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深

第一章 夜深

明王歷273年夏末,

是夜。

大明王朝都城太古京東南街,一處名為天機樓的宏偉建築佇立在茫茫夜色當中,玉宇瓊樓,飛檐流閣,由京師頂級匠師項飛羽一手包辦,室內裝修更是富麗堂皇,極盡奢華。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天機樓可不止十二樓,其佔地百畝,也可夠得上五城了。

樓內燈明幾凈,歡聲笑語,入內后更是讓人不舍晝夜。每層都有專人負責,各司其職,任憑你是王宮貴族,還是浪蕩公子,都叫你皇帝進來,太監出去。

天機樓歷時三年打造,乃項飛羽封筆之作,更為這座建築平添一抹傳奇色彩。

但能請得起項飛羽的人,光有錢可不夠,還要有權。況且,即使你有錢有權,還要看你值不值得項飛羽出手。

與天機樓對角而望的乃是太古京另一有名建築——大日如來塔。

273年前,大明王朝開國皇帝万俟烈率掃平四大州,親率大軍突入太古京,長驅直入,斬火離王朝末代皇帝於朝堂,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隨後,万俟烈大刀闊斧進行改革,拆除舊跡,興建土木,唯獨這座前朝遺迹大日如來塔卻保留至今,周圍重兵把守,戒備森嚴,儼然成為太古京一大禁地。

此刻,夜已至深,大日如來塔卻依舊漆黑如墨,似與天地連為一體,彷彿從亘古存在至今,連太古京的原住居民也想不起這座古舊的寶塔何時存在於此,亦有何用途。

三對禁軍每對三縱十一行,共九十九人,首尾銜接,環繞在大日如來塔周身,整齊劃一,循環往複,晝夜不停。羽林禁軍乃太古京天佑城皇家御用親軍,其單兵作戰技藝與群戰能力皆是數一數二,論智謀與應變能力亦是百里挑一。但這三隊羽林禁軍此刻卻不在皇城之中拱衛京師,日日夜夜守衛在古塔四周,可見皇家對這大日如來塔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塔前石階之上坐鎮著的更是精挑細選的皇家高手,此人一身黑色華服,在黑夜之中更看不清其表情。

說來也怪,大日如來塔雖處京師之中,但卻好似遠離了京中的繁華盛景與歌舞昇平,連塔頂上夜空中的星星亦都黯淡了許多,這裡沒有燭光,更沒有月光與星光,只留下巡邏禁軍節奏有致的步伐之聲與這黑夜相稱。

塔前不遠處,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搖搖晃晃的走近了大日如來塔。

北方的深夏晝夜溫差已開始變大,再過數天半月也已近秋,這老人袒胸露乳,夏風攜著微涼撩撥著他的殘衣及灰敗的頭髮。

老人臉色潮紅,打著酒嗝,一步三晃,步履蹣跚,手中攥著酒葫蘆,瓶塞早不知被扔到何處,但任憑他如何搖晃,葫蘆中的酒卻未灑出半滴。

老人邊走邊唱到:「猛聽的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屬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種福得福如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不想這窮苦潦倒的醉酒老人,一出口竟是一把悠悠揚揚的女聲。

黑夜,高塔,禁軍,老人,女聲,雜糅在一起的畫面,已說不出的詭異。

眨眼間,老人離禁軍侍衛卻已不足百米,誰都看不出這醉酒老人的步法如此之快。

羽林軍不愧為皇家親軍,面隊這詭異的老頭仍舊不為所動,槍尖早已一齊對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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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樓二樓臨街位置一青衣公子醉卧在一眾花叢中,鶯歌燕語,活色生香,花紅柳綠的侍女有捧杯的,有端果的,有捏腰捶肩的,亦有吹拉彈唱的,不知羨煞了路過的幾多民眾。

但眾人卻對其見怪不怪,因為他有資本。

青衣公子憑欄仰望著深沉的黑夜,星光燦爛,月光在黑雲中時隱時現,僅有一點微風拂過,一如情人的撫摸。

黑夜與他漆黑的眸子的連成一體,看不到一絲光明。

他旋又收回視線,反而俯視眾人。

看到芸芸眾生,庸庸碌碌,即使夜已深沉,京師依然是燈火通明,每個人都似不知疲憊,除了遠處的古塔。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他對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卻自顧自唱道:「朝是暮還非,人情冷暖移。浮生只如此,強進欲何為。要路知無援,深山必遇師。憐君明此理,休去不遲疑。」其佩戴著紅玉扳指的右手輕輕叩擊著桌面,為自己和著歌。

眾歌姬面面相覷,陪笑的臉上摻雜著尷尬表情,誰都不知道他們的大東家今夜為何會醉成這樣。

玉青王万俟殤二十餘歲年紀,為先皇最為寵愛的小兒子,先皇突然駕崩后,長子万俟鐸繼位,在首相溫柏輔佐之下,掌管朝政十餘載。

本就對社稷無甚興趣的小王爺反到落得個清閑自在、無拘無束,於各地購置房產、妓館、酒館等產業,通商四州十八府,往來便利,四通八達,做起了腰纏萬貫的財神爺。万俟殤的紅玉扳指乃先皇所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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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地位與財富的象徵。也的確只有這通天身份才值得讓項飛羽出手,不僅出手,出手后就得收手,這名滿帝京的大家為天機樓題完字后就此絕筆,令許多豪官大紳扼腕嘆息之餘,還得感嘆手中的銀子也只不過是銀子而已。

「也差不多了吧?」溫柔的聲音源自身後,因其語調溫柔,倒也不顯突兀,眾歌姬喚聲「姑姑」,放下酒杯后便低頭匆匆退去。

万俟殤頭也不回,邊把玩手中酒杯邊道:「來,飛飛,陪我也來喝一杯。」

柳飛飛道:「近日你的酒喝的也太多了,讓我為你沏杯茶吧。」

万俟殤道:「你不喝酒,你怎麼知道箇中滋味,你怎麼了解我現在的心情。」

他還是沒有看她,反而抄起酒壺,徑往翡翠杯里倒酒。

酒是名酒,來自杭城的秋露白。杭城在南,而太古京在北,相隔不止萬里。

但只要小王爺一句話,別的地方有的,天機樓里都會有,別的地方沒有的,天機樓里一樣都有,這就是他的實力。

酒雖是名酒,但在小王爺眼裡也是不值一提。他就這樣一直倒著,直到酒水溢出,直到酒壺倒空,然後才扔掉酒壺,將翡翠色的酒杯推向柳飛飛。

柳飛飛就這麼看著他,眼裡湧出無數複雜情感。她實在摸不透他,像雲,近在眼前,觸手而不可及。

就這麼痴痴地看了半盞茶時分,終究她還是伸出雪白玉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苦澀與辛辣順著喉嚨直通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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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女聲突兀的響徹在黑夜之中,豪情壯志卻讓這老人唱的咿咿呀呀,凄凄切切,好似一個深閨怨婦。

這潦倒窮苦的老人,這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人,不是男人拿著嗓子在唱女聲,如果不是真真切切看到這老人在唱,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梨園名伶,這種不協調的感覺就如鬼魅一般,席捲著這九十九個身懷絕技的禁軍。

羽林禁軍被選入宮之後,每人都會被嵌上一塊般若面具,在高溫之下面具與臉深深連為一體,他們不再有過去,有的只是一隻為皇家隨時隨地赴死的般若惡鬼。

老人大跳著邁向前方,身手矯健的很,根本不似剛才醉酒步態,口中還不時發出「嘻嘻嘻哈哈」的怪笑,羽林禁軍仍舊不為所動,甚至連喝問都未發出一句,他們清楚的知道他們的任務——

擅闖者死,格殺勿論。

三隊羽林禁軍分三面圍著寶塔,以防有人趁亂調虎離山。形如鬼魅的老人大袖一掃,第一排軍士槍尖被這勁風一帶就已偏離前方,第二排軍士隨即抽刀向前合圍老人,老人縱身一躍跳出合圍,兩名軍士亦跟在身後,舉到便砍,刀鋒好似虎嘯龍吟,堪堪便要砍到。

誰知老人空中亦能轉身,身子一偏之下躲過來刀,腳尖一勾,鋼刀便已脫手,隨即翻身踩在二人背上,雙手按在頭中,一旋之下,頭顱飛出落在眾人腳下。

第三排弓弩手已箭在弦上,朝著目標一齊而發,十一隻箭在空中碰撞之後爆裂出無數火花,好似為這黑夜點亮了一抹霞光。

濃霧散去之後,卻不見老人的身影,靜謐的黑夜之中只剩下老人幽怨的歌聲與夜梟般的怪笑在回蕩。

眾人的目光一齊看向塔門,鬼魅般的老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塔門的石階之上,他的對面卻坐著一位身穿飛魚服的瘦削中年男人。

飛魚服上有四爪飛魚紋,飛魚類蟒,亦有二角。所謂飛魚紋,是作蟒形而加魚鰭魚尾。

中年男人無聊的看著自己的左手,仿似場中的諸多怪事與亂事均與自己無關。

老人邪魅一笑,嘴角就快咧到了耳根,潮紅的臉色已轉為蒼白,但嘴唇卻越發的紅——

艷紅。

艷紅過後,一蓬火焰自老人口中噴涌而出,這麼近距離之下,恐怕中年男人性命不保。

中年男人不躲不閃,徑自火光之中穿出,毫髮未傷,一柄細且長的刀卻自老人腹中穿出。

老人看著中年男人帶著微髭的瘦削臉龐,卻哭了。

「相公何以如此對待奴家,奴家有哪裡做的不好,任憑相公差遣就是,事到如今可倒好,你我即將天人隔,可正是——糟糠之妻苦受盡,患難的恩情深似海,你上京一去無音訊,我盼你日夜倚柴門,緣何相見不相認,你忘卻舊愛戀新婚......」

中年男人皺了下眉頭,好像怕打破這黑夜的寂靜一般,低聲道:「不知是梨園世家的哪位高手遠駕光臨,竟敢來這太歲頭上動土......」

中年男人還想再說幾句,可喉頭咕噥了幾聲,一陣刺痛自胸間傳來,緊接著就是讓人無力的空虛感,他低頭看下穿胸而過已被自己鮮血染紅的那隻蒼白素手,又抬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老者,此刻老者雙眼空洞,渾身上下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只剩一張癱軟的人皮掛在自己的綉春刀上。

手自身後而來。

人自然也在他身後。

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事太過離奇,眾羽林軍最後只看到一位白衣美女閃身闖進了塔中,和自己已被屠殺當場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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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飛飛一飲而盡之後卻笑了,苦笑。

然後輕聲的問道:「我都知道,你決定的事情別人很難更改。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後果?與我何干,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國家興亡,他人生死,我全都不放在眼裡。我的事情,你不要問,猜到了,不要說,要不然,下輩子再陪我吧。」

万俟殤說完后,才扭頭瞧了一眼柳飛飛。

今夜的她淡妝素抹,眼角的一抹緋紅像極了黑夜之前的晚霞,她抿著嘴,千言萬語更在喉間。

她眼裡噙著淚,一如十年前兩人第一次相見一般。

万俟殤心頭顫了一下,確切地說是心尖,這種感覺讓他胸悶。

万俟殤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事辦的怎麼樣了?」

柳飛飛剛要開口,卻被万俟殤所打斷,「好了,不用說了,世間所謂高手也不過如此,我先後派出吹花台、梨園世家、打狗團共一十五位高手想弄清楚大日如來塔的隱秘,這一個怎麼樣了,不會還像前面十四位大俠一樣,連門都沒摸到就泄了氣吧。」

柳飛飛手持毛筆,在刻著「秦香蓮」三個字的木牌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隨手丟進了一個木盒當中,轉身道:「這位秦小姐算不錯的了,他已進入塔中,可惜塔門關上后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梨園世家的人,不管怎麼樣,總喜歡唱兩句的,你說是不是?」

万俟殤莞爾道:「哼,都是廢物。那麼現在就讓你來唱兩句吧。」

柳飛飛無奈道:「你今晚唱的還不夠多麼,我就不唱了,吶,你讓我找的他,就在這裡了。」

說罷,柳飛飛將一張素箋遞到万俟殤面前,素箋在燭火照耀之下顯出淡淡的粉紅。

「備馬!」

能讓玉青王出手的人不多,能讓玉青王親身去找的人,卻普通的很。

馬是好馬,通體烏黑,腿長勁足,卻沒有名字。醇酒、豪宅、美女,玉青王有的是,當然更不缺好馬。馬是從北方月食國引進,與西方蠻荒炎土部族雜交而來,既有北方草原名馬的耐力,又有西方戰馬的烈火性格,可謂水火交融,綿延不盡。雖是一人一馬,但万俟殤的排面仍是沒有落下。此刻他一改紈絝子弟的寬大袖袍裝扮,身著一襲青色玉蟒錦袍,腰佩雪白短劍,足蹬黑蜥皮長靴,一頭烏黑長發已用黃金髮箍扎住。

他已飛馳了兩天兩夜,只為在一個地方找到或等到那個人。

他在想著一些事,他也在謀划著一些事,他的眼前好像有一層白紗等待著他揭開,透過這層白紗他好像朦朦朧朧看清了一些事實,隱藏在幕後的種種他想要想清楚、弄明白、掌握的事,而他要找到的這個人就是開啟這一系列事件的關鍵。

此刻日暮低垂,眼看又要天黑,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要想起一些往事,那些最喜歡在這個季節里發生的往事。

第一次見柳飛飛,也是在深秋,天佑城的落葉簌簌飄落,他喜歡獨自坐在朝天宮的屋頂,獃獃地看著遠處的夕陽,慢慢的消失。

那時柳飛飛被選入宮,恰巧經過朝天宮,就這麼抬頭看了一下,兩人四目交匯,他那猶如冰雕一般的輪廓就印在了柳飛飛的腦海中。

——十年。

那個姑娘確實漂亮,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但到底哪裡不一樣,万俟殤卻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但他卻不止一次的思考過這個問題。

——十年。

這個問題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深深折磨著他,以至於每次他想連根拔起時都被捲入深深的漩渦當中,刻成生命的年輪。

所以,他也要讓柳飛飛嘗到這種痛苦,他折磨自己,也要折磨她。

「將來你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所有。出生帝王之家,地位、財富、名聲,唾手可得,唯獨——愛。」

「要不然你就會破功。路怎麼走,你自己選吧。」

這個童年陪伴自己最久的人,在傳授自己一身不世武功之後,僅僅撂下了這句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當作是遺言吧。」万俟殤此刻躺在最鬆軟的床上,嘴角也多了一絲苦笑。

平江府位處東胤洲境內,為東胤州首府,北接長江,南臨杭城,民生富饒,繁華可見一斑。

此刻万俟殤下榻在平江府最豪華的得月樓之中,華燈初上,外面好不熱鬧,想下樓走走的他甫一開門,就看見跪滿了整個走廊的文武官員。

「下官該死,不知小王爺遠駕至此,有失遠迎,還請王爺贖罪。」為首的是一身穿紅色官服留著長須的中年文士,說罷,又是深深一跪。

其餘官員戰戰兢兢,頭就沒有離開過地面。

万俟殤看見這一種官員卻笑了,輕蔑的笑了,接著道:「楊玉潛,你的耳朵倒挺長,我輕衣出行,未帶隨從,為的就是避人耳目,你可倒好,今夜給我全部清場,不用明天,恐怕全平江府的人都知道我到了。楊大人,我該怎麼辦,你替我出出主意。」

楊大人此刻全身冷汗直冒,後背官服已被浸濕大半,簌簌發抖,作聲不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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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明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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