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溫陵2
一官猛一回頭,果然是他老爹,鄭紹祖。一官嘟著嘴抱怨說著:「娘說你先走了,要我到縣城裡找你,本想縣城不就這麼丁點大,不會找不到。沒想到今天人這麼多,結果就堵在這裡,擠也擠不進去。」
鄭紹祖還不清楚自己這個兒子,人有來已經算很難得了,也就輕輕責備一句:「就你問題多!」
一官也機靈趕快將話題一轉,便問道:「爹你有看到嗎?那個新科進士不就是洪家的大哥哥嗎?」
鄭紹祖摸了摸一官頭說道:「已經走遠了,不過阿爹早已從邸抄*上知曉,今科及第的確實就是洪家的大兒子,洪承疇。所以才想帶你來認識認識,好讓你有個學習的模範。」說話同時,就拉著一官的手鑽進巷弄之中,他們避開人群直往官署方向而去。
鄭紹祖牽著一官走進南安縣衙,此時看熱鬧的群眾已被阻攔於官署門外,鄭紹祖本是泉州府庫吏,雖品級不高,但終究是上級單位,自然進出自如。
鄭紹祖一進大堂,與堂中眾人相互而揖,方縣令笑道:「紹祖兄你可來了,剛剛洪兄弟還提起,想去你府上登門拜謝。」
「這怎麼敢當,怎麼敢當,卑職擔待不起。」鄭紹祖又是深深一揖。
「莫要這麼說!」洪承疇趕忙起身,恭敬將他扶起說道:「昔日晚生寒窗苦讀之時,若不是紹祖世叔多所接濟,晚生又如何能有今日。」
鄭紹祖連忙搖手謙稱不敢,並說:「你我兩家幾代人的交情,本當相互扶持,想我年少求學之時,令先嚴啟熙兄也多所照應,只是沒想到他走得早,真是苦了你娘與你們家兄弟倆。」
「都過去了,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了。」說時洪承疇轉頭,看著一官問道:「這位可是紹祖叔的公子?」
「正是犬子芝龍!」
洪承疇聽著笑了出來,對一官玩笑地雙手一揖道:「久仰大名!」
一官先是一驚,不解其意?不過很快也學起大人模樣,深深一揖以為回禮。
洪承疇大笑,接著對鄭紹祖說:「先前去拜見知府大人時,蔡大人還特別提到你的這位公子,該就是大人口中說的那個「寧馨兒*」吧!」
鄭紹祖聽了,當然立刻明白是為哪樁,心想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一官更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想著「這些大人真是小肚雞腸,八成又是上任第一天就被我用石子扔的那檔破事,這等小事也如此耿耿於懷,經常拿來說嘴!」於是低頭不語,嘴卻又嘟著老高。
鄭紹祖只能趕忙陪笑說:「小兒頑皮,無意衝撞了知府大人,真是罪過、罪過。」
洪承疇何等聰慧,從小在市井間見多了人情世故,當然看出了一官的不快,趕忙圓場說道:「知府大人只說,我們南安縣可是地靈人傑,後起之秀倍出,在他上任第一天,就見識到本地一個十歲小兒的能耐,幾十丈開外,徒手能擲出拳頭大的石子,不偏不倚打在他身上,如此過人膂力,假以時日,必是開弓仗劍、定國安邦的將才。」
方縣令久居官場,自然也是機敏通達的能人,一旁聽聞此事,將身旁的一官上下打量一番,轉頭對鄭紹祖問道:「令郎生得俊秀,沒想到還有這般手段!不知可有修習武藝?」
鄭紹祖笑著搖頭:「沒有沒有,我家祖上世代皆耕讀之家,不敢妄想能在馬上求取功名!」
方縣令聽聞,便又改問:「那是否可曾有上學讀書?」
「還沒有正式拜過先生、上過學堂,不過在家中閑暇之餘我胡亂教了教,字倒是認了許多。」鄭紹祖應道。
「哦!如此甚好,我看小兄弟也到了可以上學的年紀,不如讓他去學館里與先生學習學習。知府大人如此看中的人才,前途定當無可限量。」方縣令殷勤建議著。
「我正有此意。」鄭紹祖歡喜回說。
方縣令接著再問一官:「小兄弟幾歲了?」
一官不情願回說:「十二歲。」
方縣令點頭說道:「的確已經可以上學了。」又再細想,建議道:「我看不如就近去「陵蘭學館」如何?」
鄭紹祖高興道:「當然好,如此再好不過,只是還需麻煩方縣令,代為引薦才好!」
「當然,當然!」
×××
回家的路上,一官一臉不高興,心想:「你們幾個大人稀哩呼嚕就把我送去上學了,怎麼就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鄭紹祖拉著一官的手,心裡卻高興極了,這也算了結自己一樁心事,他心裡想:「一官能進學堂,和先生學習是再好不過的事,自己不是沒有年輕過,不是沒有過遠大的抱負,只是在這個凋敝的年代,平安、溫飽已屬難得,出人頭地實在是種太過奢侈的願望了。
鄭紹祖回想著自己走來的這一路,想著那些一起長大的同伴們,不是沒有人出海放手一搏,想用性命和命運一爭短長,但出去的人多,真正能夠衣錦還鄉的,至今還沒見著一個。
而自己選擇了讀書這條路,希望能夠顯達於仕途,可惜文昌不佑,魁星難遇,連年失利於考場,至今也都還未能中舉,只是個白衣秀士。
靠著多年在鄉裡間,與鄉親們的好交情,在府衙里權充一小吏,終日勤勉謹慎,勉強換取一家老小不飢不寒。
如今,也只能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一官是大哥,要有個好的開始,給弟弟們做個榜樣。」
這是個新希望的開始,鄭紹祖想著臉上不禁露出微笑,不自覺地把一官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一官叫了一聲:「爹,太大力了!」
鄭紹祖趕忙鬆開手,拍了拍一官的肩膀,低下頭看著他說:「一官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之後到學館里好好向先生學習,將來也能金榜題名,也能來光耀我們鄭家門楣。」
一官聽了怎麼也不情願,嘟著嘴說:「我又不喜歡讀書。」
「傻孩子,你還沒有開始讀,怎麼知道不喜歡?」
「我就是不喜歡搖頭晃腦,讀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
「孩子,你還不知道讀書有多好,書中有大道理、大智慧,還有包羅萬象的大千世界。」
一官確實不知道書中到底有什麼東西,只是抬頭望著父親。
「你還記得之前,洪家大哥沿街叫賣豆乾時的模樣嗎?」鄭紹祖知道一官不懂,所以換個方式說。
一官點了點頭。
「那今日模樣與之相比,是不是很神氣?很不一樣?」
一官又點了點頭。
「那時候他家清寒,供不起他去讀書,就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開始,便在城裡沿街叫賣他母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身趕製出來的豆乾。每天要賣完兩籮筐,才能養得活他與弟弟孤兒寡母三個人。」鄭紹祖開始苦口婆心說著。
一官一旁拉著鄭紹祖的手,一面聽著,一面相偕走向回家的路。
這些事,一官可不是第一次聽,而且當他今天認出,新科進士是洪大哥時,他就認定父親,一定會再拿這故事出來說教,沒想到自己料事如神,這麼快就應驗了。
鄭紹祖不知道一官在想什麼,只是繼續說著:「雖生活過得辛苦,但他每次走到西軒長房附近的學館門口,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聽裡頭先生講學授課的內容。直到有一天,這事被學館里的先生洪啟胤發現了。
洪先生關心了解后,知道了他的好學與天賦,又是同宗本家子弟,便安排他在自己學館里學習,不但沒收他束修,還幫他四處張羅豆乾的生意,並資助他一家人的生活。我也是因為與啟胤兄是同窗舊識,所以才知道這些事情。」
一官心裡嘀咕著「別人知不知道這事我不清楚,不過爹你已經說了至少第八次,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一官雖心裡如此抱怨著,但他對這位洪大哥還是佩服的,只是他覺得每個家裡的情況不同,每個人的喜好、擅長與願望也不一樣,為什麼老愛拿別人家的小孩,來與自己比較。
「也不過幾年的功夫,昔日沿街叫賣,受盡人情冷暖的孩子,能夠到皇上金鑾殿里殿試,如今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今後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現在的洪家大哥如此,之前帶你看到的蔡大人、方大人也是如此,他們今天能夠做官受人尊重,不都是讀書讀來的嗎!看他們進城時騎在馬上,高人一等、俾倪四方,是不是威風極了,你想不想也和他們一樣?」鄭紹祖想激勵一官,如此問道。
一官當然記得他們的威風模樣,但就是心裡有股不服之氣,便想都沒想說道:「那算什麼,我要威風,我要比他們更威風!」
鄭紹祖聽了一驚,看著一官心想「這孩子心中,究竟有著怎樣的雄心壯志呢?」
但念頭一轉,不禁莞爾笑了出來。
只因他思及,畢竟終究只是個孩子,根本就還不知道天高地厚,於是摸了摸一官的頭說:「不管如何,先從去學館里讀書開始,說不定很快你就能感受到其中樂趣,從此手不離卷也說不一定。」紹祖一門心思,希望一官能夠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愿。
一官抬頭看著父親一股腦的興奮勁,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有用,於是只好「嗯」了一聲,算是給了個交代。
夕陽在背後,將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拉向了前方,父子二人手拉著手,一起踩在絢爛的晚霞餘暉中返家。畫面是如此溫馨與充滿期待,但他們不知道,就從這一刻起,命運的羅盤就此轉了方向。
猛虎定將嘯傲山林,蛟龍終究會游向那片,屬於他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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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陵:泉州之古稱,自唐初甚至更早便有之,原因為泉州氣候燠暖少寒,故有溫陵之稱。
*邸抄:又稱朝報,為朝廷傳知朝政公告、天子詔旨、臣僚奏陳、官員任免調派等各式消息的一種文抄,最早出現於漢朝,盛行於唐以後,實際上就是一種流傳於官府之中的新聞報紙。
*寧馨兒:晉書王衍的典故,指稱漂亮傑出的孩子,但有時候亦帶有諷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