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懺悔

時至正午，入堂鐘聲迴響於整座寺院，低沉的念經聲戛然而止，寺院歸於靜謐，陽光穿過樹枝縫隙，停於地面落下斑駁樹影，幾隻鳥兒在樹影上嘰嘰喳喳，是這裡鮮有的吵鬧。

我向扶我進院的小沙彌行禮道謝，目送他走遠，拄著拐杖走向大殿，一步一步異常艱難，路過樹下時驚起休息的鳥兒，它們展開翅膀飛向遠方，我嚮往的看著它們，心中輕嘆「有那樣一雙翅膀無論是那裡都終有飛到的時候吧。」

直到太陽晃的睜不開眼我才肯收回目光

，腦中一陣眩暈，我顫抖的把拐杖放置大殿門口，輕撫它同我一樣蒼老的紋路沙啞道

「多虧你了，老朋友。」

我邁過高高的門檻，雙手合十筆直跪在蒲團上，動作緩慢又堅定，佛低垂眼眸，在蓮台上慈悲又憐憫的看著我，他看盡天下事，渡過無數人，可難圓我願。

我閉上眼，淚水才沒有流出，心中百感無法訴說，如今只化為嘆息和喃喃低語

「佛度化眾人，我於佛而言不過滄海一粟，求得、求不得皆是命數。」

再睜眼時我滿眼虔誠，心中默念那個觸不可及的名字，重重磕下三個響頭，這三下花了我大半力氣，歇了半晌我直起身，雙手合十斂目跪在佛像前，口中喃喃念起經文。

「大慈大悲愍眾生，大喜大舍濟含識，相好光明以自嚴，眾等至心皈命禮。

南無皈依十方盡虛空界一切諸佛

南無皈依十方盡虛空界一切尊法

南無皈依十方盡虛空界一切賢聖僧……」

一陣穿堂風吹來，險些讓我倒下，也許是年紀大的原因，才春末的天氣我雖穿的極厚，可別人看似溫和的風落在我身上便是痛苦不堪。

身體的疼痛並未影響我的虔誠，我依舊穩穩跪於佛前，輕聲默念經文，超度亡人，祈求佛能明白我的懺悔，還了一身罪過，讓他再入輪迴。

百遍佛經念畢已到夕陽時分，鳥兒叫聲不知何時又開始響起，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頭腦越發昏沉，舊病複發開始咳嗽，緩了片刻，我看向佛輕聲道

「我知曉自己…咳…大限將至，恐怕…滿身罪孽今後無法在還，如今……我只有三個願望，希望佛念在……我數十年懺悔不曾間斷能如我所願。」

話畢又咳了半晌，我用盡全身力氣向佛重重磕頭

「一願用我輪迴換他再有來生」

沙啞的聲音和沉重的悶響交雜在一起，鳥兒驚走飛遠，我壓下喉中的不適繼續道

「二願來生他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聲音開始顫抖

「三願與他能再…永世不再見」

淚水落在地上，我撐著地艱難起身，復再雙膝跪地重重磕頭。

「願佛能允我請求。」

額頭早已紅腫，我卻感受不到疼，淚水大滴落下，我擦乾眼淚，理好鬢髮，又拍下衣服上的灰塵，顫抖的走出大殿。

我拄著拐仗站在殿門口，樹下的鳥兒沒了蹤影，寂靜的如同它們沒有來過，我端正的向前走，沒再回頭，不長的路於我而言如同漫長的一生，異常艱難，路旁四個洒掃的小沙彌見到我雙手合十行禮，一臉嚴肅才齊聲默念「阿彌陀佛」，我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微笑回禮。

這四個小沙彌十幾歲的模樣，身著僧袍，身形不一，算是湊齊了高矮胖瘦，他們從小生活在寺廟，我也算看著他們長大，若不是我與他們相熟定會被他們的模樣唬住，我卻知道他們說佛號前都會這個人碰碰那個人，那個人點點這個人，節奏一致才能喊齊，想起以前他們偷懶挨罰模樣我不由笑出聲。

小沙彌們看到我笑，怕是認為我在笑他們的小動作，神色厭厭埋著頭，干起自己的活，其中一個道

「施主，您是要回去了嗎？」

我認出說話的是早上送我進殿的清念，他年紀稍長一些，是他們四個的師兄，只有他性格成熟穩重，其他都十分跳脫，可惜絞盡腦汁也沒想起其他三個小沙彌叫什麼，掩住想法笑著道

「是」

無心放下手中的掃把，道

「施主，您稍等，我送您出寺院。」

我點頭道謝，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實在是以我自己很難走出寺院，無念與旁邊三個小沙彌交代幾句，扶起我的胳膊。

剛探出腳，我回過頭對小沙彌們說道

「一轉眼你們都這麼大了，佛號也比以前念的齊了很多，我剛才笑是因為想起你們以前偷懶受罰的模樣，你們可不許多想。」

小沙彌們聽見我的話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嘰嘰喳喳的問我「真的嗎？真的嗎？」，「施主，我說的好還是他說的好？」，「施主，你看我掃的干不幹凈？」我一個頭兩個大，一會說「是真的」一會說「小師傅們都說的很好。」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一旁清念瞪向小沙彌們，小沙彌們立即噤聲，行禮道

「對不起施主，是我們冒失了。」

隨即低頭拿著掃把戳地，我笑著對無念點頭頭算是道謝，這幾個小沙彌天真無邪，也都很小，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們。

「沒關係，不用道歉，一個人久了很喜歡熱鬧，就是我年紀大了頭腦有點待機。」

小沙彌們聽到我的話對我真摯的一笑，其中最小隻有12歲的小沙彌對我說道

「施主你都好久沒來了，下次什麼時候來，我扶你進門。」

我頓了一瞬，苦笑道

「怕是以後不能來了，我有個請求，不知小師傅們是否方便？」

小沙彌們收起笑容，無念鄭重的道「您說？」

「日後請你們有空時為我給佛祖上三炷香，香我已經買好，今後就麻煩各位小師傅了，也希望小師傅們各自珍重。」

我向小沙彌們行禮，輕拍無念手臂，無念扶著我向門口走去，走了幾步，身後傳來抽泣聲和說話聲，我的聽力不大好，隱約間只聽到一個小沙彌低說

「師兄，施主以後真的來不了了嗎？」

「引歸，不要哭，施主定會入極樂世界。」

「師兄，這位施主三十年從未間斷來寺廟是求得什麼？」

我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這三個小沙彌的名字，寂緣、明開和引歸，想起他們小時的樣子，恍若隔世。

「不知道，不過這位施主如此心誠，我相信無論求得什麼佛都會渡她。」

「我也相信」

他們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心中重複默念寂緣的話「無論求得什麼佛都會渡她」，我苦笑的搖搖頭，我從不奢求佛能渡我，只求佛能圓我最後三個願望。

想起這些，我失魂落魄的低下頭，身旁的清念看出我的失落，他回頭看向三個小沙彌，小沙彌們立即閉嘴，他聲音帶著歉意

「施主，是師弟們沒有謹言慎行，我代他們道歉。」

我搖搖頭，喉嚨乾澀疼痛，嘶啞的道

「無事，他們也沒說什麼，我還要借寂緣吉言佛能圓了我的心愿。」

清念推開大門扶我走過最後一道門檻，他鬆開手，筆直站在寺院門前，雙手合十默念「阿彌陀佛」后低聲道

「施主，不去見見主持嗎？」

「不了，待我向主持告別。」

清念點頭，緩緩關上門，關到一半時，他突然道

「施主，主持和我說過您定會實現心愿」

清念的表情堅定，除了嚴肅，他很少露出其他表情，我心頭一暖，笑著道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