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此間離別處
翌日清晨。
墨笙緩緩自床上坐起,穿上衣衫與鞋子,打開房門的瞬間,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高大男子正穿著圍裙,端著菜從廚房走到院子中,老天師拿著碗正在擺放,看見墨笙出來,老天師笑道:「今兒可是睡懶覺了啊,太陽都曬屁股蛋兒了,趕緊過來吃飯了。」
「要是再晚一點,今天就該你去煮麵吃了。」高大男子打趣道。
墨笙咧嘴一笑:「元師兄,我就算睡過頭,你敢吃我那份兒,我就跟你急。」
高大男子一瞪眼,就要開口拌嘴,被老天師斜眼一瞥,頓時悻悻然的說道:「不……敢!」
飯桌上,老天師說道:「小笙啊,這些年來我沒有傳授過你什麼術法神通,一切都靠你自己修行,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吃完飯後,我教你劍術,反正我也就只會點不入流的劍術。」
墨笙聞言,夾菜的手頓在空中,獃獃的轉頭:「師尊,之前那些花里胡哨的術法,不就是你傳授的嗎?」
老天師聞言,嘴角抽搐,心中腹誹不已,他娘的,誰知道你能看書看出那些神通術法?害的我這個當師尊的竟然找不到機會傳授你道法上的學問。
「咳…那些嘛也算吧,只是為師擅長的還是劍術。」老天師笑呵呵的解釋道。
「午時,我教你劍術,之後,讓元大個兒教你拳腳。」
「啊……」墨笙一時獃滯無言。他機械般轉頭看向高大男子,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可是看見當初元師兄一拳將一頭三丈高的虎形蠻獸打的四分五裂。
想到這,墨笙打了一個寒顫,那一拳要是落在自己身上,豈不是……
高大男子卻是嘴角抽搐,師尊這是讓我教拳還是受罪?小師弟自己不知道那副體魄的強大,您老還不知道?我那一拳下去,皮開肉綻的可是我自己的拳頭。
一頓飯吃完,墨笙再次去後山禁地,發現那裡的崖刻已經消失了,他怔怔的望著眼前那一片虛無,眼神中充滿了唏噓與釋然,心中還有些傷感,那些崖刻陪伴了他很長歲月,如今也消失了。
似乎他從來就留不住什麼,那些只存在於四歲之前的家人,曾經自己修來的一身道法,如今消失的崖刻。
老天師來到他的身邊,雙手負后,眯眼望著前方,輕聲開口:「緣來緣去而已,傷感可以,但不要糾結,不是你留不住什麼,而是要思考你能留下什麼。」
墨笙點點頭,「好的。」
老天師緩緩踏步而行,背對著墨笙「剛才和你說的,教你幾手劍術的,現在就開始吧。」
墨笙此時卻有些緊張起來,他還沒有見過這位師尊出手呢。
老天師似乎感受到了墨笙心境波動,依舊背對墨笙,「用你所學竭盡全力對我出手。」
「這……」
墨笙有些遲疑,對自己的師尊出手,可是大不敬啊。
等待了片刻,墨笙依舊沒有動作,只是僵硬在原地,老天師突然冷聲道:「怎麼?不敢?」
老天師嗤笑一聲:「連對我出手都不敢?你拿什麼去爭一個證道?求一個自我?」
「再者,就憑你,能傷我分毫?」
「要是不出手,就滾下山去,日後就沉浸在你那些破碎的記憶中,一次次揪心的死去活來,一次次後悔來到世上。」
「你那些所謂的天資,在我看來就是狗屎,以為在糞坑裡扒拉出點東西就是寶貝了?」
墨笙有些委屈,這是師尊第一次對他說這麼重的話語,就像一把把尖刀扎進他的胸膛。
「怎麼?這就要哭鼻子了?那你怎麼不趴在地上,祈求老天爺不要打斷你的天地長橋?你求得到嗎?」
「廢物而已,以為自己七年入乾元,是這人間第一等天才了?」
「出劍!出拳!」
老天師驀然轉身,對著那個杵在原地的少年爆喝道,眼神中充滿了譏諷之色。
少年那股悲傷的心緒,被這一聲爆喝震散,瞬息而已,一個古樸拳架已然踏出,一拳砸向老天師胸膛。
「真是廢物東西,怎麼就收了你這麼一個弟子,就算是一條狗練拳十幾年,出拳的勁兒都比你強。」老天師再次出言嘲諷,劍指一併,對著少年的拳頭遞出。
砰!
少年的身形如炮彈般倒飛而去,老天師身形閃爍,根本不給少年任何反應的機會。
「小廢物,看好了,劍,一往無前,自古就有一劍破萬法之說,但並不是極致,我劍廬一脈,所求劍道,是萬法如一,是世間萬法皆可化劍,哪怕對方有擁有億萬道法,依舊可一劍破之。」
老天師眼神冷漠如寒冰,劍指點在少年眉心,接著是胸膛、雙肩、雙臂、雙手、丹田……
在墨笙眼中,這一刻的師尊就好像是一尊仙人,渾身散發著一股超越天地的劍意,師尊的渾身就是一個世界,那完全是劍的世界,連天地大道都不能將其壓制絲毫。
老天師的每一個動作都簡單到了極致,可少年就是無法阻擋,任他變化拳架,可根本無法碰到老天師一片衣角。
墨笙最後渾身力氣耗盡,癱坐在地,雙眼模糊。
老天師就站在他的身旁,「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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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涼快?」
墨笙強撐著起身,晃晃悠悠的站在老天師身旁,欲言又止。
「劍術已經教給你了,至於能學得幾分,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老天師悠悠的望著天幕,淡然開口:「不要覺得天很高,也不要覺得自己很弱,人嘛,不可自視過高,亦不可妄自菲薄,要去爭一爭才行。」
老天師指著天幕,「那裡很高嗎?我看未必!」
「今日過後,便下山去吧,去看看人間,不論將來看到什麼,都不要失望,不要對自己失望,也不要對人間失望。」
「有人命好,一生都過得很好,有人命苦,一輩子都在世道泥濘里過活,活的不如豬狗,可這就是世道,你要守住本心,這些年從來沒有與你講什麼道理,今天倒是說完了。」
「至於剩下的道理,你自己去人間看吧,與人為善,與人真誠,希望你之心境始終如那春風處,有向陽花開。」
老天師說完,緩緩走出禁地,可少年不知道,這一刻背對著他的老天師,彷彿一下子老去了數十歲,眼中全是滄桑。
兩個時辰后,高大男子走進禁地,對著打坐的墨笙只說了兩個字,「練拳!」
「好!」墨笙點點頭,緩緩起身。
山間有風,吹的兩人大袖飄搖,拳架已起的兩人,皆是同時踏步而出,拳頭碰撞。
一股浩大罡風激蕩而出,墨笙踉蹌倒退出去三丈,高大男子繼續踏步向前,每一步,都如天地雷聲大作,一拳砸出。
墨笙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一側,躲過這勢大力沉的一拳。
「躲,能躲掉嗎?」高大男子嗤笑,再一拳砸在墨笙的肩膀上,再次將其轟退三丈。
高大男子身形爆射而出,宛若流光貼身向前,一腿橫掃向墨笙背部,砰的一聲墨笙被砸進崖壁中。
「真特么的疼,這混小子的體魄真是……」高大男子趁著這個間隙罵罵咧咧的揉著雙手。
崖壁中的少年腦子一團漿糊,當初那些師兄師姐們下山之前都是自己這個待遇嗎?
墨笙將自己從崖壁中拔出來,看向那個面色不改的元師兄,齜牙咧嘴的說道:「師兄,你拳頭可真重。」
高大男子沒好氣的罵道:「滾你娘的,還有力氣說話,看來是不夠重。」
前山院子中的老天師面色很是欣慰,可隨即就冷了下來,這元大個兒看來是有些飄了啊。
他走向山巔處的閣樓,隨手一抓,抓出一柄青銅劍,雙手在劍身一抹,隨後屈指一彈,厚重的低鳴聲傳出。
手腕翻轉,劍鞘出現在手掌中,劍鞘漆黑,將青銅劍放入其中,嚴絲合縫。
這天傍晚,在黃昏的陽光中,老天師帶著一個少女出現在後山,看著獨自站在原先崖刻所在處的少年,身形蕭索,好像有些傷心,又很孤單。
少女身穿一襲紫色長裙,披著黑色的狐裘披風,美眸顧盼生輝,一雙桃花眸子水靈清澈,朱唇晶瑩透亮,嘴角微微翹起的她已有風情萬種,身材修長苗條,白皙如羊脂白玉般的面龐帶著淺淺的笑意,可看向少年背影的眸光卻有些傷心。
在少女的美眸中,少年的心境一半仙氣縹緲,有一尊無暇無垢的仙靈盤坐掐訣,一半則是朦朧一片,有各種殺戮、冷血、冷漠、哀傷,有一尊魔神杵劍而立,與無暇仙靈遙遙對峙。
老天師笑呵呵的說道:「小丫頭,在這山上求道幾千年,他踏入此山之時你恰好鍊形初成,這就是你與他的緣分。」
少女臉頰酡紅一片,略顯羞赧,十指交錯在背後,美眸一眨一眨,俏皮又可愛。
「別以為我不知道,每次那小子去山間,你就悄悄跟在他身後。」老天師笑著說道。
少女臉頰越發酡紅,如那紅透的桃花兒。
老天師帶著少女走向崖畔,少年眺望遠方,群山蜿蜒盤踞在大地上,宛若一條條巨龍做仰天咆哮狀。
少年起身行禮道:「師尊!」
老天師點點頭,眼神溫柔:「小笙,今日讓你師兄教拳,緣由你應該已經知曉了,為了逼迫你將心中的戾氣發泄出來,這些年來一直找不到機會,而今正好是恰逢其時。」
墨笙眼神閃爍,幾次欲言又止,老天師會心一笑:「你的記憶是我之前將其封印了,這個不作其他解釋。」
老天師伸手揉了揉墨笙的腦袋:「小傢伙,這些年來我從未傳授你什麼道法,沒想到你居然能看書看出一個乾元境,倒是給為師一個不小的驚喜。」
「只是為師的道不適合你修行,不能傳你此道,所以只是傳授你幾手劍術,以後你自己去演化那劍術就足矣了。」
「再者,如今你已經尋到了自己的路,堅守本心走下去,為師相信將來你我會再次相見的。」
老天師仰頭看著星空,眼神變得逐漸冷冽,有幾道光輝坐鎮天幕之上,遙遙與老天師對峙著。
爾等布局幾千年又如何,本座要離去,爾等能阻我?
片刻之後,老天師收回目光,指著身旁的少女說道:「這是桃菲,她會跟著你下山。」
少女桃菲施了一個萬福,有些調皮的眨眼道:「見過公子。」
墨笙還禮:「見過桃菲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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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老天師,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師尊,我怕是照顧不好桃菲姑娘。」
老天師看著少年的窘態,一巴掌呼在少年頭上,笑罵道:「不是和你商量,她不需要你照顧,你們一起下山就是。」
他還不知道少年那點心思,不想帶著桃菲下山,是想自己一個人北上,查探這些年家族的情況,要是有可能的話,會直接與當初對他動手的勢力起刀兵。
墨笙愕然,最後還是沒有拒絕,陪著老天師坐在崖畔,一起眺望遠方,三人沒有誰開口,就那麼望著一輪明月自天邊緩緩升起。
老天師心中呢喃著,好一個少時不知月,呼作白月盤。
最後,老天師看了一眼少年,發現那小傢伙居然已經緩緩睡去,呼吸綿長有序,不知不覺間天地靈力已然湧入軀體。
老天師沒有將那些靈力打散,只是冷笑了一聲,將青銅劍留下后悄然離開,留下熟睡中的少年與托著腮幫子的少女桃菲。
前山院子中,老天師與高大男子坐在椅子上,中間的小桌子上擺放了一疊乾脆花生,一壺燒酒,兩隻酒碗。
高大男子喝過一碗酒,眨巴著嘴說道:「師尊,小師弟如今剛重建天地長橋,這就下山,是否過於急切了?」
老天師將一顆花生丟入嘴中嚼碎,「聚散不由人,既然已經解開封印,那且去走走看又如何?」
高大男子蹙眉,想到了一些事情:「小師弟當初?」他擺了擺手,換了一個問題:「有人護道嗎?」
「護道?需要嗎?」老天師嗤笑,斜眼看著高大男子,譏笑道:「你以為是你啊,只長個不長腦子,他三歲就能提劍砍人,那可是砍殺了一百來號人啊,你那時候還在玩泥巴呢。」
說到這裡,老天師又有些悵然,低聲道:「一個三歲的稚童,就算他想的不多,可在那種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情況下,也要多想,想著求活,想著殺出一條生路,不然就是他死。」
高大男子咂舌,這些情況師尊之前可沒有提過半點,當初師尊將小師弟帶上山後,就只是讓小師弟去看書而已,他還有些納悶兒,原來是想藉助書中的一些道理與美好壓制小師弟的戾氣。
他想了想又低聲問道:「師尊,小師弟當真不是什麼神體之類的?」
老天師嗤笑道:「狗屁神體,你小師弟就是一介凡人而已,連血脈之力都沒有半點。」
隨即老天師又笑了起來,指了指天上:「神體?那算個什麼玩意兒?不過是藉助血脈留存的一點神性精粹顯化而出,再說了,凡人就不能修大道了?凡人之軀就比不上所謂的仙神之體?」
「我看未必,當初那些所謂的神,面對人間的強者,還不是要卑躬屈膝,一顆修道之心我看也不怎麼純粹嘛。」
「難怪你小師弟能看書悟出一個乾元境,你卻久久原地踏步,真是個……傻大個兒。」
高大男子不說話了,反正也討不著好,師尊除了小師弟之外,對誰都是這個模樣,遭不住。
深夜,山間響起一片片蟲獸嘶鳴聲,連在一起,宛若天地的生命之歌。
墨笙醒來之時已經明月高懸,回到前山,發現師尊與元師兄已經歇下了,他轉頭看向少女問道:「桃菲姑娘,有需要收拾的行禮嗎?需要的話就去收拾,我在這裡等你就行,我們…連夜下山。」
少女桃菲眯眼笑了起來,揚起玉手,一串桃木珠子出現在皓腕上,「都在這裡了。」
墨笙點頭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點燃油燈,取下一些衣物疊放在床上,準備放進包裹中,背著下山,桃菲笑道:「公子,我幫你保管吧。」
墨笙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
還不等他說完,少女已經將那些衣物收進了珠串內。
儲物類型的法器,他也有,只是如今自己沒有法力,打不開那件法器。
最後,他與桃菲退出房間,少年在關門之前,目光落在房間內每一處,似乎要將所有東西的模樣都刻畫在腦海中,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
他走到老天師的房前,在台階下,他緩緩跪下,磕了三個頭,顫聲道:「師尊,傳道護道之恩,墨笙無以為報,待我了去宿怨,再來看望師尊。」
再之後,他走到高大男子的屋前台階下,作揖行禮:「元師兄,師弟這就離去了,照顧好師尊與自己,我知道你藏了銀子在後山,別老是摳摳搜搜的,喜歡喝酒就多準備點糧食釀酒,你那點銀子也不夠媳婦兒本不是?」
明月緩緩向西而去,山間少年背劍,少女狐裘隨風搖曳。
院子前面的曬穀場邊緣,老天師與高大男子並肩而立,看著已經下山極遠的少年少女,背劍少年舉起手用力的揮手作別,少女回望了一眼,嫣然而笑。
高大男子嘆了一口氣,「這臭小子。」
老天師默不作聲,目光一直落在少年身上,小笙啊,世道難行,望你修行修心,大道有成。
少年走在前方,沒有回頭,肩頭微微聳動,沒有任何聲音,少女有些傷心,緊緊的抓住少年的袖子,跟著前行。
明月照山間,人間別離處。
這一年冬天,少年十四歲,少女鍊形已十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