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霧瀰漫。
林莞感覺到自己身上濕答答的,渾身上下都在滴著水,身子極重也極冷,自己並沒有在行走,可耳邊是窸窣走路的碰撞聲。
「你是黑白無常嘛?」
死過一回,她記得人死了,應該是輕飄飄才對。但是她現在還能感覺到肩膀上的痛,身體也沉沉地,眼皮沉重地無法睜開。
是不是死法不同,靈魂的重量也不同了。
「不是。」對方答,那聲音很近。
近在咫尺。
「哦。你好像真不是,我見過他們,他們勾過我的魂,聲音很空遠的,不像你這般好聽的。」林莞說。
死了也是堅持著一貫的審美。
而後感覺到自己停止了移動,自己的腳步並未落地,那漂浮感卻消失了。
「他們不會來的。」那人答,頓了頓,身體似乎也很冷,微微地顫抖著,可語氣卻溫柔,慢慢地說。
「你多跟我說說話,別睡。」
「嗯。」
這次,林莞辯清了,那聲音直直地傳到她的耳朵旁,他的髮鬢垂著水滴,冰涼到了她的臉頰上。
那人正背著她,在一片漆黑中行進著,聲音粗重,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的路。
他停下了腳步,停滯了一會兒,轉眼看見月光下背上的人,聽見她輕微的應了一聲,已經沒有再問他問題了。
急急地,辨認著天上的星宿,加快了腳步。
他得找到人,得找到人煙,得找到醫者,得找到能救治他們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待他醒來已經天明,睜開眼只有四方屋頂,木片堆砌的床,空氣中有一股腥味。
這是哪裡,是夢還是?
自己的身體還在微微地發冷,嘴唇也冰裂開了,之前追兇而落下的手臂傷也在狠狠地提醒著他昨晚發生的一切。
楞嚴猛地一驚,徹底醒了過來。
撐起身子,已不見自己背了一晝夜的人,自己的雙手被麻繩捆綁著,一身衣裳早已被換下,一身麻衣。
一種冰涼悔意衝上了腦門,他咳了起來,止也止不住。
屋內的動靜驚了雞鳴而起勞作的農家,一婦人推門而進,看了一眼,趕緊又退了回去,去了喚了自己的相公。
「別走!」楞嚴強壓住胸腔的咳,斷斷續續喊道,「與我......一起,那受傷的......姑娘呢?」
婦人有些害怕,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興許是許久沒見過外人,等到她的相公出現時,才跟著後面進了屋。
「與我一起的姑娘呢?」他再問,「我不會傷害你們,求求你們告訴我,她在哪裡,或者至少得告訴我她是不是安全的。她.....」
他都不敢往下說了。
「別動別動,先喝些湯水,這位公子別擔心。你們是哪裡人啊?怎麼會都暈在了荒郊,若不是我與賤內采草藥路過,你們可就......」
鄉里小鎮,日未出便出山而作,途徑一荒野地。救下了一男一女,兩人所著的衣裳精美,且雖狼狽但面容都姣好,仔細端詳看也不是這附近的村民,想必應該是哪裡的客商經過了此處,遭逢了山難,才淪落至此吧。
可那姑娘身上卻又箭傷。
又不得不讓人擔心。
楞嚴微微點頭,知道農夫與蛇,也知道面前的人在警惕什麼,答,「我們是商人,途徑陶花國,可其城突遭變故,無辜被波及受了箭傷,以至於此......」他點到即止。
那男人聽了,「陶花國?可聽說那裡正在舉辦一年一次的花神節,鄉里的村民有不少人還特意去參加熱鬧盛事,怎麼就這樣了。」
「可以問問反回的村民,恐怕很多人也都連夜逃城了吧。」楞嚴說。
那婦人拉了拉男人的衣袖,說道,「剛剛去買早,也的確看到有些人回來了,說是去的半途上聽見別人說陶花國出了叛賊,都還沒去成,就回來了。就那村口的三牙子說的。」
「那......」
聽著八九不離十,男人立馬也解開了綁在了楞嚴手上的繩子。
「抱歉了,這位公子。」
他又繼續說道,「這位公子,請您節哀,原先我以為你是傷害了那姑娘,那荒郊野外的,一姑娘家絕不可能走到那裡,所以便將你綁起了。你聽了也不要激動,與你一起的姑娘她......滿身都是血,還帶著箭傷,拖你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
「現在屍身就停在門口,如果你沒醒,我們正打算送去義莊。要不就去看她一眼吧。」
那陣冰涼感已經隨即浸入了全身,絲毫無法動彈,周圍的一切都入了空靈,這種混沌感,他已經是第二次經歷了。
楞嚴一動不動,與剛剛著急問林莞的下落判若兩人。
第一次,是他在朝上,下人來報林莞過世。
第二次,便是這次。
心房裡切切實實的痛,更甚當初,起身如幻境,男子和婦人都在問他,他已左右恍惚而走,跌跌撞撞地走了院子前。
一木板車,草席草草而裹。
他掀開,不顧人勸阻,癱倒在地,而後他像醒了又像沒醒,魔怔地對著那沉重毫無生氣的屍身說道,輕輕道,「我會想辦法的,你不會有事的。弄疼了你,你就怪我,罵我,打我。對,你該打我。」
拿了她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打,「該死的人是我,是我。」
那手垂垂而下,根本沒有想要打他的意思。
靜靜地,空氣里沒有回應。
靜默了許久,他背起那那像斷線的木偶一樣無生機的人。
那農家的夫婦看到這一幕都驚嚇慘了,那女屍身已經沒了呼吸,臉色慘白,而這公子背起了她,還怕碰壞似的,不許他們碰,就往門外走。
日頭已上正午的位置。
「公子,公子,你莫這樣嚇人。你要帶她上哪裡去?」
他似乎聽不見。
褐色的眼睛里沒有聚焦,很是邪乎。
「小心碰壞了她。」
只有說道那姑娘的時候,他才轉身看了看,她已經無法攀附在他的背上了。
他抄起了她,將她捧在了雙手裡,垂下的手一點生氣盎然也沒有。
「這是不是你的夫人?公子,請讓她安息吧,別折騰她了。你看看她肩上的傷還在往外滲著血。哪個姑娘不想漂漂亮亮地,要不這樣,我幫你喊來我們這最好的入殮師傅,你也想辦法聯繫家裡人來接,好不。」
柵欄邊,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人,沒動,那白色的衣裳還在滲著血跡。
「是啊是啊,姑娘家都愛美。」那婦人也應聲道。
「她愛美。」楞嚴說,看著那毫無血色的人,心空蕩蕩的。
「公子你放下她吧。」
但是他還是死死地抱著不放,甚至越抓越緊。
見是有些反應了,農家人趕緊去喊了入殮師傅,又買來了一幅棺材。許是農家人心善,偌大的院子竟然也願意讓一個陌生人來辦喪事。
入殮師來,嘴裡念念叨叨了幾句,將自己的傢伙什放在了一邊,看了看,正打算從眉毛下手。
「這位公子,要不你把他放下來吧,我這樣不好操作。」
「別勸了。他已經抱著她站了一個多時辰了。」婦人說道。
「那我可說好了,這樣,我不保證能將她畫的好看了。」入殮師說道,的確來的時候便見這儀態容姿很好的公子一直這樣站著,「他是誰啊?你家有如此好看的親戚?」
婦人像是也有榮光,答,「誰家沒有點好看的人。你等等,我去勸勸。」
說完便上前去,跟好看的公子說,「公子,讓姑娘家美美地去那個世界吧,說不定她現在也正看著你,看著你這樣,她會傷心的。」
眉頭提了提,他沉沉道,沒有任何的表情,「對,她看的見我。」
她曾經說過,直到頭七那天,她都一直在自己身邊看著的,看的到他傷心,看得見他難過。
就是說了這麼的一句話,楞嚴才慢慢地放下了「她」,重新放在了木板車上頭。
靜靜地坐在了一旁。
婦人看見了都有些不忍了,拉著他就往裡屋去,又借口著她好說歹說才進了些粥水。
「對,她都看著的。就這樣吃,沒錯沒錯。」說完,轉頭出了門便見了自己的丈夫,「我跟你說,以後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前頭,你可不準比我早死。」
男人忽地火氣上來了,「哪有人咒自己丈夫早死的呀!」
婦人摸摸眼淚說,「我怕你死了,我一個人承受不了。」說完哭哭啼啼的。
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連忙把她帶在自己懷裡連哄帶騙地說,「好好好,我一定比你早死。」
院子里,忽然一陣風,原本還掛在正午位置的太陽被烏雲遮蓋了起來,憑空響了幾聲雷。
入殮師揉揉被忽來的風沙迷了的眼睛,重新拿了自己的粉盒,正要往那美麗姑娘的臉頰上撲去,忽然從木板凳傷跌坐了下來。
「她她她她......」
只聽見咳了一聲,剛剛還躺得筆挺的人瞬間緩過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入殮師傅。
「鬼啊鬼啊鬼啊。」
「我不是.....」林莞筆挺地坐了起來,木板車一翹,整個人像是詐屍一樣。
剛剛還在布置著靈堂的人,還有還運來棺材的人,還有正送來紙錢的甲乙丙丁立馬煙消雲散,跑得比街上搶錢還快。
這大白天的,竟然還能見鬼。
林莞扶著自己的肩膀,慢慢地劃下木板,看見滿院子的雞飛狗跳,拿著紙錢的人撞到了扶著棺材的人身上,棺材應聲落地,砸到了拿著紙錢人的腳上,嗷嗷一聲叫。
隨後是漫天的黃色紙錢。
明晃晃的太陽照得她眼睛都疼了。
唯一一個動都沒動的,此時瞪大了眼睛,正直直地朝她走了過來。
「楞嚴.....你怎麼在這裡。我這是在哪裡。」
都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話,便被擁入了懷抱中,深深地埋入了脖頸處,久久都不願意放開。
要不是肩膀的傷還在疼,林莞也願意留戀些時間。
「你們在做什麼呀。這棺材是給誰的呀。我昨天好像看見了黑白無常,哦,不對,我好像看見了閻王。」
楞嚴聽著耳邊的人說話,都害怕是自己是幻覺,「你再多說點,多說點。」
「我正說著呢,可我肩膀疼。」林莞說,「可不可以......」
「可以什麼?」他問。
「可不可以等會再抱,先幫我叫個大夫。」
那空蕩蕩的位置總算是填補了回來了,聽了她的話,拚命地點頭,嘴邊帶著笑意,「好,我去。我去。你好好地待在這裡,哪裡都不要去,就在這裡等著我。」
「嗯。」
林莞莫名,怎麼楞嚴像變了個人似的。
得到了她的承諾,他便跑到大街上要去找醫館。
可這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抓了一個人,問了幾句才急匆匆地去找。
胸膛的有一塊地方都要炸裂了,他希望壓制的東西,現在也徹底不管了,他徹底地知道答案,也知道自己的所想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