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萬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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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x醫院。
相比白天的慌亂,這一刻已寧靜太多。
姜弋出去買盒飯,拎著個塑料袋悉悉索索地響。他只顧低著頭走路,半條腿都跨進住院部的西門了,被台階上的卓裕喊住:「不看人的?」
姜弋懵懂回神,「姐夫,你怎麼坐這兒啊?」
卓裕笑,「我一這麼大的活人擱你面前,你都能擦肩而過。我出來抽根煙。」煙盒和打火機擺在他腳邊,手指間夾了一根,但沒點燃。
「這地方不能抽,抽煙區在那邊。」姜弋示意他過去點,然後挨著他也坐下,盒飯遞過去,「喏,正好在這吃吧。」
「什麼菜?」卓裕邊問邊打開,一看就皺眉,「茄子豆角啊,我不愛吃這個。」
「吃點兒蔬菜吧,你看你,眉骨都冒了兩顆火氣痘。」
見他不為所動,姜弋咽了咽喉嚨,「你得吃,你不吃,我就去跟我姐告狀。」
卓裕很久沒吭聲。
除了醫院圍牆外漂浮的鳴笛,北京的冬夜能冰封住所有動靜。
極致的冷,極致的沉默。
卓裕緩緩垂眼,盯著油光裹滿的綠豆角,無聲地吃了起來。
他吃相很正常,細嚼慢咽,一口菜,一口飯,吞咽乾淨了才開口說話,「爸媽幾點的飛機?」
「快落地了。」姜弋看了看手機,「沒晚點,十三四分鐘吧。我給他們約了車,已經在航站樓等了。」
卓裕「嗯」了聲,「這個點不太堵車,差不多一小時能到這。」
姜弋說:「我提前去門口接他們。」
卓裕聲音平靜,「帶兩包紙,勸著點媽,別讓她哭壞身子。」
但還好,兩老人從車裡的下來的時候,並沒有太崩潰的神色。姜弋迎接向前,扶著向簡丹的胳膊,低低喊了聲,「媽。」
走了幾步,身後的姜榮耀忽然腳滑,趔趄了一下。
「爸!」
「老薑!」
姜榮耀擺擺手,自己站直了,但左腿一直微微發抖。
向簡丹再也綳不住,先是極力控制著,變了語調問:「你姐……」可後邊那半句「怎麼樣了」卻怎麼都張不了口,她的聲音尖細、破碎,擠兌出破碎的哭腔。
忍了一路的眼淚毫無章法地亂灑。向簡丹揪著姜弋的衣袖,力氣太大,他的肉都被掐疼。但姜弋一聲不吭,攬著母親的肩頭。安慰的話說了兩輪,不奏效,反而哭得更慟。
姜弋:「姐夫還在裡邊等著,您這樣,會讓他更焦慮的。」
向簡丹抬手重重擦眼睛,極力剋制著抽噎,「我,我不給他添麻煩。」
卓裕見到人後,依舊是沉穩平靜的。他知道父母最關心什麼,便直接帶去了醫生辦公室。穿過走廊時,他只說了一句:「還在做診療,暫時不能見她。」
抬手敲了敲門,卓裕說:「徐醫生。」
「來了啊,坐吧。」徐醫生背抵著桌沿,手裡拿著一疊化驗單,「正好結果出來了,我跟你們家屬說一下患者目前的情況。」
姜榮耀和向簡丹坐著,姜弋站在父母身後。
只有卓裕,一個人坐在靠門邊的木椅子上,神色始終平淡。
徐醫生:「家裡有沒有有眼疾的親屬?」
向簡丹說:「沒有,近視眼都很少。」
醫生看向姜榮耀。
「有,她表姑。」姜榮耀的聲音不自覺地發顫,「她表姑四五歲的時候,得過視網膜母細胞瘤,但治療好了,現在五十多歲,看東西都是正常的。」
徐醫生表情凝重了些,抽出最下面的散瞳眼底檢查單,又看了一遍后,把它們放在桌面上。
「患者先天性的視網膜桿狀細胞營養產不良,夜盲症,她這一段時間的癥狀應該是有加重,比如,不止晚上視物不清,視力進行性下降,外部表現的癥狀就是畏光,容易疲累和刺激性流淚。」
聽到這,坐在後面椅子上的卓裕,閉了閉眼。
向簡丹問:「她現在嚴重嗎?」
「整體還算好。這次暈倒,也是太長時間接觸強光,從她的檢查單上來看,視盤有蠟黃色萎縮,視網膜右眼的血管變細,典型的骨細胞樣改變。」徐醫生邊解釋,邊用筆頭把CT單上的病灶圈出給他們看,「做兩手打算,第一,接受一段時間的治療,好好休養,避免強光,定期複查。但,她的夜盲症是先天性的,而你們剛才也說,家族有惡性眼部腫瘤的患者,所以,不排除遺傳性病變。當然,這是最壞的結果。從目前的檢查情況來看,很穩定,不用太擔心。」
卓裕起身,握了握徐醫生的手,「麻煩您了。」
外邊還有病人,醫生走後,向簡丹忽然捂住臉,哭聲從指縫間嗚嗚咽咽地流出,「我就不應該和你結婚的,你那邊的人都是什麼身體啊,得過這麼嚴重的病,你故意瞞著我的是不是?不和你結婚,我姜姜一定健健康康的。」
姜榮耀聽著,受著,一個字都不反駁。
人一著急上火,什麼話都能扯出個花邊,似要為這一切的不幸找到理由和發泄口。
姜弋扯了扯向簡丹的胳膊,「好了媽,您說這些,爸也傷心啊。而且剛才醫生說了,姐沒事兒,檢查好著呢。」
「好什麼好啊!」向簡丹哭腔外溢,「一個隱形的雷在她身體里,這能好嗎?!」
卓裕眼神示意,讓姜弋先帶向簡丹去外面透透氣,冷靜一下。
嗚咽聲漸小后,姜榮耀才緩緩抬起頭,容顏如晚暮,蒼老了許多。他啞聲說:「女婿,辛苦你了啊。」
卓裕扶著他的手,平靜道:「沒事爸,飛機上沒吃飯吧,讓姜弋帶您和媽先去吃點東西。您放心,這裡有我,我一步也不離開。」
姜榮耀搖頭,「哪吃得下。」
卓裕扶他坐在走廊椅子上,「是我不好,這段時間忙,不夠關心她。」這一句,他語氣低沉,眼神飄零,落寞如窗外枯萎的枝丫。
姜榮耀抿緊唇,仍是搖頭,忽地虛無縹緲地說了句,「她媽媽說得對,她不能學刺繡,眼睛都熬壞了。」
姜宛繁在治療區待著,用了葯,眼睛裹著厚厚的紗布,什麼都看不見。
護士說:「用了一種激素葯,可能會讓你短暫地看不見東西,不用緊張,恢復正常可視前,會有專人照顧,摸到手腕上的感應器了嗎?有事,你就按響它,這個開關很突出的,一摸就能摸到。」
確認她能熟練操作了,護士才放心。
姜宛繁往聲音的方向偏了偏頭,「謝謝。」
「你休息吧,放輕鬆,別有壓力。」護士關了白熾燈,只留了一盞溫和的夜燈。
姜宛繁雙手環著膝蓋,靠坐在病床,頭髮散下來,垂在腿間的發梢隔著褲子扎進了幾根有點癢。剛想換個姿勢,就聽見門口似乎有動靜。
其實聲音很小很輕,大概是眼睛看不到的情況下,聽力格外敏銳。
她下意識地朝門口的方向轉過頭。
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可就是覺得有人。
卓裕站在那,隔著三五米距離,未完全敞開的門像摺扇,走廊上的光從背後湧進,在地上拖出折角影。卓裕站在影子最尖銳的那個角上,半邊臉浸在深色里。
病號服大了一尺碼,空空蕩蕩地掛在姜宛繁身上,讓她看起來小小一隻。隔著紗布,她保持著這個姿勢,似要甄別確認。
極致的沉默里,姜宛繁忽然開口:「卓裕。」
卓裕猛地轉過身,背對她,抬了下手。
然後走近床邊,很輕地「嗯」了聲。
他不敢說太大聲,怕露餡。
姜宛繁手臂微抬,在虛浮的空氣里輕晃,尋覓。
卓裕心狠狠一刺,痛得他腦袋發懵。
他握住她的手,手腕剋制不住地顫抖。
十指扣得並不緊,像深海的草,悠悠蕩蕩地攀纏,這種觸感不真切,隨時可能抽離一般。
姜宛繁問:「你錄製完了嗎?」
「嗯。」
「有沒有重來一遍?」
「沒有。」
「我看到你滑雪了。」
「嗯。」
簡短的對話,卓裕惜字如金。
姜宛繁也逐漸安靜下來,風平浪寧之下,烈焰熔漿也不敢沸騰。
她沒再說,只小心翼翼地勾了下卓裕的小拇指。
卓裕站得直,不為所動。可他也不敢做任何動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怕她發現,怕眼淚落地露了餡。
從診療區出來,向簡丹和姜榮耀連忙起身,焦急問:「姜姜怎麼樣了?」
卓裕不想瞞著他倆,如實說:「剛結束治療,用了葯,眼睛暫時看不見,醫生說是正常應激反應,一般兩天就會恢復可視。護士照顧得很好,不用擔心。」
向簡丹愁容難消,這會冷靜了,看著卓裕很心疼。一天不到,他的精氣神似萎靡了一半,原本多有奔頭勁的一人,再難的事都不曾在他臉上看到憂苦,永遠平和淡定,遇山翻山,遇河架橋的從容修性。
卓裕說:「酒店訂好了,離這不遠,您和爸先休息。還有,奶奶那邊,我建議暫時不要告訴她。她年紀大了,怕受不住。」
姜榮耀點頭,「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向簡丹搖頭,「媽多聰敏,瞞不住的。我們接到電話就走,她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了。就你隨便編造的借口,她肯定不信的。」
「家裡有人照看嗎?」
「有的,我讓幾個小輩過去了。」
卓裕稍微放下心,繼而吩咐姜弋,「你先送爸媽回酒店,然後再過來醫院。你姐在裡面,這兩天出不來,你守夜,也費不了什麼神。」
照他說的做,四十來分鐘,姜弋就趕了回來。
卓裕在抽煙區站著,見到他人,摁熄煙蒂,鼻間散出薄薄的煙霧。
這麼冷的天,姜弋腦門上跑出了汗。他撇了撇嘴,伸出手,「給我一根。」
卓裕睨他一眼。
「不用這麼看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姜弋蹲在地上,雙手攏緊膝蓋,寸頭乾淨利索,「我姐在裡頭關著呢,罵不著我。」
卓裕低頭笑了下。
「你說,我抽個十包八包的,一身煙味兒,她會不會被我熏好了?」姜弋突發奇想。
卓裕拋過煙盒和火機,「嗯,你試試。」
人一陷入某種困境,便會將希望寄託於荒謬的萬一。
姜弋也覺得自己傻透了,笑了笑,咬著煙。
卓裕看他點煙的動作,「沒少抽。」
「還好吧,不多,我聰明,什麼都學得快。」
「你姐也是這麼說你的。」
姜弋被濃煙嗆得直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什麼煙這。」
「朋友從國外帶的,我順走了兩條。」卓裕把煙從他手指間摘下,捻熄,「長身體,別抽了。」
姜弋忽然垮了臉,「姐夫,我姐的眼睛真沒事嗎?爸媽不在,你可以跟我說實話,我受得住。」
卓裕忍俊不禁,看著他,目光平和包容,「不敢說沒事,但是是小事。至於會不會變大事,我想不了那麼多。」
「那、那萬一呢?」
「她還有我,我就是那個萬中之一。」
一支煙的時間。
卓裕跟姜弋說了一些話。
「奶奶那邊既然瞞不住,不如早點告訴,免得她著急上火,注意一下方式。爸媽的保險底單都在你姐那,以後有個什麼事,你自己去家裡拿。俱樂部你每天去半天,把證考了,我留輛車給你,方便回霖雀。」
姜弋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姐夫,你……」
卓裕說:「萬一你姐,以後變成大事,我得陪著她。國內國外,總要把她治好。如果實在治不好,她身邊得有我陪著。」
只要他在,結果就不會是最壞。
姜弋反應過來,卓裕這些交待,其實是在安排自己往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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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宛繁的眼睛24小時候,仍然不感光。
檢查的那一刻,幾個醫生護士圍著,卓裕站在門口,心快要死了。
主任又開了兩張檢查單,說再做一次散瞳和眼底B超。
姜宛繁的眼睛又被換上紗布。
那一刻,病房靜得窒息。
向簡丹和姜榮耀坐在病床邊,兩老人都很平靜。姜榮耀削蘋果,削好了,又熟練地切成一小塊,放在碗里遞給向簡丹。
向簡丹拿牙籤挑起一小塊,「吃慢點,有牙籤。」
姜宛繁有那麼一秒靜止,輕聲:「媽,您手在哪邊?」
向簡丹再也忍不住,把水果碗一放,捂著嘴出去了。
卓裕走過來,重新拿起蘋果,「你張嘴,我餵給你。」
姜宛繁笑著摸了摸耳朵,「幹嗎呀一個個的,我只是眼睛看不見,手沒斷呢,給我吧,我自己吃。」
姜榮耀:「行了行了,爸爸喂你。」
姜宛繁偏了偏臉,執意堅持,「這就要餵了,萬一要瞎很久,我這也算早點適應,生活自理吧。」
姜榮耀火冒三丈,「胡說什麼呢!」
氣急敗壞的腳步聲自近走遠,姜宛繁攤了攤手,「老頭兒生氣了。」
卓裕伸手揉了揉她頭頂心,低聲說:「老婆,不用撐著。」
姜宛繁還是笑,只聲音有點嘶啞,「這不是撐著,是讓自己……習慣吧。」
世間因緣就像一個循環。日子太順了,總會翻出些波瀾,同理,苦難也有分寸,只要那股積極向上的奔頭勁兒不殤,也總會有轉圜之機。
卓裕剛準備帶姜宛繁去做散瞳檢查時,她忽然不動了,叫他的名字,「卓裕。」
「我在。」
「我好像……能看到光了。」
護士拆紗布的時候,動作很慢。
到最後兩層時,間隔的時間更久,不斷詢問:「能適應嗎?有不舒服的感覺嗎?」
隨著光亮聚集,眼睛確實刺痛。先半睜,又下意識地閉緊,所有人屏息,呼吸都不敢用力。而卓裕,一直握著她的手。
試了幾次,萬物重現。
醫生仔細檢查她眼底情況,又換了兩張常規檢查單,「等結果出來再看看,應該是沒問題了。」
卓裕他們送醫生出去,順便再問問情況。
病房裡,暫時只留護士。
這兩天也熟了,嘮嗑閑聊,「看過這麼多病人,有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兩口子,也有同甘共苦的痴情人。但你丈夫這種,我真是第一次見。」
姜宛繁抬起頭,「嗯?」
「你不知道嗎?」護士詫異。
「他怎麼了?」姜宛繁皺了皺眉,心跟著擰緊。
「昨天你送來醫院,他忙上忙下,一直都很平靜,也很禮貌。等你全部的檢查結果出來,徐醫生跟他說了最壞的情況后,他就到護士站問我們。」
姜宛繁心跳撲通撲通,「問什麼?」
「眼角膜捐獻,把自己的捐給你。」
護士現在還覺得震撼,一個男人,竟然會有那樣愴然卻堅定的目光。
「我們勸了兩句別衝動。他說,他不是衝動。而是本能,是自救。說你不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