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碧琳侯
「自然是瞧見了。瞧那馬車規制,看來國公爺和夫人,都陪著小公爺來看榜了。」
「鄂公這位小公爺真是了不得,今年的主考可是荀大人,最看重真才實學,才不管什麼門第家世。
趙小公爺在他老人家的手底下都能拿到探花,足見是有真本事的。」
「後生可畏啊……」王大人說著,又滿了一杯酒,敬道:「不過張大人也無需羨小公爺才學,張大人麟兒黃榜提名,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張大人的眉眼間,得意的喜色藏都藏不住,但還是道:
「中了便中了,不過也就是走我的老路,為國勞碌一輩子罷了。怎麼比得上人家趙小公爺前程似錦呢。」
王大人自然又是讚美一番,才奇怪道:
「不過,我瞧著朱大人的公子也榜上有名,怎麼沒見到他們前來看榜?」
張大人「嗐」了一聲,道:「他們哪還有閑心看榜。大皇子謀逆案已經拖了半個月,不日就要出結果了。
朱家乃是大皇子的母家,與大皇子向來走得近。現在全家人頭都懸著,誰還有心情管兒子是不是中榜?」
王大人一聽,「哎呀」著拍了下腦袋,自嘲道:「我可真是老糊塗了,怎麼把這茬忘了。
說來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皇子看著多老實,怎麼突然間先是貪污受賄,而後抄家財的時候,又抄出了弓弩等武器!
這私藏弓弩武器可是死罪!尤其是自從衛國公案后,聖人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張大人垂首理了理袖子,嘆了口氣道:「皇家的事情,再小的關節,都有數不清的內情,豈是我等能看懂的。
但這次,聖人命太子殿下徹查大皇子謀逆案,只怕大皇子凶多吉少了……」
張大人說完,兩人的神色都有了幾分凝重,看著窗外的晴空春景,卻亦是愁雲籠眉,只覺得微薄的暖意全然散不去脊背的寒津津。
「周宅被抄不過三個月的時間,才剛要平息,如今看來,只怕是風波又起。
只是不知這次無常鬼找上的,又是哪幾家……」
「當初衛國公案發,洗掉了大半座朝廷,人人惶惶不安。那段日子啊……真是想都不敢再想……
十年過去了,那日子竟是又要來一遭了么……」
說至此,兩人都不免心冷脊涼,張大人飲下一滿杯酒後,看著窗外感慨道:
「世事無常,實乃真理也。
都是世襲罔替的國公,不過就是在十年前,鄂國公與衛國公相比,不論是資歷、功績還是地位,都差著輩呢。
結果現在,鄂國公府蒸蒸日上、位極人臣。而衛國公府的亡魂,卻都不知道轉世了幾輪。別說世襲罔替了,就是一代國公,也沒做個終了。
無常啊,太無常了……」
王大人亦嘆道:「遙想衛國公當年,要軍功有軍功,要爵位有爵位,有威望有威望,女兒是深得聖人寵愛的皇后,還為聖上誕下長公主和七皇子。
你說他怎麼就不滿足,要謀反、走滅九族的路呢?」
張大人笑了一聲,聲音有些蒼涼:
「就是因為軍功、爵位、威望都有了,打天下的戰事卻沒了,他才……」
張大人說得隱晦,但聽者雙眸一凝,顯然是聽懂了。
「還有就是,七皇子給了衛國公太多希望,也給了他致命的軟肋。
別說衛國公,便是我們都知道,就算是搶來的天下給七皇子坐,他照樣也能得民心,能坐得穩。
可如果衛國公倒了,沒有強大的母家支持,七皇子縱然天縱英才,也只會成為宮闈鬥爭的犧牲品。
若只是為了自己,衛國公捨不得;可為了七皇子,他豁出九族的命,也要為他拼出條活路來。」
這是王大人非常好奇的話題,他眉間的愁色暫消,忙道:「說起這隴朝大名鼎鼎的七皇子,我遠在嶺南也久聞其名,可惜我來京述職短短半月,無幸得見七皇子真顏。
張大人常出入宮闈,可是見過?這七皇子當真與傳聞中一般驚才艷絕?」
「見過。」張大人點點頭,話還未說,神色中已然儘是慨然,微眯雙眼回憶,雙手忍不住撫桌,道:
「世人皆傳,七皇子不僅才華冠世雄,而且品行端正,恭良內斂,為人更是謙遜知禮,接待人倫,不論貴賤。
誇耀得七皇子,那真乃是謫仙人般。」
「怎的?」王大人接道:「實則名不符實?」
張大人哈哈一笑,搖了搖頭,道:「實則,百聞不如一見。
王大人可知,民間給七皇子起了個什麼名?」
「這誰人不知?已成年的諸位皇子,幾乎皆已封王封地。
唯有七皇子,因其母家衛國公之緣由,至今還未封王,留在京中。
百姓仰慕七皇子品德,憐惜七皇子處境,便以『碧琳侯』稱之。
『碧琳侯』乃是青銅鏡的別稱,據說是因為上到聖人,下到奴僕,凡是見到七皇子者,無不因其氣度之不凡、儀態之端莊,而下意識地自省己身,整理儀容,生怕怠慢了他,也輕賤了自己,就像是照鏡子一般。
久而久之,這稱呼也就叫起來了。
在嶺南,百姓或許不知有哪幾位王,卻無人不知碧琳侯。
被百姓封侯,是侯亦非侯。別說在我隴朝,就是縱觀歷朝歷代,也未有先例。
我實在是太好奇這七皇子,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老夫面見七皇子,也不過寥寥幾次、匆匆幾面,但也深感七皇子其人,真乃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
老夫第一次有幸見七皇子時,是十三年前,七皇子九歲時。
那正是孩童任性頑劣的年紀,七皇子卻已是飽讀詩書、學有所成,可他仍舊端正有禮,毫無恃才傲物之狀,見之則如沐春風,可見君子之品格。
老夫第二次見到七皇子,已是衛國公府伏誅、先皇后薨逝之後。
據說先皇后薨逝前,曾摔碎茶碗,以碎陶片划七皇子面部,傷口從額頭貫至下顎,毀了七皇子面容。
皇上原本想賜死七皇子的,但最終因他這道斷了奪嫡之路的疤痕,還是把他留下了。
但是沒了皇上的寵愛,也沒了母家相護,這人在宮裡的日子,就比死了還難。
更何況還是曾經名聲大噪的七皇子。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從前的美名,都成了他的罪名。
宮內,七皇子在民間的美名太盛,讓聖人都不由得忌憚他、懷疑他。
更遑論眾妃和眾皇子,對他早已是嫉恨在心。
宮外,衛國公案牽連太廣,滿門抄斬就有五十餘家,賜死與流放多達幾千人。
可衛國公已死,這些受牽連者的親眷、故友無處安放怒火,就全都歸在了七皇子頭上。
那時,宮裡宮外,誰都想踩他兩腳,彷彿只有踩死這個孩子,才是對聖人表忠心。
從人皆仰慕的天之驕子,到眾叛親離的罪人,給七皇子適應巨變的,就只有一夜時間。
而因為臉上的疤,和母家的罪,七皇子不論如何才華,此生也與大統無緣。
所有人都知道,以後不論是誰榮登大寶,都絕對容不下這麼出色的兄弟。
世人對他或憐,或惜,或遷怒,但所有人都清楚,七皇子這一生,走到這裡,就算是結束了。
那年,他才十歲。
老夫見到他時,是他自先皇後去世后,重病一場、三月不出后的第一次露面。
在見到他以前,我們都很擔心,怕如此巨大的變故,把原本驚艷的小少年壓垮了。
可當他款款走來時,仍舊是端正沉著。只是,清瘦孱弱了許多,多了一身縞素、一張玉面。
在與七皇子交談時,我們都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一句,就掀起他的傷疤。
可七皇子自己,他不疾不徐,不矜不盈。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怨自艾。
得道不驕,失道不怨,窮途末路,猶自泰然。
老夫自問,活到我這個年紀,也還做不到。
一直到如今,除了七皇子外的所有成年皇子,都封了王、封了地,或帶兵打仗,或學習經世治國之道。
唯獨七皇子一無爵位、二無封地、三無要職,只做了個蘭台令。
這蘭台令,掌經籍圖書之事,是個徹頭徹尾的閑差,卻被牢牢拴在聖人身邊,形同軟禁。
便是如此,七皇子仍舊毫無怨言,反倒是埋首於書案,致力於整籍著書。
短短五年時間,七皇子就集百餘學者之力,修訂四庫全書,還修出《括地誌》一書,以州為單位,記述轄區各縣的沿革、地望、山川、河流、古迹、人文等,讓人足不出戶,即可遍覽九州,大大開闊了世人的眼界。
可就是這蘭台令,三個月前周家出事的時候,七皇子不顧自身安危進言聖人,觸怒龍顏,也被罷免了。
人生這般大起大落,也就只有碧琳侯,方能不論映照的是花團錦簇,還是火光滔天,皆靜默如初,安之若素。
可惜啊,可惜……」
張大人語畢許久,王大人仍舊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久,才長長嘆了口氣,不住感慨道:
「明珠蒙塵,尤自清明,君子如此,真當是……」
一句「可惜」,終究是沒說出來。
「真當是……莫道仙家無好爵,方諸還拜碧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