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月溫陵3

「一官要上學去了！」

在石井村的孩子們間，這是件天大的事，所以不一刻在村子里，便沸沸揚揚傳了開來。

一官在村子的孩童間，他就是他們的王。從大夥都還在穿著開襠褲的年紀，他就帶著大夥上山下海，四處闖蕩。因為他聰明，又生得比一般孩子高壯，所以總是扮演領頭的那個角色。

他們成群結隊到村西林子里，去采野果打小動物，一群孩子互相壯著膽，也互相分工合作。

女孩子與年紀小的負責地面的採集，高壯的拿彈弓打些鳥雀野鴿，瘦小靈活的負責上樹摸些鳥蛋、采些樹果。

之後大些，一官更試著用竹簍與繩索做些陷阱，偶爾還可以抓到些山雞野兔之類的野味。

他們也會到海邊，撿拾些蚵蚌蝦蟹。一官也是孩子中水性最好的，他能潛入海中一盞茶的時間不用換氣，所以在風浪不大的日子裡，他還能在近海潛到水底，抓些海螺、螯蝦之類的海產，這讓所有孩子對他都佩服極了。

再大一些后，一官不斷想著如何增加收穫，他開始試著用繩索結成漁網，再訓練大家由年長、身高的孩子拿著網圍住澳口，其他孩子在淺水的灣澳里奔跑，用竹竿拍打水面，澳中魚受到驚嚇，本能便往深水的澳外游竄，如此正好自投羅網，游進他們準備的網中。

他也從村裡老人那裡，學會一種古老的捕魚方法，他組織了村裡所有的孩子，在村南的那個岩灘上，堆築起一座「石滬」。當漲潮時，魚蝦會隨潮游入滬中，而落潮時海水退去，魚蝦便被留在了其中，這樣抓起來便容易許多。

由於此時禁海令「片板不得入海」的政策，讓大人們很難出海捕撈，於是這讓海里的水生魚蝦，得到了無比充分的孕育與涵養。所以，孩子們雖用得不是什麼高明的方法，但也還能得到不錯的回饋。

一官還一直想，如果能用岸邊那些漂流木，做成一艘艘舢舨，這樣他們就能到離岸更遠的地方，選擇更深更大的海澳，如此應該可以抓到更多的魚蝦。只是他還沒有能力造出一艘能出海的舢舨，就如同他也還沒能聽懂，大海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話一樣。

做為孩子王，大夥對一官都服氣，除了他本身聰明又厲害外，還有就是他公平無私。

每次上山下海之前，他會先將工作分配清楚，讓大的孩子負責抓捕，年紀小的負責清洗和整理。而到最後，將所有得到的收穫全部集中起來，平均分給每個孩子。

或許每個孩子，分配到的並不很多，但對大部分從來都沒吃飽過的孩子而言，這已經是不可多得的食物來源了。

而且，隨著一官越長越大，越來越厲害，大夥的收穫只會越來越多，這是一種充滿希望的感覺，大家都喜歡且需要這種感覺。所以，沒有人不喜歡他，都喜歡跟著他，沒有懷疑地跟著他。

如今，突然傳來一官要上學去了的消息，這讓所有孩子們有種頓失所依的驚慌，這是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是一種希望突然消失的感覺。而其中最傷心的，應該就屬小菊了。

小菊是一官的鄰居，兩家倚門而居。小菊的父親與哥哥，在她還不記事的時候，就都出海去了，這當然是違反禁令的，但在生活條件的逼迫之下，也是不得不的選擇。

此地坊間，一直流傳著一首歌謠，其中一段如此唱道：「前世不修，生在閩中；十七八九，下海行舟；三年吃苦，拚命一搏；發達是爺，落魄是狗。」由此看出，出海討生活的人，心中拿命拼一次的盼頭，無非就是希望能夠在生活上，得到些改善。

縱使大海如此多兇險，但對生活在艱苦之中的閩粵百姓而言，或許這是發家致富的唯一機會，所以既使可能會拼掉性命，對這裡的人們依然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只是，蒼天多不遂人意，這些出海討生活的人們，真正衣錦還鄉的少，而大部分的人是就此渺無音訊，小菊的父兄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離家后的前幾年，他們還託人往家裡送了些銀兩，後來還捎來口訊，說再拼個幾年賺夠了本錢，就回鄉做點小生意，一家團聚。

只是，這令人暖心的消息，竟是最後的消息，之後便斷了音訊，人沒有歸來，就連消息也都殆盡。

滄海**，渺渺茫茫，無數在家等待的妻兒，面對同樣的狀況，也都只能束手無策，而他們將要面對的，只能是繼續無盡的等待，這是種突然被掏空，被海浪襲捲去一切的感覺，一瞬之間便什麼都沒有了。

於此之後，小菊與一個小她三歲的弟弟，這麼多年來，便只能全依靠她母親，每天幫人做些針線女紅，養活這個三口之家，勉強度日。

從小菊有記憶起，鄰家的這個大哥哥，對她就是照顧有加，印象之中她總是圍在他身旁轉來轉去，當他帶著孩子們上山下海，她也自然都跟隨於側。

每次，孩子們拿著當天收穫興高采烈各自散去后，在回家的路上兩人同行，1官總把自己的那份拿給小菊，開始時小菊不好意思要，一官卻總說：「我爹在官署里有餉俸，多得都用不完，不需要這些東西，你就拿回去給你弟弟吃，我知道他喜歡的。」

小菊不再拒絕，之後也都默默收下，她沒有多說什麼，但心裡是溫暖的，因為她知道，這是他對她的關心。

之後稍大些，懂了事，能夠看出鄭家生活的情況，看見一官母親節儉的模樣，知道他們家裡也實在並不寬裕。她當然明白，一官不是對她吹牛擺闊，一官就只是想幫助她，真心的想對她好，那些東西雖也稱不上貴重，但那一份真心卻是無與倫比的珍貴，珍貴到有時候，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償還。

此時此刻，小菊應該為一官開心才是，小菊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她知道他的未來絕對是不可限量的，但她的心裡卻依舊有著說不出的悲傷，只因為她知道再也不能跟在他的身邊，從此之後他們間的距離，就將只會越來越遠。

她心情是如此的複雜，她沒有哭，她從小就告訴自己，窮人家的孩子沒有資格哭。因為眼淚太昂貴，自己負擔不起。

當天夜裡，她沒有多說什麼，獨自一個人在院子里挨著月光，用母親幫別人裁縫剪剩下的碎布，拼貼縫成了一個背袋，準備隔天送去給一官。

「給你裝書本用，以後你會有很多書，你需要一個袋子。」

一官看著她，看著她為他縫製的那個，用各色布料拼貼縫製出的五彩書袋，久久也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能從嘴裡吐出了「謝謝！」兩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