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門風雨
飛瓊神仙客,
誤落古桃源。
亂雲天一角,
弱水路三千。
——題記
柔和的檀香從香爐中緩緩升起,環繞在靜謐的卧房內。
櫸木床榻之上躺著一位老者,鬚髮灰白,面容憔悴,雙頰深深凹陷。老者瘦長的手腕上,經脈隱隱透出黑氣,這是常年修鍊毒功所致。
「爺爺……」
床榻之側坐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色絕麗,明眸婉轉,正靜靜地端詳著老者。聽到呼喚聲,老者的眼皮微微翻動了一下,卻沒有回應。
這老者正是西蜀唐家堡第三十一代掌門,也是唐門一族族長唐坤。
蜀中唐門的毒功和暗器獨步天下,江湖中人提起,無不談虎色變。唐坤繼掌門之位后,更是在數年間便使得唐門聲威大震,成為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武林大派。
而如今,威震一方的掌門人唐坤卻已經病倒在床榻之上。
「爺爺,你知道嗎……那些叔叔伯伯們,現在為了爭掌門都打破了頭了。你病倒這麼久,他們從來沒有來看過你,他們……根本不關心你的死活。」
少女輕輕握住唐坤消瘦的手掌,泫然欲泣。緊趁利落的鹿皮束腰上,系著一對寒光凜冽的峨眉刺。
少女名喚雪見,是唐坤的孫女,也是唐門的大小姐。
想起家族中人冷漠的態度,雪見越發惱火。
「哼!掌門掌門,真不知道這掌門有什麼好的,就是白給我當我也不稀罕!」
雪見的父親唐豐在十八年前意外暴斃身亡,之後雪見就由爺爺唐坤親自撫養長大。
唐豐死因至今成謎,只有雪見一個獨女,因此唐坤對雪見寵愛至極。除了限於唐門毒術不能傳女的門規,其他文學武功暗器全部傾囊傳授。唐門中人,都知道只要能夠跟雪見成親,就等於成為了唐家堡的未來掌門,所以長久以來一直有殷勤獻媚的人跟在雪見身邊。
雪見起身走到桌子旁,輕輕捧起一個茶壺,那是唐坤最喜歡的海棠紅紫砂壺。
唐坤雖是唐門掌門,生活卻十分樸素。近日來無人照料,屋內的器皿都蒙上了一層灰塵。
雪見剛要擦拭,門口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雪妹,你在裡面嗎!不好了,出事了!」
雪見嚇了一跳,紫砂蓋子脫手落地,砰地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呀!」雪見又氣又急,三兩步跑到門邊一把打開門,沒好氣地喝道:「幹什麼!」
「我——」
「我告訴你,你最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要不然,要不然我——」雪見一張俏臉氣得通紅,緊緊地盯著門外那人。
門口那人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正是雪見的堂兄,名叫唐恆。
「雪妹,剛才——」唐恆定了定神,說道:「剛才我聽人說,在外面發現了兩具唐門弟子的屍體,好像是……」
「是誰?」
「是心繭和月蕪。」唐恆說道。
「什麼?」雪見怔住了。
唐心繭和唐月蕪是雪見在唐家堡為數不多的好友,雪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會?你沒看錯吧!」雪見急道。
「屍體現在就在停屍房,門口還有人把守著,非常的神秘。」唐恆說道,「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怎麼會……」雪見驚詫地後退了一步。
「雪妹——」
「等一下!」
唐恆剛要上前,雪見忽然砰的一下把門關上,正好撞到了唐恆的鼻子上。
雪見回到房中,看著地上散落的茶壺蓋碎片,惱火地跺了跺腳。
「這下怎麼辦……」
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唐坤,心想爺爺醒過來發現心愛的茶壺蓋子碎了,一定會很心疼的。雪見雖然嬌慣任性,卻從不肯讓爺爺傷心難過。
「沒辦法,只好去找找有沒有一樣的蓋子了……」雪見伸手從懷裡拿出一方帕巾,將地上的茶壺蓋碎片拾起,小心翼翼地包好之後和茶壺一起放到懷裡,這才重新打開房門。
唐恆依舊站在門外,輕輕地揉著自己被撞紅的鼻頭。雪見平復了一下心情,有些歉仄地說道:「對不起恆哥,我剛才……」
唐恆笑道:「沒事。」
「我想去停屍房看看。」雪見道。
「我剛才去看過了。但是停屍房門口有人把守著,他們說誰都不能進去。」
「我倒要看看,他們誰敢攔我!」雪見哼了一聲,推開唐恆大踏步向前走去。
唐恆不敢阻攔,只好默默跟在雪見的身後。
唐家堡坐落在西蜀群山之中,與世隔絕,只緊挨著一座渝州城。唐家堡幾乎掌控著整座渝州城的經濟,城中最大的當鋪「永安當」也是唐家門下的產業,可想而知唐門的家底有多麼雄厚。
唐家堡之內更是富麗堂皇,雕欄玉砌,不像是江湖門派,倒像是一個隱居避世的王侯的宮殿,只是多了幾分森嚴和冷意。周圍的青石磚牆散發著莊重冷酷的氣息,上面有不少的裂紋和乾涸的血跡,彷彿記錄著這座壯觀的唐家堡在鮮血中建立的歷史。
在雪見幼年時,唐家堡的城牆曾經讓她感覺固若金湯,極有安全感。
偌大的唐家堡,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也花了些時間。唐雪見穿過樓閣庭院來到停屍房。停屍房門前有兩個唐門弟子在守衛著。雪見走到門前,兩個人伸手攔住了唐雪見。
「大小姐,三老爺下過命令,說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爺爺聽說堡里死人了,他自己不方便才讓我來看看!」雪見單手扶腰怒視著兩人,冷聲道:「這樣你們也敢攔我嗎?」
「啊,這……」
「讓開!」
雪見不由分說,推開二人就闖了進去,兩個弟子攔不住也不敢阻攔。唐恆跟在雪見身後,守門的弟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唐恆低下頭裝作沒有看見。
雪見從來沒有來過停屍房,平時在堡中閑逛時,即使遠遠地望上一眼也會立刻避開,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硬闖停屍房的一天。
停屍房前是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過之後頓時一股腐爛屍體的氣味撲面而來。
空曠的房間內只有兩張石床,上面各自躺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雪見皺眉捂住口鼻,強忍著噁心走上前想把白布揭開。唐恆搶先一步走到雪見身前,說道:「我來吧。」
說著唐恆緩緩把屍體上的白布掀了起來。
屍體並沒有腐爛的太過嚴重,但是幾處致命傷口卻是鮮血淋漓,猙獰可怖。屍體上有著斑斑點點的黑色痕迹,像是被灼燒產生的,又不像是單純的燒傷。傷口散發的氣味十分惡臭,像是被下了某種毒藥一般。
看到唐心繭的屍體,雪見的眼眶頓時泛紅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們是怎麼死的?」
雪見不是個輕易會流淚的女孩子,即使好友的屍體就在眼前,雪見也沒有立刻哭出來。
「雪妹……」
「他們是怎麼死的,是誰敢殺唐家堡的人!」雪見怒道。
「這……還不清楚……」唐恆說道,「不過這屍體上的傷痕,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傷痕?」
「這看上去,有點像是霹靂堂的火毒。」唐恆說道。
「霹靂堂?」雪見一怔,說道:「你是說江南霹靂堂?難道是他們?」
雪見雖然對門派紛爭興味索然,卻也聽說過霹靂堂的名字。霹靂堂地處江西,總舵則在西北德陽,根基有數百年之深。其堂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雷氏家族,以製造極其厲害的炸藥、火器而聞名天下。
霹靂堂與唐門相似,都擁有雄厚的財力,以及在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名聲。不同點在與唐門避世獨立,而霹靂堂則野心勃勃,分舵遍布大江南北,一心要稱霸武林。
「霹靂堂跟唐家堡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怎麼會突然對唐門的人下手?」雪見說道。
「我也不確定,只是有點像。」唐恆看著屍體上一些破裂的傷痕,裡面的血肉都被翻了出來,顯得十分的可怖,不由得皺起眉頭,說道:「而且這些傷痕……這些傷痕……」
「哎呀你到底想說什麼!快說啊!怎麼老是這麼吞吞吐吐的!」看著慢條斯理的唐恆,雪見急得直跺腳。雪見雖然是女子,但是向來心直口快,最不喜歡說話吞吐的人。
「好吧……那我說了雪妹你別害怕啊,這不像是……不像是被人傷的。」
「不像是被人傷的,那是什麼?」
「倒像是……妖怪。」唐恆這兩個字就像是從肚子里一點點擠上來,擠到了喉嚨口,又從嘴唇里擠了出來。
看著屍體上血肉模糊的傷痕,雪見忽然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雪見曾經聽說過,世上有一種奇異的生物叫做妖怪,由動物修鍊而成。據說妖類都兇殘暴戾,以人為食,但是雪見從來沒有見過。聽唐恆這麼說,想到自己這兩個好朋友有可能死在妖怪手裡時,雪見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的發冷。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五叔來了,快躲起來!」唐恆趕緊拉著雪見躲到了一旁的桌案後面。
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材魁梧的虯髯中年人,正是雪見的五叔唐震。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精瘦的漢子,兩眼直冒精光,正是唐震的弟弟唐離。
唐震上來掀開屍體上的布,上下端詳了一下,說道:「這個傷痕我不會認錯的,這又是霹靂堂乾的好事!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最近一段時間霹靂堂屢屢挑釁,越來越不把唐家堡放在眼裡。」
「五哥,會不會是他們知道了掌門病倒的事情?」唐離說道。
「怎麼可能!」唐震說道,「老東西病倒的消息一直是絕密,怎麼可能泄露出去!」
唐離輕拈著山羊鬍子,說道:「除非唐家堡里有內鬼。」
「內鬼!是誰?」唐坤瞪眼道。
「我也只是推測。」唐離說道,「幾年前羅如烈當了霹靂堂的堂主,那人野心勃勃一直想吞併唐門,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掌門病倒的事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羅如烈……」雪見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唐恆慌忙把食指摁在嘴唇上,示意唐雪見噤聲,雪見點點頭。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唐震伸手捏著自己的鬍子,低下頭端詳著屍體上的傷口,「這屍體上的傷痕像是霹靂堂的火毒,但是霹靂堂的武功向來以外家見長,他們雷老堂主外家功夫更是登峰造極,內功一直是霹靂堂的短處。他們什麼時候練成了這麼強的毒功?」
「確實古怪。」唐離說道,「最近我也跟霹靂堂接觸過,他們的內功的確強了很多,而且……相當的邪門,我也說不上來。」
「哼!難不成他們找上了什麼大靠山?」
「五哥,我們要做好準備。」唐離說道,「現在掌門病倒,堡里人心不穩,如果這個時候霹靂堂突然發難,我們恐怕會有麻煩。」
雪見曾經聽爺爺提起過,霹靂堂上一代堂主便是雷嘯天,此人不光武功了得而且精於火器。據說幾年之前離奇失蹤了,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唐震和唐離的對話,雪見也只聽得一知半解,但是自己這兩個好友恐怕真是遭了霹靂堂的毒手。
唐震點了點頭,把屍體上的白布放下,說道:「在掌門蘇醒過來之前,要先定下堡中的臨時掌門。唐家堡不可一日無主。」
「除了三爺之外,只怕再沒其他人能擔當此任了。」唐離說道。
唐震哼了一聲:「我看,這堡里還有不少人不服,這幾日據說還有弟子與霹靂堂暗中示好的。」
「這事好辦,找個機會殺一儆百便可,此事就交給三爺來吧。」
兩人耳語了一陣,轉身離開了停屍房。直到聽見門外兩人走遠了,雪見和唐恆才從桌子後面走出來。唐恆長吁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雪見想起剛才那兩個人的言語,仍然是只想著掌門之位,對死去的兩個弟子卻漠不關心,不由得十分惱火,說道:「恆哥,我們離開這裡吧,在這裡我很不舒服……」
「也好,那我們出去吧。」
雪見和唐恆兩個人走出了停屍房,雪見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才感覺胸口呼吸順暢了一些。天邊日已西垂,想起病床上的爺爺,雪見不由得難過起來。
「爺爺……」雪見喃喃地說道。
唐恆轉過頭,雪見正在眺望天邊夕陽。霞輝映在雪見臉上,暈生雙頰,美不可言,唐恆不由得竟看的痴了。
「雪妹,你也別太難過了。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對了恆哥。」
雪見把懷裡的帕巾拿了出來,說道:「這是爺爺最喜歡的茶壺,蓋子剛才打碎了,你知不知道……哪裡有一樣的?」
「蓋子?」唐恆看著雪見手裡的碎片,想了想說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當鋪里應該會有吧。」
「當鋪?」
「是啊,渝州城裡的那家永安當。」唐恆說道,「那是五叔公的當鋪,也是渝州城最大的當鋪,那裡應該會有差不多的蓋子。要不明天我陪你去那裡看看——」
「謝謝恆哥,我現在就去!」雪見把碎片重新包好放進懷裡,轉身就向唐門大門外跑去。
渝州和唐家堡之間隔著一座璧山,現在已經是黃昏。如果要穿過璧山到渝州那邊,只怕已經入夜了。
「哎,雪妹,等等——」唐恆趕緊追了上去,說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等到唐恆追出唐家堡大門時,雪見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