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悲情城市(上)
「記得六歲和爹次去魁弦閣的那天凌晨,那時只是趴在爹身上,懵懵懂懂盯著窗外一晃即逝的朦朧沉寂。看見窗外往後移動的山、往後移動的水,伐木場、紅瓦白房,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在意它們。當朝陽從林梢間照shè出金sè的霞光,我便已在爹身上睡去,但已經隱隱感覺到,爹在輕輕撫摸我的鬢角,我悄悄睜開眼,似乎看到,爹正用一種特別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目光里,是也想睡去的低沉,卻又勉強睜開眼,那眼裡,是六十年的蒼老和蹉跎,是已然荏苒至今,令人痛惜令人流淚的躊躇,是這蒼茫人世、晨rì里的一聲嘆息。現在回想起,那時rì、目光只會讓我悔恨,讓我痛苦,讓我捶胸頓足……凌天,你說,那些飽經風霜、含辛茹苦的人們,他們是否會像我們一樣如此在意這種個人俗世的追求。」
「嗯——老爺說過這樣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想啊,他們經歷過幾十年的沉浮,既已飽經世故,我們想的,可能他們早已想過,我們的問題,對他們來講,可能早已不是問題。但世人畢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走在這片蒼寥沉寂的土地上,有的人看見的儘是夕rì今朝、光風霽月,有的人看見的,可能更多的是驕陽烈rì、風霜雨雪,他們的生活,或許會有交匯的一天,但那rì后,終究是各自朝著不同方向離去。天大地廣,最大最廣的,其實還是這千百年時光,彷徨在塵寰記憶中的種種人生、命運、緣分、際遇……
「……瀧澤…...師傅……」
「那那些沒被錄取的,他們也會通知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那如果他們沒有通知,豈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不會啊,我剛才說了,被錄入的,十天內就會知道,若出十天,就不用再等了嘛…...」
「可那些沒被錄入的,她們會怎樣?會傷心嗎?」
「……我也不知道……」
「進不了魁弦閣,她們還會去哪裡?她們以後的rì子會怎樣?」
「……」
「是像平常人家的女兒,回到原本的生活,還是在經久的沉淪頹喪后得到新的契機,開始新的追逐,忘卻那命中注定本就不屬於她的那方世界?」
「……誰知道她們以後會怎樣……這龐大的一片天地,她們既無法與我們一起在同一個空間里感受,那便只能獨自踏上旅途,走在那yīn霾黯淡昏黑渾濁的城市,雷風電雨中,她們孤獨地前行,在無盡的自卑和無所適從的劇變中靡喪,在自暴自棄自閉於心的墜落扭曲中沉睡,在繚繞周身無法得到安慰的悲慟中流淚。她們不能夠停下的腳步,使得她們與我們的世界愈離愈遠,直至她們的背影被漆黑洶寒的雲幕吞沒,在那一聲驚馳電掣中被世人永遠遺忘……」
「……瀧澤…...師傅……他死了……」
「凌天,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行走在那夕陽下紅黃氤氳的荒林野寨,我站在白黃的荒草中,望著前方荒林下同窗們漸遠漸朦朧的身影,我感覺她們彷彿行走在另一個世界,我獨自站在那片空寂遼遠的土地,腳下的土地沉穩而又凝重。我回過頭,那是紅rì斜照下孤立的吊腳寨樓,那樓檐下的yīn影,那一方yīn黯的角落,還有寨樓周圍靜佇的枯草,以及不遠處的枯樹林,竟是那樣炙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但在那一刻,我有種想遊走在那空寂孤黯土地的衝動,我想一步步走下去,一個人,獨自去感悟那靛藍天際下沉浮大地的寂寞深沉、孤獨蒼涼。」
「那是一個人的微醺,是歲月未掩的過往,在牽扯女孩敏銳的目光,是舊旅的殘雲下,那孤立的蒼涼古木旁,女子獨佇的守望……」
「……瀧澤…...師傅……他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霞兒,你到底因為什麼習箏?」
「……娘生前也會彈箏,因此,爹一定要我習箏……」
「哈哈,沒什麼,沒什麼,別表揚我了,我這人特禁不起誇的,你一誇我我就臉紅……」
「但凌天知道的的確很多啊,像我了解的,都是師傅必須教給我們的,我每天和其她人一同坐在箏閣里聽師傅講述,rì復一rì,雖然淺有所學,但卻是爹讓我去的,我其實沒多大感覺,凌天就不同,沒人逼你去學這些,但你卻能通過一次偶遇了解到你本不知的,相比凌天註定的相遇,我只是一個窄小世界里很普通、很平凡的女孩……」
「其實……霞兒,我並不是你想的像什麼小說中的主角一樣,有什麼很神奇很特殊的經歷,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樣,我並不是這樣,我也很普通、很平凡,我的生活……其實很乏味,你知道,我五歲前,是和我乾爹、乾娘住在後山的茅草屋裡,五年裡,從我記事起,基本就沒下過山,就算真下來過一兩次,我記憶里也都是模糊的畫面,和沒下來有什麼不同?我五歲,來了秦府,就被老爺安排在柴房,每天砍柴送飯,rì子真的挺乏味,你回來的時候,就像現在,我可以被你扯出來玩兩天,你走後,我就又得回到那種千篇一律的生活。可以說,我經歷過的,霞兒應該都經歷過,而且霞兒生在富貴家,還經歷過許多我想都想象不到的事……至於剛才我說的什麼齊叔的琴譜,這僅僅只是一次很平常很平常的巧合,我相信,像這樣的巧合,霞兒的生活里應該也經歷過,而且很多次,只是霞兒不怎麼在意……倒是我,才真的只是一個平庸卑微的普通人……」
正說著,卻被女孩左手捂住了嘴,男孩頓感驚訝,望著女孩看向自己的雙眼,那目光里閃過一絲憐憫,又隨即消逝。
女孩放下手,又垂著頭。
「霞兒,你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怎麼哭啦?不要哭,霞兒,不要……」
「……瀧澤…...師傅……他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我該怎麼辦……」
「霞兒,別哭了……別……」男孩慢慢睜開眼,卻依舊是那片慘白的冷漠。
遼闊天地,雪花飄落,模糊在眼前,嘴角添一滴冰冷,心中的寂寞還能否化解。回望這蒼茫人世、浩淼滄年,勘歌一曲,只為吟詠那幻夢虛宇中漸往的風華,只為跟隨那模糊隱約中漸遠的身影,只為留住那縹緲無際中漸卻的晴天白雪。
竟是一場夢,男孩有點失望。望著愈漸變小的雪,男孩咽下融在嘴裡的雪水,一陣冰寒侵入體內,隨血液流淌在身體每個角落,左手指尖似乎已恢復一點觸覺,隱隱感到刺痛。
「霞兒……」男孩目光靡散,他腦海里,現在只有霞兒……
記憶畫冊的一頁頁,隨手翻開過眼雲煙。潛藏心中的思戀,重現眼前。
他無法忘記女孩,他想起,他看見,那rì雨前yīn霾的天空,落葉隨風飄落,遠遠望見,院中梧桐樹下她駐足的側影,低頭徊望的她,正是他不曾遺忘的一幕;忘不了那一湖煙波飄渺、枯木殘枝中守望的女子;忘不了斜陽下舊木門前黃土台階上,坐他身旁,為他撫笛、對他笑、與他打鬧,穿綠衣不知怎地面紅耳赤的女孩。仍記得,他曾獨自作出的承諾,夢中七夕之夜,鵲橋疊,纏綿月下,桃花枝旁,撫笛長奏,醉酒當歌,凝望你的面龐,願承此諾長相守;願提三尺青鋒,走過那夜雨落屋檐、寂冷淋漓的小巷,走過一個人的孤獨與長久,在渭水盡頭、天涯末路,與你攜手相將;若有一天再也無法望清這世界,我願陪你走在yīn雲密布下的樓頂,蕭條的淡黃牆壁,清冷的寂樓黯窗,將是這份徘徊最後的尋找……思及此,他忽然現那個陪伴他的女孩,已經佔據他心底極大一塊地方,已經融入他心底所有的感悟,雖然他的生命並不只有她,但有這樣一個對他笑、為他哭的存在,他已經欣慰。可這樣卻還不夠,他還想要真正地擁有這份情感,他不希望只是單方面地自以為擁有,所以他要將那夢裡的承諾親口說出,對那女孩……
經過一段時間的泣淚后,女孩仍掛在岩壁上,十個指頭因長時間緊握已變得酸痛,臉上的淚水已被接踵而來的雨水沖刷,只是眼睛仍紅著,但在這yīn沉沉的世界,看得並不清楚。女孩望一眼身後,碩大的草叢,遠巒疊影,雷電疾馳,天地yīn朦灰暗,女孩忽然明白,這一刻,沒人能救她,只能靠自己。
女孩只得低頭,往下尋找有沒能踏住的地方。正好看見左腳腕邊有個,右腿邊也有個,女孩使勁踏住。待踏穩,心中仍有餘悸。
雷聲漸小,大雨也有變小的趨勢,女孩卻未在意,她回過頭,望向草叢上巨石那側。
寬廣的草叢,灰濛濛一片,巨石下,男孩的身影仍躺在那兒。女孩目光憂傷,輕聲說道:
「凌天,霞兒沒有放棄,你也不許放棄……」
說罷,女孩望向紫凌霄,一步一步向那方攀去。
「霞兒……你是否知道……
「在我來到秦府的第一天,在那雨後昏黃的庭院,我第一眼便看見了你,看見你獨自坐在白堤上撫笛的背影,沉醉在悠揚凄寒的笛音里,我便感覺到,你會是我生命里最動人的旋律。
「其實,霞兒,我想對你說……
「你不孤單,因為……
「霞兒,我喜歡你,喜歡你的聰明,喜歡你的溫婉,喜歡你的恬淡,喜歡聞你每次經過我身旁拂來的那一縷清香,喜歡看你那rì立在梧桐樹下對我回眸的婉約笑靨。我曾幻想你離開那夜獨自走下列車,在車站前靜靜望著這座陌生的城市,心裡卻是難安的跳動,曾幻想漫天辰星的夜空下,你獨自走在寂寞的街巷,品嘗這座城市獨特的風味,心裡卻在懷戀家鄉熟悉的味道。雖然我總是夢見你,但在夢中,你總是獨自離去,我站在原地,卻不知該從何處尋你。我懷戀有你在身旁的感覺,懷戀那rì青藍天空下你歡欣跳躍的身影。即使時過境遷,你我距離相近卻又不斷遙遠,即使我和你的相見只能在夢裡,我依然願意在夢中不斷奔跑,不斷尋你。即使歲月的折角終使我們越離越遠,即使多年後你我可能會在某座城市某櫥窗前某棵樹下相遇,你依然是我心中夕陽下樹梢前,那個身穿白毛衫莞爾一笑的最美天使!」
「凌天,其實我也喜歡你,但請原諒我,我不能夠說出。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都看不懂你的心意,我無法確定你是否同樣喜歡著我,雖然有時會感覺到你的好,可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你對我若即若離,我害怕這種感覺,我不想失去你。我更害怕在我說出的那一刻,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希冀,我曾經的幻想會全部破碎。凌天,原諒我,可我真的很喜歡你。在那座城市,每當我想你的時候,就會抬頭看天,可每當我這樣做的時候,天上總是積蓄著滿滿的烏雲,看不到你絲毫的影子,我站在屋檐下,只感到清冷,這時我會想,在家鄉的凌天,此刻是否也和我看著同樣的一片天空,在你的那片天空,究竟是晴天還是烏雲……或許命中注定,我們無法在一起……原諒我的懦弱,凌天,對不起,我害怕,真地害怕,對不起!」
漫天凍雲,雷聲隱隱,雨水漸小,濕滑的斷壁頂部,一隻瘦小、沾滿污泥的手,向那佇立雨中、光芒詭異的紫凌霄伸去……
「哐轟!」雷聲頓作,天地在剎那間明亮,她握住了……
這白sè的世界,飛雪已停,四周悄無聲息,只覺死寂一片,喧騰之後竟是落寞的空虛,這是男孩未曾想到的,他無法適應這份突然襲來的窒息感,不安且惱怒著。可他的體力已近乎耗盡,疲乏的雙眼掙扎著。
白雪覆蓋著男孩大半個身體,他虛弱地呻吟,小小的臉蛋和乾癟的手指被凍成青白sè,散透骨的寒意。一片雪花忽然飄落,落在男孩眉間,融化成水滑入眼裡,萎靡的眼神盡顯疲倦,他終於支撐不住,在不甘和幽怨中沉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