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榜
隆和十五年三月初,春闈放榜。
黃榜一張出,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翹首以盼。
人群中的少許人,或神采奕奕,或眉歡眼笑,或忙著尋認識人告訴,那便是榜上有名的。
這可是他們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自然捨不得隨意就走了,非要在這氣氛中,多浸染浸染不可。
還有更多的人,眉眼都耷拉了,卻還是一遍遍掃那大榜,期盼著自己的名字從哪裡蹦了出來,道一句「嘿在呢在呢,剛逗你玩的」。
就在這鬧嚷中,沒人注意一輛華貴的馬車「吱呀呀」地來,遠遠就停了。
車上,下來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公子,他身姿高大、氣宇不凡、面闊眼深,身著一身淡緗色的錦袍,腰間只掛著一塊玉佩。
下了車,公子先向馬車門帘中端正行了一禮,道了句「兒子去了」,才轉身向大榜去。
「給我家公子讓讓了!」
公子走到人群邊,幾個小廝就高聲嚷著忙著給公子開道,其實這很不必要。
灰壓壓的人群中,多了一個亮色錦衣的公子,誰人不知道,這定是哪家的少爺來了,腳下早就向側面讓出一步,留了一條小路給公子過。
公子目不斜視地越過人群走到榜前,停了步子才抬頭看榜,一打眼,就瞧那最高處。
和身旁人眼神恍如在榜上一行行、一列列地犁地不同,公子的眼神從榜首往下一落,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旁的小廝個個激動不已,連聲呼道:「公子!您中了!您中了!探花!您是探花!」
此聲一出,誰人不是立刻尋聲瞧來,嘴裡嚷嚷著「誰啊!哪呢!」,想看看新晉的探花郎是何模樣。
若是一般人中了探花,那恨不得把那塊黃紙摳下來貼臉上,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探花郎。
可這新探花郎只是收了目光,低聲道了句「別喊了」,轉身就走。
臉上甚至沒有多一分的喜色。
這下,小廝還沒張嘴,人群已經裂出一道口子,容公子寬寬裕裕地過去。
公子從幾家歡喜幾家憂中穿過,頂著所有人羨煞的目光,面上是與周圍喜怒哀樂格格不入的平靜。
人群中,便有人不解地小聲道:「怎麼這中了探花的,比落榜的看起來還平靜?」
旁邊便有人道:「你懂什麼啊!你知道那是誰嗎?那是鄂國公府的趙小公爺!國公府唯一的嫡子!
人家生來就是國公爺,一個探花郎於他而言,不過才名而已,難道還要激動得渾身痙攣、口吐白沫不成?」
一群人羨慕地直嘖吧嘴,又有人酸啾啾問了:「可是,就算不論家世,這趙小公爺也是儀錶堂堂、卓爾不群。
為何那麼多來榜前捉婿的富紳,寧可捉寒門子弟,也沒看上小公爺的?」
確實,方才已有兩位年輕才俊被眾豪紳圍著要帶去家裡,還差點發生鬥毆。
可此時眾豪紳都穩坐車中掀開帘子往這邊看,卻沒一個人動。
這話一出,便有人嗤笑道:
「這位兄台,鄂國公府趙家,那是什麼人家啊!是要地位有地位,要體面又體面。
在外,當初國公爺跟著先帝打天下,居功甚偉,就兩個世襲罔替的國公,人家就拿了一個,被封為兩大護國柱石之一。
先帝去后,趙家又盡心竭力輔佐當今聖人,深得聖人重用。
在內,趙夫人被封了鄂國夫人,國公府里的兩位嫡千金,也都是幾年前早早就封了鄉君。
如此聖恩,放眼當今天下,那可是鄂國公府獨一份,怎一個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了得。
偏偏人家趙家功成不居,深藏功與名,處處低調守節、不露圭角,足見其家風之高尚。
生在如此家族,趙小公爺卻不是蒙祖蔭的紈絝,數十年如一日苦讀,今日才一舉高中了探花。
這家世、樣貌、才學、德行,人家樣樣都有,兄台你問為何沒人看得上小公爺,不就是等於問你為何沒黃榜提名嘛?是因為你不喜歡嗎?」
這話一出,那酸人閉了嘴,眾人的眼光把小公爺粘得更近了,想看看這人到底怎麼投得胎,才能生這麼好的命。
趙小公爺顯然不知道,也不在乎眾人的想法,大步流星地離開。
在路過人群外圍時,原本高坐車中的眾豪紳都紛紛下車,向公子客客氣氣行禮問好。
實則在心裡,眾豪紳恨不得把自己女兒直接塞進小公爺的懷裡。
小公爺頷首回禮,客氣中又透著不加掩飾的敷衍。
一路走到車邊,小公爺停了步子先向車內行禮,恭敬道:
「稟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兒中了。」
沒有得意,沒有喜不自勝,就只是平靜地敘事。
話音一落,車帘子就被「忽」地掀開了,一個妙齡女子的小臉露出,雙手握拳福了福,嬌滴滴道:
「芙寧恭喜兄長黃榜提名!」
車裡傳來婦人嗔怪道:「芙寧,你快回來,這麼多人,哪有大家閨秀露面的道理?
來,晏朝,快上來。」
少女聞言,嘻嘻一笑,坐了回去,小公爺也提袍上車。
一掀車簾,只見寬敞的馬車之中,上手端坐著一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和一雍容端莊的婦人,右手坐了一身著綾羅綢緞的嬌俏少女。
這便是世人口中鼎鼎大名的鄂國公趙峴和夫人。
右手邊的少女,是國公府的嫡長女,鄂陽鄉君趙緣。
而這小公爺,就是鄂國公唯一的嫡子,新榜探花郎趙緗。
趙峴看著兒子,打了半輩子仗的虎將,也連拍幾下大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晏朝,好啊!好!我趙家出了探花郎,誰還能說我們家只是武夫家了?你做的很好,真是給阿耶長臉了!」
趙夫人也歡喜不已,看著兒子,簡直要驕傲地上天了,嘴上卻道:
「我們晏朝苦讀這些年,也是辛苦了,回去阿娘給你好好補補。」
「孩兒有什麼辛苦。」趙緗雙手搭在雙膝上,正首垂眸,眼中沒有分毫高中的喜悅。
「孩兒能有今天,都是小妹犧牲自己換來的,孩兒若再不奮發圖強、光耀門楣,怎麼對得起小妹這十二年的苦日子。」
說到這裡,車裡的喜氣洋洋僵住了,國公和夫人下意識地對視一眼,臉上的喜色中多了幾分尷尬。
趙緣則不滿地嘟起嘴來嚷道:「同樣都是胞妹,兄長從來都偏心趙繚,中了探花這樣的好日子,也只想著趙繚……」
「芙寧!」趙緣還沒說完,就被趙夫人打斷了。
趙緣撇了撇嘴,抱起胳膊別過身去。
趙峴抬手,原本想拍拍兒子的肩頭,最後還是落下,有些生硬地拍了拍自己的腿,道:
「晏朝,人各有命,寶宜對國公府的貢獻,我們都記在心裡。
如今,寶宜還有大半年就滿十八歲,也該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補償她就是了。」
趙緗點了點頭,道:「父親大人說的是。」
趙夫人看兒子仍舊繃緊的面孔,分明是沒有一點疏解,便柔聲道:
「不說遠了,如今你高中探花,那過幾日就要擺你的進士宴,寶宜肯定是能回來幾日的。
到時候你小妹要是知道,她兄長為她日夜愧疚了十二年,就是中了探花都鬱鬱寡歡,肯定會傷心的。」
這下,趙緗的神色總算輕鬆了幾分,點了點頭道:「多謝母親大人的開導,孩兒知道了。」
一旁的趙緣卻更不開心了,低聲嘀咕道:「張口寶宜,閉口寶宜,你們都偏心趙繚……」
趙夫人拉過女兒的手,笑怪道:「你啊,都是大姑娘了,還和妹妹拈酸吃醋,真是長不大啊我們小芙寧。」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乘著馬車從城中駛過時,路邊酒樓的窗邊。
「王大人,你可是瞧見了?剛才過去那輛馬車,可是鄂國公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