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探監

三 探監

話說鮫人見母親讓她找的人竟是老祖母便不想去了,可又不好說自己不敢去,便道:「你就知道她有辦法?」鮫母道:「她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說不定會有辦法。」鮫人道:「那也只是你以為她有辦法。」鮫母:「如果她也沒有辦法,別人就更沒有辦法了,那麼,你就不要再做這白日夢了,好不好?。「

「哦!」鮫人又煩躁地叫了起來,白日夢白日夢,難道就不能美夢成真嗎?可是叫她去找老祖母,那還不如叫她去死呢。唉,為什麼想變成人就這麼難呢?

她將母親的提議擱置一旁,不再理會。只是現在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幾天之後,在愁悶之中她便又把這建議想了一想,覺得不管老祖母有沒有辦法,她還是去一趟的好。這去了,即便老祖母沒有辦法,那至少她不會後悔。只是她也知道要見到老祖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是自己被人發現了就更不得了,會享受和老祖母同樣的「優待」。但她又想,國家不也規定了不準到海面上去的么,她不照樣也去了?只是老祖母是個人,可不是海面,假如她去告發她呢?咳,不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她現在已經顧不上這一點了,這就好比吸毒的人顧不得鴉片對身體的害處,先圖眼前的舒服。

她拿定主意后便先去踩點,到了那兒遠遠地一看,原來所謂的牢房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山洞,山洞口掛了一張網。雖說也有兩個看守,但就兩個,而且還光待在屋子裡不出來,那屋子離牢房又有一箭之地。看到這些,她信心大增,忙先回去準備了。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便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偷偷出發了。

雖然她怕老祖母怕的要死,但她並沒有因此而叫上母親,因為她這是走在犯罪的道路上,搞不好就會被抓,自己被抓也就算了,可要是讓母親也陪她去坐牢,她如何也接受不了;而且她又認為這又不是打仗,人多未必管用,所以她什麼人也沒有告訴就走了。

鮫國是實行宵禁的,這點本來讓鮫人非常不爽,可是現在她卻高興有這個規定,因為她只要躲過了巡夜的人便不會再擔心發生什麼事,也不必擔心路上被人看見了問她到哪裡去這種讓她不敢回答的問題。她沿著事先勘察好的路線小心前行,一路上幾乎是暢通無阻,於是很快便到了牢房門口。

這山洞乃天然形成,洞深七米,寬二米五。在山洞的靠裡面一點的位置用石塊砌了一堵牆,將石洞一分為二,裡面的做為卧室,外面的則做為工作室。石牆上有一道窄窄的門,因年代久遠,木門已有些朽爛,似乎隨手一推便會倒掉。在工作室最裡面,靠門的位置放著一張石桌,桌上設著一盆用碎石堆砌的假山,當中一峰傲然高聳,大有一覽眾山小之勢。峰上刻著「安樂島」三個小字。在工作室靠近洞口處擺著一台織布機,上面掛著半匹布。這布是鮫國特產,人喚「冰鮫紗」。這紗乃人魚口中所出之物。原來人魚們素以海藻為食,吃到一定的時候,便會像蠶一樣從口中吐出絲來。用這絲織成的布又輕又軟,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便十件八件也只有一根羽毛的份量。鮫國人還在安樂島的時候,這冰鮫紗也只有這一個特性,所以那時還只能稱之為「鮫紗」。等他們逃難到了黑暗谷,因這裡的水溫極低,天長日久這紗便漸漸自帶了寒涼之氣,握之如寒冰在手,此時方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冰鮫紗。這冰鮫紗會隨著人魚的年齡增長而變色,人魚小的時候這紗是透明的,及至人魚漸長,這紗便漸漸變成了白色。到人魚老了的時候,這紗便又變成了淡藍色。此時老祖母織機上的紗正是淡淡的藍色,由此可知老祖母確實年紀大了。這且不提。

且說鮫人來到牢門口,先朝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這才湊到網上睜大眼睛細看。只是網上並沒有留出入的門,她便知道老祖母吃喝拉撒都在牢裡面,而所需之物則是通過網上的小孔洞傳遞。她還留意到網的四周全用鐵楔子牢牢地釘進了岩石里。她伸手使勁拽了拽,但這些楔子卻根本拽不下來。如此看來老祖母的活動範圍也只囿於山洞裡的方寸之地了。

她又看了看網,發現網繩並不是很粗,只比人的小拇指粗一點。她又摸了摸,覺得很軟,知道不是銅鐵之類,便取出剪子對著網繩一通猛剪,誰知那網繩竟聞風不動。她湊上去細看,見這繩子非銅非鐵、非絲非麻,也不知是何物所造,竟如此堅韌。怪不得看守們會這般松懶,原來是有備無患。她這才知道自己原來的判斷有誤,準備的還不夠充足,當下她也只有拿出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精神來繼續同它搏鬥。

很快她的手指上便磨起了血泡,不久血泡又破了,只要一用力手指便痛得受不了。她在衣服上剪下一塊布將手指簡單的纏了纏,然後咬著牙再接再厲。

正在她全神貫注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鮫人,你在這裡幹什麼?」

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直跳了起來,正要逃跑,卻忽然發現問話的不是看守,而是一條劍魚。她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聽到的不是本國的語言,而是劍魚的語言。她再定睛一看,這劍魚她認識,是她兒時的玩伴逐電。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嗔怪道:「這還看不出來嗎,我想到那裡面去唄。」

「到裡面去幹什麼?」劍魚問道。

「裡面關著一個犯人,我有事要向她請教。」

「你不能喊她出來嗎?」

「傻瓜,她是犯人了,我一喊看守不就聽見了嗎?」

「只能問她一個人,是嗎?」

「當然。」

「那麼,讓我來幫你。」

「你怎麼幫我?」

「我可以用我的長劍來破壞這網呀。你看我的劍是不是又長長了?」

「不行,說不定你會把洞口上的岩石撞崩落的,那聲音就大了,這搞不好會驚動那邊的看守。」

「那你這樣要干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網這麼結實就另做安排了。」她咬緊了牙床道。

「你明天再來不行嗎?」

「我已經動手了,這繩子上也留下了印子,明天要是讓看守發現一定會加強警戒的,那時我再來只會更危險。再說我到這裡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今晚無論如何我都得進去。你來的正好,趕緊到那邊去,到看守那邊去替我把風,要是他們出來了你就立即通知我,讓我好跑。」

「行。」劍魚爽快的答應了,轉身要走,忽又回過頭來一臉認真地問:「你說我是在那邊大聲的喊你還是到這邊來小聲的通知你?」

鮫人正要罵它,「笨蛋,當然是小聲的通知我了,你想讓他們知道這裡有人在劫獄呀?」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來——那時她才五六歲,有一天她聽到一條劍魚在說話,驚訝之餘便立即告訴了小夥伴們,可小夥伴們聽后全都笑瘋了,說如果劍魚會說話,那石頭也會唱歌了。她沒有理會他們的嘲笑,而是學起劍魚的話來,一來二去竟學會了。觸類旁通,她很快又學會了其它魚類的語言,只是她再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了。想到這她大聲說道:「你就在那邊大聲地喊吧,反正他們也聽不見。」

「正合吾意。」劍魚笑道,「他們那些人不是認為我們不會說話嗎,那我就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們為自己的無知買單吧。」

「你可不能傷害他們,他們可是我的同胞。」鮫人叮囑道。

「放心,我只要替你守住那扇門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嘲諷了。」劍魚說,一擺尾巴遊了過去。

這裡鮫人便能聚精會神手上的工作了,如此,工作進程自然有所加快,不久她便剪斷了一股繩子。只是這時她的手因握剪子而疼得再也受不了了,便棄了剪子,拿出一把匕首來,隨即向另一股繩子發起了進攻。她估計只要再割斷三根繩子便能鑽進去了。到三更時分,她終於弄出了一個勉強可以容她進去的小洞。她向看守住的小屋瞥了一眼,見劍魚像一位稱職的哨兵守著他的崗位,便立即從破洞里鑽了進去。

她來到石屋前,正要去敲門,小時候聽到的那些關於老祖母的種種傳聞忽然一股腦湧上她的心頭,每一個傳聞都是那麼恐怖、殘忍,令人心驚膽顫。她彷彿看見了老祖母猙獰的面龐,聽到了她邪惡的笑聲。她退縮了,恨不能馬上逃走,而且她還真的退到了洞口,只是這時她忽又停住了。今晚若不能見到老祖母,別說功夫白搭,以後再來只怕更難了。她穩了穩心神,然後像個勇敢的小兵又返回到了門前。她舉起手在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寂靜的夜裡,敲門聲竟是那麼響亮,簡直像擂鼓一樣,嚇得她立即回頭張望了一下,然而外面什麼聲音也沒有,她這才回過頭來壓低嗓子喊道:「老奶奶,老奶奶,請你開開門讓我進來。」

「誰呀?」屋子裡傳來渾濁不清的聲音。

「是我,鮫人,一個很崇拜你的人。」

屋子裡的人像是在思索,半日後方才說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我一個犯人能幫到你什麼?」

「你能幫到的,不然我也不會冒險到這裡來了。請你開開門讓我進去,好嗎?」。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好奶奶,求求你了,我現在只能指望你了,你如果不幫我,那誰也幫不了我了。」鮫人說。

「你可別哭,我最討厭動不動就哭的人了。」老祖母說。頓了一頓又道:「好吧,你進來吧,門沒有栓。」

她並沒有要哭的意思,只不過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變了罷了,聽了這話,她便深吸一口氣,又按了按亂跳的心,然後推開門進去了。進去之後她馬上用一隻手將門在身後掩上,另一手卻握拳當胸,做出隨時準備出擊之勢。然而門背後並沒有惡魔向她撲來,也沒有妖怪對她獰笑,她稍稍放下心來。屋子裡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從隨身的叉袋裡放出一尾燈籠魚,命它在室內照著。借著這微弱的亮光,她看見老祖母佝僂著腰依靠在洞壁上。她面容清瘦,神情憔悴,完全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她就更放心了。老祖母眯著一雙昏花的老眼打量著她,她也一瞬不瞬地打量著老祖母,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鮫人只覺得喉嚨口有一小塊乾燥,便使勁地咽下一口唾液,正要開口說話時,就聽老祖母說道:

「這裡是禁地,從不許人來,你究竟有什麼事,非得到這裡來呢?」

「我……」鮫人慾言又止。

「你到這裡來,不是想讓我看看你長的是什麼樣子吧?」老祖母揶揄道。

她一聽這話立即憤怒起來,剛要回敬幾句,忽然想到自己來的目地,忙把話吞了下去。她已經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網上,留給她的時間已然不多,而且這裡又是危險的地方,得儘快離開才是,所以她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也不能採取迂迴的策略,她必須直話直說。如果老祖母認為她瘋了就瘋了吧。她想。

「我想變成人。」她說。

「嗯?」

最難出口的話已經說出,接下來的話便流暢起來:「請你不要認為我瘋了,也不要認為我是異想天開,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也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到這裡來實在是因為無法可想了才來的。請你告訴我,我怎樣才能變成人,那樣我便可以到我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你想到哪裡去?」老祖母狐疑地問。

鮫人忽然又想改口了,說變成人只是為了好玩,但轉念又一想,這肯定瞞不過她,而且現在既是有求於人,自當坦誠一些才是。因而回答道:「我想到陸地上去,到唐朝去。」

「到唐朝去?——這黑暗谷不夠大,不夠你玩的?」

鮫人恨不能嚷道:「這是個什麼破地方,什麼都沒有,能有什麼好玩的!」只是她不敢這樣說,這樣說不等於在責怪老祖母把大家帶到一個不好的地方來了么。

「她聽到這話肯定會不高興的。「她想。

「我對那很好奇,所以想去看看。」她回答老祖母。

「好奇?看看?」老祖母說,忽然揚聲大笑起來——她簡直是在嚎叫,鮫人想。——她忽然止住了笑,惡狠狠地道:「你看看我住的地方,你再看看我這雙布滿老繭的手。這就是出去的好處!」

「噓,你輕點兒聲,看守就要聽見了。」

「怎麼,你怕了?就這點膽子還想出去呢?」

「我並不是害怕,」她忿忿不平地說,「我只是擔心被看守抓住了便不能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國家是不允許公民出境的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就是因為觸犯了法律才被關在這兒的嗎?」老祖母說。

「我知道。」

「那你還要去?」她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鮫人問道。

「這裡我待夠了,不想再待了,再待下去我就要瘋。」

「這裡就這麼讓你討厭?」

「是的。」她毫不諱言地說。

「那你不怕我告發你嗎?」

「我相信你不會。」

「你就這麼自信?」老祖母冷笑道。

她被逼無奈只得說道:「我相信你是能體會我現在的這種心情的。」

「哦,如果她認為我是在指責她以前出去過的話,那我就無法可想了。」鮫人想,「她一定會惱羞成怒的。」但奇怪的是老祖母並沒有動怒,而是輕嘆了一聲。

「我的確能體會,因為我當年便是如此。而那時的安樂島可比這黑暗谷強多了,我尚且如此,何況你現在。可是你瞧,我為自己的行徑弄得國破家亡,如今還怎麼能再讓你去重蹈覆轍呢。」

「我這次出去跟你當年不一樣,我這次是到陸地上去,那不歸龍王管。再說,我這次是變成人。只要變成了人,誰也不知道我是人魚了。」她馬上說道。

「可你的身體里流動的卻依然是鮫族人的血。」

「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只要變成了人,就絕不會再踏進黑暗谷半步;而且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們國家在什麼地方,這樣不就沒事了嗎。」

「你是在指責我當年回到安樂島嗎?」老祖母忽然變了臉,沒好氣地問。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你誤會我了,我不過是想讓你放心罷了。」她連忙說道。

「哼!」

鮫人見她還在生氣,忙又討好地說:「其實,對於你目前的處境,我是很同情的,當年的事說起來並不能完全怪你。」

老祖母並不領情,冷冷地說:「同情?你真正的意思是說我罪有應得吧?」

「我說的是心裡話,我真的是這樣想的,你要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你這件事要我怎麼說呢,喏,你瞧,這就像一棵參天大樹,從表面上看,它根深葉茂鬱郁蒼蒼,可是一陣風過它就倒下了,這時人們往往怪罪於風,說它太大了,可是誰也沒有近距離的去關注一下這棵樹,也許它早已老朽不堪,根莖全都腐爛了呢。這樣的樹,便是一陣輕風也可以把它吹倒,這時我們還能怪風大嗎?」

老祖母目光銳利地盯著鮫人,好似要看到她的腸肚裡去似的。半響她才喟然長嘆道:「我們國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不指責我、恨我,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見地,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我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只是我一這樣想,眼前便會浮現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於是罪惡感便立即如潮水般向我湧來,將我淹沒。姑娘,你靠近一點,讓我好好的再看看你。」

老母祖母說著話時手便伸向了床邊的一株珊瑚樹。這棵珊瑚樹有六七尺高,通體如血,上面枝幹縱橫。她捏住其中的一根枝丫輕輕地旋轉著,這時便見珊瑚樹最上端的一個枝丫間冉冉升起了一顆夜明珠。頓時清光流泄滿室生輝。在一片光明中,她再次將鮫人細細打量。

鮫人也趁此機會迅速瞟了一眼室內。她見緊挨著這珊瑚樹的邊上是一個五尺來長的大硨磲,硨磲上雕著二龍戲珠的圖案,那顆珠子卻是用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做就。整個室內,除了珊瑚和這硨磲,再有的就是一張石床了。但就這三樣已將屋子擠得滿滿的,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當然,她們也沒有腳。

那隻游來游去的燈籠魚被忽然出現的亮光所吸引,它先是獃獃地看著它,然後猛地沖了過去,一口將夜明珠吞下肚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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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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