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江南好
此番南下,范荼二人本是抱著被圍追堵截的風險,他們二人騎坐也並非是只能日行三百里尋常馬匹,而是能日行六百里的良駒,只是為了應對那些尚未可知的情況,刻意放慢了奔襲速度。
已是遠離了北方,二人入了江南道,將速度再次放緩,緩緩勒馬而行。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可惜二人來的不是時候,江南的冬日雖不似北方般光禿禿、冷清清,卻也難見江花盛放如火。
范荼看著一旁拉住韁繩停馬不前的皇子殿下,也輕輕扯住韁繩止住了馬兒前行。看著皇子殿下嘴角那微微翹起的弧度,范荼也不由得在想,李秦自出生以來便久居南方,雖然自幼生長的劍南道距這江南道仍有不遠的距離,但而今從北返南,也定是有那歸鄉之感吧。
與李秦不同,范荼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只是近幾年總在南方過冬,每到此時,便會思念北方的冬日,圍爐煮茗,或以銅鍋煊羊肉,飲上幾兩白乾,寒冷的時節里,便會多出不少舒心的暖意。只是北方冬日裡瓜果菜蔬總歸是比不得南邊豐盛,只有地窖中存下的一些白菜可供人冬日啖食,或炒或煮,或生吃或腌制。
江南的樹葉不似北方,冬至過後仍不至於脫盡,寒風冷潮一來,也至多是兩三日的光景,都說霜殺百草,可已過冬至,遍地的草卻仍能在那根部尋著些綠意,與北邊大不同,江南沒有秋冬的肅殺,總會教人生出便是冬日昨個才來,明日也定然是那春天的感覺。
范荼輕聲道:「殿下,該啟程了。」
李秦嗯了一聲,雙腿輕夾馬腹,在一陣踢踏聲中,二騎踏過草地,往更南邊去了。
二人身後極遠處的密林,有一騎緩緩行出,馬諸身玄色,日頭照射下隱隱顯出油亮的烏光。馬上那人一襲青衫,手拉韁繩,微白的雙鬢隨著馬匹的上下顛簸而搖蕩,像是江南冬日裡河畔的蘆花。
他眯起雙眼,看了看高抬的日頭,輕輕吹了聲口哨,盤旋在密林上空的一隻鳥便聽話地朝范荼二人飛去,他也不急,等那鳥飛出三里的距離,方才驅馬前行,江南悠然,馬亦悠然,走起來一搖一擺的,他也鬆開韁繩,隨著馬匹顛簸晃動而動。
「未妨溪草綠,先恐嶺梅殘。忽發中原念,貂裘據錦鞍。」
乘馬吟詩,好不風流。高羸不知為何,偏偏在這江南盛景中又思念起了中原。
此間事了,還是儘快回京吧,什麼青衫仗劍的,到底不是自己該想的事情了,縱馬江湖,呵呵,哪裡比得上馳騁廟堂呢?
這人像是睡著,在馬背上閉上了眼,只是又像是睡夢中給凍著了一般,默默把兩手交叉,插在袖中。馬的速度不快,但仍是略顯顛簸,玄馬有靈,無須驅使吩咐,始終不快不慢地與天上那隻鳥保持著三里的距離。而那鳥與范荼又拉了六里,一來一去,便是九里。
因已入了劍南道,又暫時沒了被人劫道的風險,范荼二人早已放慢了馬速,此去洞庭湖,約莫又多了一兩日的路程,按現在的速度,得是三日之後方才能到。
順著官道而行,路兩旁密林叢生,李秦瞥了眼左右,嘆了口氣道:「哎,這般好地兒,沒有官兵來截也罷了,怎麼連那剪徑的蟊賊也沒有?想是江南富饒,連蟊賊也看不起我們這些外地人了?」
范荼淡淡一笑,只當他自說自話。
李秦嘖嘖道:「錢多沒處撒呀,真想被劫一次,才算沒白走這趟江湖,在那些話本小說里,少了這些真草莽,就沒有江湖味兒咯,而我們闖江湖的,缺了這檔子經歷,又哪裡敢說自己走過江湖呢?」
李秦在大談江湖、草莽之時,手上倒也沒閑著,一袋錢被他拿在手中,拋上又拋下,銀兩碰撞之聲甚至蓋過了馬蹄聲。
范荼仍不說話,其實隔著不遠,是有一批想要剪徑的蟊賊的,只是被李秦這麼一咋呼,卻紛紛沒了主意。
一人趴在那草間,瓮聲瓮氣道:「大哥,要不算了?我看這兩人有恃無恐的,不好欺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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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稱作大哥的人正躲在一顆樹后,身材瘦小的他躲在一顆一人便可合抱的樹后倒也藏的嚴嚴實實。聞言壓低嗓子罵道:「你看你這夯貨,果真不讀書不開智,他倆明擺著是裝高手呢,哪個高手不是高來高去的?還騎馬?平白丟了高手的身份不是?」
草間那人悶聲嗯了一聲,「大哥就是大哥,輕易就能說出我說不出的話來。」
後面草叢裡鑽出一個少年的腦袋,被草間那人一腳抵住額頭,踹了回去,儘可能壓低聲音道:「你瘋了?還敢露頭?曉不曉得我們什麼身份?」
旁邊一節樹枝飛過,砸在那人腦袋上,身為蟊賊頭頭的大哥發話了,「你還說他,你那大嗓門,我怕是路邊那兩個書生也聽得到了。」
那人回過頭,是個長相極為粗野的漢子,黑皮膚、連鬢胡,此刻竟然流露出小女子幽怨的神色來。
大哥輕輕側過頭,餘光瞥到這幕場景,不忍直視地再把頭轉了過去,「我數三、二、一,陳賜,你立馬帶人衝出去劫道,奶奶的,兩個臭念書的還敢裝神弄鬼,搶他丫的!還記得我們的口號是什麼嗎?」
連鬢胡陳賜點頭連連。
「三。」
連鬢胡鼻孔張開,咬牙切齒。
「二。」
連鬢胡屁股翹起,雙手撐地,一腿彎曲一腿瞪直,雙腳腳尖點地,作衝刺狀。
「一。」
名叫陳賜的連鬢胡漢子一馬當先躍出草叢,隨後便是一陣吆喝,隨著吆喝聲,藏在官道兩側密林的眾匪一衝而出,眾匪大步流星,將二人二馬團團圍住。
「恭喜公子,求賊得賊。」范荼高坐馬上,笑著朝李秦抱拳。即使這些蟊賊再不入流,可范荼仍然沒想暴露李秦的身份。
李秦嘴角扯了扯,冷笑了幾聲。
連鬢胡站定,開始起調,「一,二,喊!」
眾匪齊聲大喝:「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連鬢胡長相頗為凶蠻,個子卻不高,粗手粗腳,加之身子壯實,此刻吹鬍子瞪眼,偏偏不動也不語,在李秦眼裡便活像一個木墩子。
於是李秦清了清嗓子,笑道:「喂,那木墩子,你便是此地毛賊頭頭?」
嘿,我這暴脾氣,陳賜拿著板斧就要給那人理髮。卻被人一把抓住后衣領,他力氣大,帶著那人一起前沖了幾步方才停下。回過頭,正是方才在草叢中探出腦袋的少年,「二蛋,你可聽到了,是他罵老子,老子也不殺他,就是想給他剪個頭髮,這不過分吧?」
被叫做二蛋的少年滿臉無奈,「那你那架勢,我以為你要削人腦袋呢!」
李秦笑眯眯盯著陳賜,火上澆油道:「小兄弟,我看他不是想削我腦袋,也不是他說的想給我理髮。」
陳賜將手上板斧甩了幾個旋,拋起又接住,顯然是在顯擺自己的驚人臂力。他斜眼李秦,看著這書生的細胳膊細腿,一臉鄙夷道:「咋地,你說老子想做啥?老子現在可問你了,你得好好回答,不就是想讓老子接你的話茬么?讀書人,呸。」說著還朝旁邊吐了口唾沫。
二蛋朝後退了幾步,心中慶幸不已,還好自己早有準備,這唾沫差點吐在他鞋上。
李秦抬手摸了摸鼻尖,「我覺得木墩子你是想跳起來給我修腳。」
眾匪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陳賜那張黑臉騰地像是著了火的木炭,泛出羞惱的紅光,他整個人瞬間跳起,一躍之下,雙腳竟然高過馬頭,此刻板斧立劈而下,看來是真的想將眼前的李秦斬做兩段了。
端坐於馬上的李秦巋然不動,甚至是李秦座下的這匹馬,也沒有半分受驚的感覺,此刻高昂頭顱,盯著那躍起的陳賜,鼻孔中噴出兩道溫熱的氣流,發出的聲音恍似人的嗤笑一般。
這一板斧板斧聲勢驚人,但卻沒有真的劈下,此刻,板斧懸停在李秦的鼻尖處,沒有了繼續往下劈斬的勢頭。
陳賜,腳尖點在馬頭之上,面上的表情由怒轉為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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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再轉為震驚。只是片刻,那馬便開始晃動頭頸,陳賜怕真箇斬了這書生,一個后翻輕輕落地。
「你小子可以啊,老子以為你會嚇出一褲襠的屎尿屁呢!」
李秦搖搖頭,「其實是嚇懵了,腿都軟了。」說著,指了指自己抖動的雙腿。
陳賜扛著板斧罵道:「你奶奶的讀書人,沒一句實在話。」
李秦笑了笑沒做爭辯,裝的確實不像,示敵以弱,實在是一件耗費心力的事情。他太懶了,懶到懶得在這群蟊賊面前演戲,畢竟也沒什麼看客。
樹后,有個瘦小的男人鑽了出來,正是連鬢胡陳賜的大哥,他與眾匪打扮不同,也是書生打扮,只是身材瘦小,顯得一身衣袍空空蕩蕩。
一截樹枝打在陳賜腚上,大哥發話了,「你奶奶的,沒念過書的蠻子,我們讀書人是你能瞧不起的?還把大哥我一起罵了?老……我哪次和你們說的不是實在話?」
一個老子給他硬生生憋了回去,看的李秦都想笑了。
那書生打扮的瘦弱男人轉過頭拱手道:「在下江南道杜榮,人送外號書生劍,不才,在此地做些生意,今日相遇也算有緣,二位不妨到我府上小住幾日,二位只消留下些銀錢,在下與弟兄們定讓二位吃飽穿暖,到時,甚至可以得到在下所贈的兩首小詩哦!」
李秦笑呵呵道:「沒時間。」
杜榮尷尬地撓了撓腦袋,說道「那也好,不如二位買些詩稿如何?保管全是在下所作!」
范荼伸了個懶腰,懶洋洋說道:「沒興趣。」
李秦下了馬,抻了抻胳膊,扭了扭腰,「玩夠了,還請,不要擋道。」
在眾匪眼中下馬的這位書生,突然便消失了,再出現便是合圍圈外,合圍的一圈子蟊賊大約有個五十號人,其中擋在向南方位的那條路上本也有不少人,此刻空空如也。
再看路邊,樹上,橫七豎八躺著不少蟊賊,哼哼唧唧起身不得。
只有一人擋在李秦身前,正是那被戲稱作樹墩子的陳賜。
陳賜手持板斧如臨大敵,李秦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儘管前沖。
「陳賜,退下。」
陳賜默默讓開了擋路的身子,眼睛始終盯著李秦,倒退著走到了瘦弱男人杜榮的身邊。
杜榮長嘆一聲,「還真就不理解你們這些高手了,圖個什麼勁啊,高來高去的多好,江湖水淺,我這艘小船算是觸了礁了。」
始終未曾下馬的范荼輕笑了一聲,一股現場只有陳賜與李秦二人能察覺到的驚人氣勢突然從他身上騰起,他黑白二氣一閃而逝,陳賜瞬間汗如雨下,那份氣勢轉瞬即來轉瞬即逝,卻也讓陳賜再不敢造次。
范荼環視一眾蟊賊,最終將視線停留在杜榮身上,「我現在倒是對你的詩稿很感興趣了,全數買了,不知值幾兩銀錢?」
杜榮楞了半晌,小心翼翼問道:「白送?」
范荼搖了搖頭。
杜榮狠了狠心,道:「在下願意多出十兩白送與你。」
范荼哈哈大笑,馬蹄輕踏,像是踏在了眾匪的心上,眾匪拔刀怒視眼前這人,不敢有絲毫輕視。馬停在杜榮身前,范荼自懷中摸出銀票數張,輕輕拋給杜榮。
杜榮從懷中取出數張摺疊整齊的紙稿,雙手呈上,遞給馬上那人。
范荼結過紙稿,一拉韁繩,避開眾匪,向南而去。
李秦也默不作聲,取了馬,驅馬跟上。
身後的杜榮望著那二人乘馬遠去的背影,狠狠地擦了把汗,低頭再看手中銀票,三千兩!
范荼偏過頭看了看跟上來的李秦,轉頭望向南邊,像是已經看見了那片洞庭湖,看見了那座日月潭,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三千兩怎麼夠?便是三萬兩也值得啊。至於為什麼值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馬蹄南下正是冬日,群雁北歸又是何時?望著江南的冬景,范荼沒來由地走起了神。
江南好啊,風景舊曾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