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佳人楚楚
一開始姜生還支支吾吾不願開口,趙炳煜一翻恐嚇威脅下,他才將自己知道的一些關於盲嬸的事吐露乾淨。
的確如金嬌嬌猜想一般,盲嬸並非巨方村本地人,但她具體來自於哪兒,姜生也不知其中內情。他第一次見到盲嬸的時候是在十二年前的新年祭禮上,村裡人每逢過年就會舉行一次大型的祭祀天神活動,以乞求來年風調雨順、吉星高照,每個村民都必須出席。
那時候的盲嬸還不是個瞎子,雖然已經身懷六甲但也難掩她秀氣端莊的容顏,村裡的漢子紛紛羨慕村長范增的大兒子范期命好,討了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是的,盲嬸起初就是村長家的媳婦。村長范增一共三個兒子,大兒子范期天生腿腳殘疾又性情暴力,村裡人家的姑娘都嫌他而不願嫁他為妻,因此,他打了三十年光棍。
殘疾光棍突然娶了這麼個漂亮老婆,還有了孩子,當真是羨煞村裡一眾漢子。
新年慶典上,盲嬸坐在祠堂角落,村裡婆子找她搭話她一概不理,像尊大肚子雕塑。
十三歲的姜生還是調皮搗蛋的年紀,他和同伴躲在門后好奇地觀察她,打賭猜測她是不是啞巴。兩人朝盲嬸手臂和背上扔橘子,想看她會不會說話,結果盲嬸只是微微一笑,接著朝他們招手示意他們過去。姜生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人,鬼迷心竅地迎著她的笑向她走去,誰知他剛走到盲嬸面前,她忽然逮著姜生不放,如同瘋狗一樣去啃咬他,掐他脖子。
姜生瞬間嚇得號啕大哭,同伴見勢立刻停住上前的腳步轉身就跑,周圍的人趕緊拉開盲嬸和姜生,姜生的母親被氣得直接甩了她一耳光,罵她是瘋子神經病,拽著姜生罵罵咧咧地離開了祠堂。
那次之後,村裡流言四起,大家說盲嬸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跟殘疾范期就是天生一對,以後生的孩子多半也是個小瘋子,小殘廢。姜生卻不這麼認為,他認為盲嬸配給范殘廢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即使盲嬸差點掐死她。
新年慶典后,他一連好長時間沒再見過盲嬸的面,聽說是她婆婆怕她出來發瘋咬人,於是把人關了起來。
姜生第二次見盲嬸是在第三年范期的喪禮上,范期病死了。
盲嬸披麻戴孝跪在禮堂,身旁一個兩歲多的小孩兒,是她的大兒子,既不是小瘋子也不是小殘廢。她已經沒有第一次見面那麼好看了,大眼睛靈氣全無,像兩潭幽深的死水。姜生看不出她有半點死了丈夫的傷心難過,相反,她動作神態間分明透露著欣喜以及輕鬆自在,就像嵌固在她身上的枷鎖被砍斷了一樣。
她和她婆婆一起接待客人,也會說話,只是聲帶似乎受傷了,聲音嘶啞難聽。
大家又說盲嬸的丈夫死了,但瘋病反倒好了。
有一段時間,姜生經常在村落里看到盲嬸,她像其他村婦一樣洗衣帶孩子,偶爾也和別人閑聊兩句,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正常。
之後的幾年姜生去了外地干苦力,等他再次回來的時候,盲嬸已經瞎了,再也不能用好看,漂亮來形容這個女人,她蒼老的速度似乎比別的人快,就好像一塊用舊的抹布,滿身滄桑。姜生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起初大家提起她就是范家那神經病或者范殘廢的瘋子老婆,而現在大家叫她盲嬸。
盲嬸身邊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同母異父的兄弟,很妙很諷刺的緣分,他們彼此的父親就是親兄弟。
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脈。
巨方寸偏僻落後,又多男少女,哥死了嫂子改嫁弟弟並不稀奇,盲嬸還是范家的媳婦,只是同床共枕的人換成了范期的弟弟范望,一個粗鄙無知的漢子。盲嬸生下二兒子不久后,他在上山打獵途中讓毒蛇給咬死了。
范家還有個剛及冠不久的小兒子虎視眈眈,就在大家紛紛以為盲嬸又要換范家小兒子做丈夫的時候,盲嬸改嫁了秋生。
秋生只是村裡一個寂寂無名之輩,幼年喪父由母親崔氏拉扯長大,相貌平平,不愛說話,不愛扎堆,忙來勤勤懇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閑時樂聞山風鳥鳴喜看黃昏日落。
村民從未見過他與盲嬸有過任何交集,偏偏這兩人就要湊到一起過日子了。後來的一年多,人們總能看見秋生帶著盲嬸漫山遍野地逛,有一次姜生甚至在忘憂谷碰到他們夫婦兩人,時隔多年他又看見盲嬸臉上露出淡淡微笑,正常溫馨微笑。
姜生覺得他們一定很幸福,苦命人嘗到一點甜頭,曬到一絲日光都是幸福,只是短暫。
婚後第二年,秋生打獵墜崖身亡。
姜生怯弱道:「但秋生不是自己意外墜入懸崖的,是有人故意把他引到忘憂谷邊推他下去的,有路過的村民看到了,是范家的小兒子范待乾的。」
「我也是後來才別人議論說盲嬸是范家人花了一輩子辛苦錢從外地買來給范期做媳婦兒傳宗接代的,因此他們記恨秋生搶走盲嬸,所以報復他們家,尤其是這范待,好幾年前心裡就惦記上了盲嬸,本來他哥死了就輪到他了,結果生生讓秋生給截胡了。我還聽說盲嬸的眼睛就是讓村長的二兒子范望弄瞎的。」
金嬌嬌聽得一肚子火上去就給了姜生一腳,憤憤不平道:「你這是什麼畜牲話,她是個人!不是給男人傳宗接代的工具,什麼叫輪?你竟還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姑奶奶饒命吧,小的說錯話了,您饒命吧。」姜生捂著肚子求饒,像個沒骨頭的蛆。
—轟隆隆……轟隆。趙炳煜立馬賭住金嬌嬌的耳朵。
一道奼紫色閃電劃破天際,雷聲轟鳴,惡毒的罪行彷彿激怒了上蒼,因此降下神罰,豆大的雨珠應聲而至,劈頭蓋臉地往下砸。
幾人迅速運起輕功跑回茅草屋避雨,只剩劇毒入骨的姜生搖搖晃晃的狼狽前行,沒人管他。
他們懷疑姜生並未將所有的實情全盤托出,盲嬸縱然與范家有如此深仇大恨,倒也不至於要毒死全村的人解恨,這裡面還有隱情。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迷藥的作用,李一爻抱著孔麒爾在溫暖的被窩中正睡得香甜,大火,雷聲,暴雨不會出現在他們的好夢裡。
可好夢總會醒,他也永遠失去了他的師傅。
當夜赤松就給金嬌嬌和苟活下來的姜生解了毒。漫天的大火最終被傾盆暴雨澆熄滅,濕答答的斷木上冒著臼臼黑煙,成了荒涼的廢墟,楠木林沒了,瘴氣沒了,村民沒了,全成了這片焦土上的泥和灰,煙和塵。
無人知道這片土地何時能再長出第一株青綠小草來。
第二日大家準備啟程返回瑜洲城,整個巨方村只剩下了盲嬸的婆婆崔氏,小兒子盛哥兒,以及僥倖活下的姜生,劉宣和將這幾人交給了史厲安置。
臨走前,他們總算見到了一直未露面的崔氏,她主動向大家揭露了巨方村不可見人的秘密。
巨方村地處偏僻,男多女少,大多數村民一輩子都沒出過青城山脈,思想封建守舊,信奉邪神。村裡一半以上的女人都是他們從外面或買或拐帶而來的。一開始大家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但日子久了,又有了孩子,她們大多本身也沒什麼見識,就聽天由命了,崔氏就是其中之一。
盲嬸卻不是他們買來拐來的。
十三年前有一對父女以及一個小丫鬟來青城山採藥,父親採藥病倒借住村長家,村長二兒子見色起意欲霸佔小姐,被病重父親發現,兩人發生爭執,父親被活活打死。小姐被關進地窖,小丫鬟被選作邪神祭品被活活燒死。
—小姐就是盲嬸。盲嬸與她們不同,她識字懂道理,頑強的與命運作抗爭,儘管失敗了。
除了與秋生成親那兩年,她從未有一日停止過逃出青城山,所以她聲帶壞了,眼睛瞎了,手斷過,腳斷過,渾身是傷。
范家人不讓她逃,無知村民不讓她逃。她想逃,只有秋生助她逃過,但她仍逃不過這悲慘的命運。她的人生被盡毀,那她就也毀掉所有人。
走的時候喜兒從李芨的書箱中看到了一本他的日常記實,裡面記錄了他與嘉興醫藥世家小姐楚楚相識相知相戀的過程。
他那時候還不叫李芨,而叫徐青。
十三年前江南爆發瘟疫,徐青奔赴疫區診救疫民,楚楚隨父親四處收葯供應疫區。朝廷封閉疫區的命令下來后,兩人失聯,這一失聯就是整整十年,再見已無楚楚,只有飽經風霜和苦難的盲嬸。李芨發現盲嬸在籌謀毒害村民,他亦陷入痛苦的掙扎,一邊是昔日戀人的仇恨,一邊是部分村民的無辜性命,他能做的就是裝啞隱藏自己身份,延誤村民的毒性發作時間。
樓上佳人楚楚,天邊皓月徐徐。
現如今
人間已無楚楚,獨留天邊一方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