其名選花神,辦花神節,實則都是為自己的後宮大開方便之門,私下裡明裡暗裡珠胎暗結了不知道多少,那城主夫人,現在應該稱花夫人,將城內凡是進過府內伺候的丫鬟、后廚子,無論其兒其女多年少,一併趕出了城。你可想,這路上乞兒那麼多,都是哪裡來的了吧。」
老闆一邊合上自己的籠屜,一邊看向面前人,不知道他聽了哪句,姣好的容顏竟面色陰暗了下來微微寒意,似乎惹了他不快,可這不快又不像針對自己的。別人聽了城主荒唐事,都會露出驚訝之色,而他沒有,又像是聽過似的。
轉而,他看向了面前那聚做一團,正在搶包子的孩子,老闆順著他的目光,也一併看了過去。
「沒人管嗎?」他問,以他對多南的了解,他會留下處理城內的事務才是,這麼荒唐的事情應該不會發生。
「誰敢管,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可是妒婦火燒後宮清理門戶,這火上了天了。可憐這些孩子,說不定都是無辜的。」
遠處的乞兒三三成群,掰開了自己手中的吃食,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隻手還護著,生怕被別人搶了,一雙眼虎視眈眈。
「哎,管不過來的,這世上又有誰是真正的無辜呢,顧好自己吧。」包子鋪的老闆自己又說了一句,轉身招呼自己店內的客人去了。「您這包子也不要要了,落了地,吃了肚子會疼。」
「嗯。」
楞嚴將包子放在了手上,看了看,如塵如埃,此刻在手心裡,如土如地。
若是沒了歸處,它便是泥淖了。
回了農家,林莞正在等著他。
「你在門外站了多久?」柵欄聲響很久了,她聽見了腳步聲,卻遲遲沒人進來。
喝了水,放在了木桌上,他便靜靜地站著,林莞見他窘迫得不知道怎麼自處,拍了拍床沿。楞嚴似乎也聽話,放下了水杯,便坐在了床沿,靜靜看著她,一眼兩眼,眼邊,唇邊,下巴,鬢邊。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呀。我臉上怎麼了?」林莞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被看得也有些窘迫了。
撫摸了臉頰的手被握著,手心朝上。
楞嚴從兜里拿出了那包子出來,布展開,是個好看的粉桃子模樣的包子,只是沾了許多的污泥,看起來像是掉了。
「昨日大夫說,你可不吃流食了。這桃子包,想你會喜歡,也會愛吃,不小心掉了地,我明天賺了錢再給你帶,好不好。」楞嚴說。
如此小心翼翼地問。
林莞點點頭,手心裡拿著那包子,晴晴笑意,暖暖的。
輕輕地說了聲,「好。」
看了一眼那髒兮兮的包子,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它有點可愛了。
「這包子就放這。」她把它放在了床邊,擺了擺位置,又換了換。
楞嚴呆了一呆,點點頭。「嗯。」
她可不許楞嚴為了一個包子而不開心,她已經等了他一天了,從早上等到了日暮。前幾日還發著燒,無法多說話,今日精神爽朗了,緋緋臉龐帶著溫潤笑意。
在他去做活計的時候,她可都聽救了他們的夫婦說了,知道她死了,他魂不守舍,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見他思忖。
林莞自己起了身,貼在他的胸膛上。
「可不可以不要在病人如此虛弱的時候讓她這麼費勁。」
楞嚴更一下子僵住了,「莞兒......」,而後柔軟了下來。
聽見她說。
「我可知道了,你就是那閻王,背了我走了一夜的路。」
「嗯。」
「我也知道了,是你讓我多說說話。」
「嗯。」
「木頭,大木頭,你真的是木頭。傻傻的木頭。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呢?」
楞嚴連日來嚴肅的冷峻的神色才鬆懈了下來,微微地吃了結巴,「莞兒......我一直沒變過,一直。」
那胸膛強有力的心跳,告訴她,甚至她從沒懷疑過。
「我知道。」
他低頭,笑了笑,似乎也在警惕自己。
此刻他有很多要說,不能說,可得說。一下子一股腦地衝破了胸膛,他說道,一字一句地說道。
「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知道了你就會不顧一切地走向我,甚至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我的一句話,你都能想方設法去完成。我說過的經書,我說過的蒼生百姓的一切,你都記著,放到我的面前,排除萬難做到了。可你就是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好好地活著。我害怕你,真的害怕有一天你會忘記自己。」他都不敢去問林莞,當時是怎麼讓阿摩國的巫醫來給他治病,又怎麼能混入他的營隊吃了那麼多的苦頭。
做了那麼多,前世之苦都煙消雲散了嗎?
林莞輕輕地笑,靜靜地答,「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尊崇你。」
「莞兒。」楞嚴真的怕了,是那種害怕失去的害怕。「我以為你恨我。」
「曾經恨過。可......相比你為我做的,我......只是做了能做的。卻遠遠不夠。」
「怎麼會不夠,夠了,真的很夠了。」
那胸膛里傳來了切實的肯定的聲音,林莞都不敢抬頭,只是緊緊地抓著沒有放。「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有恨。那是因為失望了,可那失望是我自己認為的。你一直都在,只是我選擇了最壞的去想。木頭,我不恨你,一直都不會的。」
「甚至我很慶幸,還能見到你。可你也不認我了,在我這劃下了楚河漢界。」她指了指心頭,多少次他視而不見呀。
淡淡的檀香味傳來,儘管他已經換了一身的麻衣,可他還是楞嚴,佛國的尊主。
可那又如何,他是她的木頭。
「木頭,睿恆,楞嚴,你一直都在的對嘛?」
「嗯。」楞嚴答,心裡多堅定都好,到了這......「心,未變過。」
她抬頭看著他,抵在他胸口上。
盈盈有光,淺淺酥意,嘴邊輕揚,酒窩入了心扉。
抑制又無法壓制的念頭,清清楚楚地贏了理智,如暖光拂過了心頭,輕輕地,落在了軟唇邊,吻在了淚滴上,眉心上,心微微顫著,呼吸已然凌亂,這感覺他已壓抑了許久。
從在佛壇上再見到她始,一顆心七上八下,已然無法清明而治,所有掩飾都是徒勞。
他隨心遊走,已迷亂。
他低頭淺淺笑,如晴日陽光,「以後,不會讓你費勁了。」
白皙臉龐瞬間就紅了,躲也無處躲。
她只是希望今夜能過得慢些,能再更久一點。
「哎呀,小娘子,公子,我們回來了。今日的粥煮得可綿密,是否焦糊了,要不要我再教教你。」
木門一推,農家兩公婆踏門而進。
一進門,便見一男一女正經而坐,小娘子面紅耳赤地,而那公子冷冷寒意看了他們一眼。
想都不想,他們腳都不敢往裡頭踏,趕緊關上了門。
「相公,這裡還是我們家不?」婦人顫顫而問。
她的相公答,「好像不是了。」那公子的眼神如銳利尖刀,直直扎在他們的心裡,分明是讓他們滾,而且有多遠滾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