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撲空
春日裡陽光正好,梅雨季還沒到,各家各戶都搶著時間將家中的舊被褥、舊棉衣拿出來曬一曬,除掉一個冬天積攢的寒意霉味。
幾個船家姑娘約好了,趁著天色晴好,要到河邊去洗衣服。
昨日蘇州城內的捕快同保長挨家挨戶地發了雄黃粉,叮囑撒在屋外河邊,又囑咐家中有女兒的人家,近日若非必要,不得接近河岸水邊。雖然沒說究竟是為什麼,但是那畫舫鬧蛇妖的故事,早已在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了。
是而姑娘們才約好一同在河邊洗衣,互相照應。
「說是那蛇,有四五個成年男子加起來那般的長,身子足有水桶那麼粗呢。從一張美女皮里鑽出來,就往空中飛去,可嚇人了。」
「我可不信。咱們自小在河邊長大,哪有見過那麼大的蛇?倒是鱷魚、水龜、大青魚什麼的,能長到人那麼大,那也得是夏天發大水的時候,被衝上岸來,咱們才能瞧上一眼呢。」
「你說的也是,那蛇長到手臂粗長,已經很難見到了。我聽說河裡的大烏龜、大王八,都是專門吃水蛇的呢。我聽老人家說,蛇這種東西,最有靈性。待得長到手臂粗細、人的長短,就會爬到深山去修鍊成蛟。」
「但是,街頭酒肆的張家少東,聽說昨日就在輕音畫舫船上,他是親眼見到那條大蛇的。我瞧他比劃著,十幾丈長的蛇呢,乖乖呀,身子都能把畫舫纏上一圈。還有,聽說城中巨富的莊家,他家公子也是被蛇妖給害死的,身子都給吞了,就留下一顆人頭……」
「你快別說了,越說越嚇人。」
大家一起閑聊,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近晌午時分,女孩子們便要回家做飯了。
小翠跟姐妹們走了幾步,一摸頭上,發現自己昨日才買的那支石榴發簪不見了!那是她同情郎一起逛街買下的,是而十分珍惜。想來方才在河邊洗衣服,對著河水照鏡子的時候,發簪還在頭上呢。
走在她前面的小姐妹見她停下腳步,也跟著停下道:「怎麼啦?」
「我的簪子不見了,我回去找找。」
「哎!你等等,保長說了,讓咱們不能單獨去河邊的。」
小姐妹才勸著,小翠已經丟下木桶跑出數丈了。她回頭對小姐妹莞爾一笑道:「沒事,我去去就回!」
小姐妹追她不上,只能留下給她看著木桶和桶里的衣服。
過了一會兒,只見小翠滿身濕淋淋地走過來。
「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小姐妹抱怨道。
小翠道:「一不小心跌下水裡去了,結果搞得這樣狼狽。」
小姐妹問她:「你的簪子找到了嗎?」
小翠愣愣神道:「啊……沒找到呢,還跌進水裡,濕了一身。真晦氣。」
「唉,走吧!沒事,明日讓喬郎再買一支更好看的送你便是。你拿著你的桶呀。」小姐妹提醒跟著自己就走的小翠。
小翠這才反應過來,又轉身去拿那隻裝著衣服的木桶。
可憐那支鑲著石榴樣式的簪子,孤零零地遺落在河邊的碎石之間,一個浪花打過來,便被捲入河中沉沒下去,再也不見。
季寸言中的毒不算深,又有蠱王為她療毒,倒得第二晚上,便已經活蹦亂跳了。
狐妖小蝶正叮囑她把葯喝完。季寸言撇嘴道:「這葯瞧著就苦……我都已經好啦,就不用再喝葯了吧?」
小蝶道:「但是小張天師叮囑過,他給你開的葯,兩碗水熬成一碗,全數喝下,藥渣也不能剩,蛇毒才能清除。雖然蠱王替你療過毒,但是蠱王畢竟也是毒物,哪能把毒吸得那麼徹底呢?」
季寸言依舊不願意喝葯,她想了想問道:「這葯張霽開的?」
小蝶點頭,「小張天師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可在意你的傷了。昨晚叮囑了我好幾遍才離開呢。」
季寸言低下頭,看了眼那碗葯湯,然後拍拍自己的衣領。
蠱王慢吞吞從她衣領里鑽出來。
季寸言道:「好朋友,這葯是你爹開的,不知道他有沒有下毒害我,不然你給我試試毒?」
蠱王一聽這話,立馬掉了個頭,拿屁股對著那碗葯,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
季寸言道:「你看!你看!蠱王都不吃的葯!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蝶掩嘴笑了。
正在此時,張霽剛好過來,聽到季寸言這樣說,皺眉道:「它懂個屁的好賴!你知道這副葯多貴嗎?知道藥引子是什麼嗎?……呃,算了,藥引子你還是別知道為好。」
誰知季寸言十分機靈,柳眉一挑,道:「藥引子是什麼?你看你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這藥引子,一定不是邪門,就是很噁心的東西。」
「你在不該聰明的地方,倒真的是冰雪聰明。」
「呸!姑奶奶不管什麼時候都冰雪聰明。」
雷棋從外面進來時,季寸言才被張霽和小蝶連蒙帶騙地把那碗葯給灌下去。看到自己親師兄回來,季寸言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過雷棋倒沒時間聽季寸言告狀,只對張霽道:「我已經同靳捕頭在外面都布置好了。」
張霽點點頭,抬頭看看頭頂那半掛明月,道:「月黑風高夜,百鬼夜行時。」
季寸言瞧瞧雷棋,又瞧瞧張霽,問道:「今晚有行動嗎?」
雷棋點頭道:「根據我跟小張天師的分析,不論是那條公蛇,還是這條母蛇,每次犯案殺人,都是在夜裡。」
季寸言歪頭想了想道:「那些女孩子都是次日早上被發現浮屍河邊的,莊家少爺是夜裡死在輕音閣頭牌的床上,至於定南世子嘛……按照張霽的說法,應該也是背著風流債死的。這麼說倒是沒錯。」
雷棋又道:「如今蛇妖殺人的故事在蘇州城傳得沸沸揚揚,自昨日起,畫舫一律封船靠岸,城內嚴格宵禁。這條蛇被雄黃寶劍傷了七寸,一則白天絕對沒有膽子再興風作浪,二則夜裡城內聯防禁衛森嚴,它若是想下手,只怕也沒那麼容易。不過……若是她想儘快恢復傷勢,也不得不再找男子修鍊內丹,吸取活人精氣。到了夜裡,有一種人就十分危險。」
小蝶有些懵懂,只微微皺眉。
倒是季寸言確實冰雪聰明,一拍手道:「啊!打更的!」
雷棋點頭道:「沒錯。我已經吩咐了靳捕頭,將夜裡打更的都換成了府內捕快,十人一組,一人假扮打更之人,九人暗中保護。只要見到夜裡還在外面遊盪的女子,便立即以哨聲為號,通知我們。」
季寸言道:「那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出發吧!」
張霽瞧瞧她,道:「我們?」
「嗯!」
「你湊什麼熱鬧?你又打不過那條蛇,還是它的手下敗將。」
季寸言瞪了他一眼道:「你說得也是,我是打不過那條蛇。但是我打得過你就行啦!」
靳捕頭笑道:「看來小季姑娘已經沒甚大事了。」
此時,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由捕快裝扮成平民模樣的男人跌跌撞撞衝進驛站天井。
眾人見他這副模樣,便知有急事發生。便都收起說笑,緊張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靳捕頭問他。
「城……城南一戶漁家……出事了。」捕快喘著氣把話說完。
那便是小翠的家。
此時家中被火把燈燭照得亮如白晝,大開的木門把一股血腥味噴出來。惹得季寸言直皺眉。
「一戶四口,三個沒了。」帶路的捕快道,「一對夫妻同一個十歲的男孩。」
「一戶四口。」雷棋重複道。
「對。家裡還有個閨女,叫小翠的。保長,你來說!」
「是是是。」保長走上前來,對雷棋行了個禮,哆哆嗦嗦道:「張家的小翠姑娘,是咱們這兒十里八鄉的大美人兒呢。我們夜裡巡視到張家,發現門戶大開,拍門無人應答,就進來瞧瞧,誰成想……哎,太慘了。」
一家三口,父母死在廳堂,兒子死在內室,都是雙目圓睜,臉上還殘留著驚懼之色,身體都被扭曲成活著的時候無論如何也無法擺出的姿勢,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身軀使勁捏擠過一般,十分駭人。
這些衙門捕快,街坊保長,也都露出害怕的神色,在燭火搖曳中,每個人的臉上都陰晴不定。
倒是張霽機警,很快跳脫出這戶人家的慘狀,問道:「這小翠姑娘,可有許配人家,或者有個相好?」
保長看看四下街坊,這才道:「倒是有個情郎,名喚喬郎的。」
張霽連忙問道:「喬郎家住何處?」
保長道:「喬郎在一家染布坊做事,吃住都在東家。就在往東走不過兩里路的街上。」
張霽對保長道:「勞煩您帶個路,咱們得趕緊去找這位喬郎。」
女子對蛇妖無用,不過只能給她提供一張美女畫皮。這蛇妖要的是男子采陽補陰,修鍊內丹。是而小翠一家它殺得乾脆,而喬郎才是她的目標。
夜色漸濃,風中那股血腥氣卻揮之不去,緊緊跟在眾人身後,一路隨行。
方到染布坊大門,保長便上前抬手敲門,誰知他的手還沒碰到門板,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雷棋連忙將保長拉到自己身後護著,生怕有一條巨蛇從門縫裡鑽出來。
但是染布坊廳堂卻燈火通明,空蕩蕩,靜悄悄,更顯詭異。
雷棋眉頭一皺,張霽跟在他身後。二人都在廳堂門前站定,卻都沒進去。
靳捕頭道:「我們是不是來晚了?」
張霽道:「我們來得應該不晚,這是有人比我們早了。」
「此話何解?」
「這大廳地板屋樑,窗欞屏風,都被人用暗字元咒寫滿,以此布陣,能讓妖物有去無回。」雷棋道。
「可是小張天師明明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啊,難道是哪位欽天監的簡大人?」靳捕頭這才反應過來,嘆道,「這位簡大人好大的本事!不止趕在了我們前面,還將法陣都布好了。咱們……不進去幫幫忙?」
雷棋道:「貿然進入,只能破壞簡大人的法陣,這裡不是入口,我們帶算出法陣生門才行。」
張霽第一次從腰間布包掏出一個羅盤來。這羅盤小巧精緻,只有張霽半個手掌大小,盤體木製深沉,有種彙集天地靈氣的歲月感,羅盤上小小的銀色指針,左右急劇擺動,看來此處法陣厲害非常。
張霽道:「雷大人,你往東走十五步,翻牆而入。我在西邊接應。」
雷棋點點頭,轉身便按吩咐往東走去。
季寸言本想跟著雷棋過去,卻被張霽拉住了。他對季寸言道:「你跟著我。」
此時張霽神色鄭重,季寸言也便跟著他去了。
誰知二人來到染布坊西面高牆之下后,張霽對季寸言道:「你輕功怎麼樣?」
季寸言道:「當然比你好。我三哥說我打不過人家,得先把逃跑的本事學會。整個玄鏡堂,就沒有人跑得過我的呢。」
張霽鬆了口氣道:「那你送我翻牆,不是問題吧?」
季寸言噗嗤笑了。
雷棋從東首高牆翻牆入室,來到廳堂后的染布作坊。此處正掛著一匹匹五顏六色的布匹,待干透便可擺上貨架。微風拂過,布匹隨風掀起邊角視野,令整個後院更顯撲朔迷離。
雷棋手握龍泉寶劍,用劍鞘挑開擋在他眼前的那匹鵝黃綢布,便見到簡少麟也手持寶劍,立在一口水井旁。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簡少麟回頭去看,對雷棋的到來他卻不顯得驚訝。只是淡淡道:「你來得比我預料的晚了些。」
雷棋便也同他開門見山,問道:「你逮到那蛇妖了?」
「當然沒有!這陣法四角齊全,無一處有被闖入的痕迹。可見他不也是撲了個空?」張霽在西首牆根搶著發言道。他身邊還站著忍不住笑的季寸言。
簡少麟倒是十分意外地打量了生龍活虎的季寸言幾眼。這姑娘昨日中毒甚深,還以為她小命不保了,今日一見,卻好像沒事人一般。
張霽走到簡少麟身邊,低頭看著那口水井:「這是你所留的生門?」
簡少麟道:「若是蛇妖批了那姑娘的皮,吃掉喬郎,四下被下了封印,它就只能捨棄這人皮,從水井逃走了。只可惜……你們帶人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蛇妖又怎會上當?」
「你就是說我們打草驚蛇了?」季寸言跟過來也看著那口水井,月朗星稀,黑洞洞的井口下什麼都看不清,「喬郎呢?」
「放心吧,他很安全。」
「簡大人是如何比我們快了一步的?」雷棋問道,「這陣法布得滴水不漏,說明布陣者相當從容,你一定來了有些時候了吧?」
簡少麟淡淡道:「從燈火。」
「你是說,全城各家都點上燭燈,燒火做飯的時候,小翠家卻沒有人,黑洞洞的。所以你就察覺不妙?」季寸言補充道。
簡少麟點點頭。
「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只是你怎麼知道他家有人住著呢?或許全家走親戚去了,又或許本來就是空房子呢?」
「他家門口還曬著衣服被褥,不像是沒人的樣子。我推門而入,就發現三具屍體。」
「為何你不報官?」雷棋問道。
簡少麟轉身瞧了瞧他,道:「我就是官。」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無道理,竟讓雷棋一時間也沒什麼話可反駁了。
「只可惜……那條蛇也沒來找喬郎啊。」季寸言道,「不過你這誅妖陣,真的能制服那條蛇妖嗎?我覺得那條母蛇妖法力高強,可比沒了內丹的那條公蛇難對付多了。」
簡少麟道:「不鬥一斗,怎麼知道鬥不過?」
「可是我們現在要怎麼辦?繼續等在這裡嗎?你也說了,我們已經打草驚蛇,幾十把火把染布坊圍住,那條蛇再傻也不會毫無防備的進來殺人吧?」季寸言道。
雷棋道:「過了這麼久,蛇妖還沒來,我覺得它的目標未必就是小翠的情郎。反正對於一條蛇妖來說,修鍊內丹,隨便一個男子便可,又何必跳入咱們的算計中呢?」
眾人正商量著,突然張霽眉頭微皺,從腰間布包再次將那羅盤拿出來。只見羅盤上的銀針劇烈轉動,毫無章法,最終指向東南方,便不動了。
「啊?是不是那條蛇來啦?」季寸言問他。
張霽道:「不是。但我在蘇州府衙所布的法陣突然出現了缺口。敢情我們在這裡守株待兔,它卻往蘇州府衙去了。」
待得眾人趕回蘇州府衙,只見留守在門口的兩個衙役橫倒在街頭,早已沒了氣息。
簡少麟連看都沒看這兩人一眼,邊往府內奔去。倒是雷棋蹲下探了二人鼻息,又摸了頸部脈搏,這才對一同趕來的靳捕頭搖搖頭。
放置那條青鱗公蟒的柴房門口一片狼藉,草木都被什麼巨大的物事折倒壓斷,連柴房門外的樑柱都斷了兩根。幸虧這房子建得紮實,才沒有立時倒塌。張霽在房子內外所布結界非常厲害,饒是蛇妖用盡方法手段,也未能破門進入,那條幹枯發臭的青鱗公蟒的屍體還蜷曲在屋內。看來是它硬闖不如,惱羞成怒,才想著把房子也給撞塌。就不知門口那兩個衙役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後遇害的。
「原來它不是要去找喬郎,而是要去找自己的情郎。」季寸言感慨道。
靳捕頭失了兩個手下,心中悲痛不已,憤憤道:「一條畜生而已,還講什麼情公情母的!」
「若不是這條蛇妖曾經被簡大人用雄黃劍刺中七寸,身上有傷,我這封印怕是也攔它不住。」張霽道。
簡少麟卻沒回應他,只是看著這間柴房若有所思。
季寸言也瞧著那柴房發了一會愣,才道:「這樣下去可不行呀!咱們老是被那條蛇牽著鼻子走。還追不上它。眼看天就要亮了,不知道明晚又會有什麼人遭其毒牙呢。張霽,好朋友不能幫幫忙嗎?」
張霽非常嫌棄地看看季寸言的衣領,那隻蠱王不知道是害怕簡少麟,還是害怕被抓壯丁,反正就是一直裝死不出來。「你指望它呢?它翅膀張開沒我拇指長,飛起來比烏龜爬得也快不到哪裡去。頂天就幫你吸個毒還得消化個半日。」
誰知蠱王連這激將之法也不理,仍舊躲在季寸言衣服里裝死。
季寸言道:「你們想一想,這條蛇也不是沒有破綻的。它的丈夫失了內丹,殺人都得找個幫手把姑娘騙至河邊。我覺得她也一樣。除非化形,它也不敢離了水多逗留,否則也不會用小翠的人皮上岸才敢到衙門找事了。」
簡少麟聽了這話,這才轉身看了眼季寸言,道:「你的話不是沒道理。」
「但是既然蛇妖自己也知道這事,我們又如何能將它騙上岸呢?」雷棋道。
張霽打了個呵欠。
此時遠處村舍傳來一陣雞鳴聲,天眼看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