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的童年
正月十五過完了元宵,許心明夫妻二人就要起身離鄉回靜海了。高玉霞很捨不得自己的一雙兒女,但是也沒有辦法,夫妻二人在靜海確實還沒安穩下來。丈夫是做防水的,天天要跑工地,自己也天天要上班,就算是有餘心也無餘力再去照顧兩個孩子。她很自責,卻也無可奈何,而且家裡什麼事都是丈夫說了算,她也只能聽他的安排。
還沒離開家門的時候,小丫頭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和媽媽講:「媽媽,去年姥姥走了之後,奶奶就把她一直坐著的那張躺椅賣掉了,我時不時會想起那張躺椅。」
高玉霞聽著女兒的話,心裡明白,小丫頭這哪是想那張躺椅,是想自己的姥姥了,只是她年紀太小自己還不清楚。高玉霞知道自己的公公婆婆有些重男輕女,特別是自己的婆婆。還未改革開放前,她的婆婆以前家裡是地主,聽說還是大地主,所以封建思想極為嚴重,就算是現在年份開頭的數字都從一變成了二,可那根深蒂固的思想卻不像是時間那樣能說變就變的。
大女兒留在老家給公公婆婆帶,她起初是根本不同意的,她就是怕自己的女兒被公公婆婆不待見,畢竟連自己這個兒媳,婆婆都是毫不掩飾的不待見。兩個老人一共有五個子女,上面兩個是女兒,下面兩個也是女兒,許心明就是中間那個唯一的兒子,所以婆婆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兒子。她是自己婆婆,她也說不了她半句不是,這麼多年都過來了,自己忍著就是了,聽說別人家的婆婆也不都是滿意兒媳的。
但五年前背井離鄉的時候許心明強烈要求把女兒留在老屋,而當時公公的媽媽,也就是女兒的姥姥很喜歡小丫頭,她想著有丫頭姥姥在,小丫頭在老屋應該不會太難過,就答應了。後來,每年回來,小丫頭的姥姥身體越來越差,除了躺在躺椅上說說話哪也去不了,更別說照顧小丫頭了。
她也只有每年春節回來的時候能陪陪自己的女兒,小女兒和她看見的別人家的同齡的孩子不太一樣,她好像不怎麼喜歡說話,頭幾年自己回來的時候,她還會主動叫人,後來看見自己回來只是小眼睛緊緊地看著自己,也不張口叫自己媽媽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許心明跟她說小孩子不懂事,等再過幾年歲數大些了就好了,她不知道丈夫說的是不是真的,但她也只能這麼信了。畢竟她沒什麼文化,她只是一個讀完了小學的普通農村出身的婦女,她不知道對一個孩子來說,關愛與陪伴的缺失會對一個孩子的成長造成多大的影響。
但她是愛自己的女兒的,她是關心自己的女兒的。高玉霞蹲下身,一隻手輕放在小丫頭的小腦袋上,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道:「丫頭,以後想起姥姥了,白天你就抬頭看看天上的白雲,晚上你就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那都是你姥姥變的,姥姥沒走,她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的。」
聽完媽媽說的話,小丫頭立即跑出去抬頭望向天空,果然看到了一朵飄在她頭頂正上方的白雲,白雲的樣子像極了姥姥的滿頭白髮。她盯著極像姥姥的那朵白雲,小眼睛泛出淚花念了句:「姥姥,我想你了。」高玉霞看了一會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最後離開家門的時候,高玉霞回頭看了好幾眼自己的一雙兒女。小兒子被他的爺爺抱著咬著奶嘴,不滿一歲的嬰兒當然是天真無邪沒有任何憂慮,而女兒的一雙眼睛卻一直到看不清自己父母的身影都久久不能收回。等到終於完全看不見父母后,小丫頭想起了媽媽跟她說的那句話,再次抬頭望向天空,這回她卻小聲地說了句:「好像找不到那朵像姥姥的雲了。」
看著天空,小丫頭想起了姥姥還在的時候的一些事。幼兒園及之前的事她記不太清了,但從她記事起,她有什麼心事都會告訴姥姥,當然她其實也沒什麼心事,只是想和姥姥說說話,她很喜歡和姥姥說話。至於爺爺奶奶,她也不曉得為什麼,她感覺爺爺奶奶好像不是很想跟自己說話。
爸爸媽媽沒回家的時候,在家裡每次吃飯,她都要等爺爺奶奶吃完了才能吃,不可以端上桌子吃,她只能端著小碗坐在一張臨著姥姥躺椅的小板凳上吃飯。一般爺爺奶奶吃完之後肉只會剩下一兩塊,有的時候會沒肉剩下,但不管有沒有肉剩下,她都會把盛肉的盤子里的油倒到碗里和飯。她是問過了奶奶之後才敢這麼做的,雖然奶奶同意的時候還是一臉不耐煩,但那次她覺得奶奶對她已經很好了。
姥姥身體不好連手都抬不動了之後,她還會先喂完姥姥后再吃飯。雖然剩下的肉只有一兩塊,但她全都給了姥姥。後來姥姥看見她碗里一塊兒肉都沒有問她怎麼回事時,她如實說了情況,姥姥就讓她把肉留著自己吃。她還記得那時候,姥姥說:「童童,以後有肉剩下你留著自己吃就行了,知道了嗎?」是的,小丫頭名為許童童,媽媽告訴她名字是姥姥給她取的,是希望她能永遠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開開心心。
「那姥姥嫩那就沒肉吃了呀。」
「傻丫頭,我不喜歡吃肉。」
「真的嗎,可是我就很喜歡吃肉耶,姥姥真不喜歡吃肉嗎?」
「真的,以後你都留著自己吃就行了。」
再後來,有一天晚上,姥姥躺在躺椅上,小丫頭坐在一旁,姥姥再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她那雙周圍布滿皺紋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她記得姥姥那天一直望著窗外的星空,一言不發。那天小丫頭也沒有早早去睡覺,奶奶催了她兩遍她也沒有如往常那樣乖乖聽話,還好奶奶只催了她兩遍就不再管了。她一直坐在姥姥身旁,也是一言不發。
最後,姥姥還是收回瞭望向星空的眼睛看向了自己,嘴中喃喃地念著:「玉霞,玉霞……」小丫頭其實聽不太清姥姥在說什麼,但她隱約知道姥姥在叫媽媽的名字,她也知道姥姥很喜歡媽媽。因為每年春節媽媽回來,家裡最開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姥姥,每次都會跟她說,馬上春節了,玉霞快要回來了吧,說這句話時臉上是堆滿皺紋的笑容。
最後的最後,姥姥還是閉上了眼睛,嘴中也不再有任何呢喃,儘管小丫頭在這位老人的身邊守了一整夜,年邁的老人還是沒有撐過那個夜晚,她還是沒有撐到玉霞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小丫頭憋著淚水等到老人再睜不開眼才敢任由它淌下,起初只是小聲哭,等到發現姥姥似乎真的聽不到了,終於才嚎啕大哭。
那已是去年冬天春節后不久的事了,可對小丫頭來說,就像在昨天一樣。她每次走進姥姥的那間房,都還盼望著房裡有那張躺椅,躺椅之上躺著那個只叫她童童而從沒喊過她死丫頭的姥姥。
姥姥閉上眼睛再也沒睜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裡,小丫頭走進那間房都還能看到那張躺椅。躺椅是爸爸媽媽回來后,一大群穿著奇怪的衣服的大叔來到家裡唱唱跳跳,爸爸媽媽再離開后沒幾天,奶奶說人走了躺椅還留著晦氣扔掉的。她也還記得,那次爸爸媽媽回來,媽媽還沒進家門,哭聲便先傳進了門。而且在一個叫墳山的地方,媽媽在一個叫墓地的石碑前,跪了很久很久,最後是爸爸拉她,媽媽才離開的。
姥姥走後,她上了小學,學校里的同學們都很活潑,她很喜歡在學校和她們一起玩,但學校里教的東西對她來說好像有點難,老師說她很笨。她有些委屈,可她回到家裡后再也找不到那個可以陪她說話的人,每次她委屈的時候都會偷偷躲起來哭,因為被奶奶看見會被罵的。
許童童笨嗎,一個才七歲的孩子,在家裡有了問題從來不敢提出,唯一一個可以陪她聊天的姥姥也離開了人世,一個兒童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交流環節都沒有人能完整提供給她。她不笨,只是沒有人好好教她,而會好好教她的人卻不能陪在她身邊。
許童童知道爺爺奶奶不是很喜歡自己,小丫頭這時候才七歲,她還不懂爺爺奶奶為什麼不是很喜歡自己,就連發現爺爺奶奶不喜歡這件自己這件事都是到了不久之前她才隱隱約約感覺到的。她才七歲,她不曾,不敢,也不能問爺爺奶奶或者爸爸媽媽為什麼爺爺奶奶不喜歡自己。
她很想一直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但每年春節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問過他們能不能走的時候把她一起帶走。她如她那溫柔的母親一樣,從未向誰提出過那些似乎是非分的要求。
可是,她才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