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偏向
「主子,敬安公主託人傳信,請您明日未時至邀月樓赴約。」
顧承暄聞言驀地抬起頭來,深邃漆黑的眸子里倏的燃起光亮,而後悄然熄滅。
顧影偷偷打量著顧承暄的反應,心道不好,敬安公主只怕是要空等一場了。
少將軍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縱橫疆場提劍挽弓何等威風,而今在小公主那裡接二連三碰了壁,被公主當眾斥責、忽視,自家主子哪裡能受得了這種氣。
「少將軍若心有不甘,大可不必理會公主的意思,屬下去替您回話。」顧影說著便要轉身離去。
「慢著。」
身後傳來顧承暄低沉冷冽的聲音,顧影回過身來微微頷首聽令,靜待了許久,才聽得顧承暄一聲沉重的嘆息。
往昔意氣風發的少將軍,而今面色憔悴,他抬起疲憊不堪的眼帘,因著近來幾日夜不能寐,眸底血絲密布。
顧影見著主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暗自揣度道:「難不成少將軍狠不下心,終究還是捨不得讓小公主空等一場?」
「邀月樓哪一間?」顧承暄眸色沉沉問道。
「定風波。」顧影怔了怔,答道。
都問到這個地步了,主子多半是想去赴約的。顧影暗暗為顧承暄鳴不平,嘆道自家主子真是個冤大頭,這麼容易便消了氣了?
「定風波?呵。」顧承暄冷哼一聲,「她倒是會選,這是想平定哪一場風波……」
顧影不敢作聲。
「你去回話,就說是我的意思,不去。」顧承暄神色懨懨撂了本詩集冊子在桌上,起身負手離開。
顧影探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去見詩集翻開的那一頁。
上書: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臨了頁末處的另一首,被顧承暄提筆圈了起來。顧影伸直了脖子去看,見少將軍圈住的是: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顧影瞭然,少將軍這是打定主意,要與小公主斷絕往來,徹底斬斷三千煩惱絲了。
他心下登時對自個兒主子肅然起敬,少將軍當真有魄力,意志堅定,說一不二當斷則斷。
翌日未時末,顧影正待要將西南近來的軍報呈給顧承暄過目。
他人正低著頭琢磨軍情,剛走至書齋前,門扇冷不防飛開,顧影頓時一個踉蹌,一張清俊的臉險些撞了上去。
「主……」話到了嘴邊又被顧影咽了回去,他瞪大眼睛仔細一瞧,卻見近來衣著隨意無心打理自己個兒的少將軍,今日出奇地換了件綉了金絲滾邊的廣袖飛肩束腰長袍,髮絲高束,在金鑲玉的發冠襯托下顯得越發沉穩貴氣。
「顧影,備馬。」顧承暄淡淡吩咐道。
「這個時辰,主子要去往何處?」顧影詫異,聽令抬腳便往馬廄方向而去。
顧承暄的目光越過高牆望向侯府外的那片天,狀若無意道:「邀月樓。」
顧影心底「咯噔」了下,腳底猛地又是一個踉蹌。
這……這不是說好了不去的么?
他昨個還暗中欽佩了一番少將軍的勇氣與決斷……
顧影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了。
***
顧承暄策馬在未時即將過去的前一刻趕到了邀月樓。
登上酒樓的最高層,顧承暄早已在心中反覆推演了無數遍兩人見面后的情景。
顧承暄打定主意,既是小公主主動邀約他,他定要擺出冷淡疏離的態度,不可輕易再被她三言兩語或是柔情蜜意騙了去。
「定風波」的門方一被打開,事先計劃好的神色還沒來得及顯露出來,顧承暄瞳孔驟縮,驀地心下一沉。
「不可!!!」他的聲音微不可察顫了顫,「公主,到我這邊來。」
景初融坐在窗檯邊緣,半身晃晃悠悠懸在窗外。她一襲妃色流仙裙沐浴著赤金光輝,瘦削的身影似是風中飄搖的一隻蝶,搖搖欲墜。
小公主聞聲只是微微側轉了身子,靜默著望著他笑了笑,不為所動。
「公主究竟想要做什麼!」
對視了良久,顧承暄咬緊后牙槽,而後用近乎祈求的語氣低聲道:「聽話,到我這邊來。」
邀月樓樓內各層雅間繁多,唯獨最高層只有「定風波」一間,顧承暄起初以為景初融只是想借著名字暗示什麼,不曾想她是故意挑了最高的一層。
邀月樓高數十丈,若是自頂層墜落,必會粉身碎骨。
看著窗畔那抹飄搖著的身影,顧承暄消沉了許久的一顆心再次被狠狠攥緊。
「少將軍先別衝動,」景初融悠然抬指輕攏著被風吹亂的額發,「你看,那抹金色的流光好看么?」
顧承暄沒有任何心思去欣賞什麼風景,他想上前將景初融從那個危險的地方抱下來,卻又害怕她一時被惹惱了會想不開,半身探出窗外掙扎……
「公主莫要衝動,先從上面下來,好么。」顧承暄緊擰著眉頭,面露慌亂。
景初融平靜地望著他,故作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而後點點頭。
顧承暄只覺得心口墜著千鈞重的石頭終於穩穩落了地。他上前一步,朝景初融伸出一隻手。
景初融一手扶著窗欞,一手猶豫著緩緩伸出——
窗外驀地起了大風,鼓的檐下垂掛的酒旗獵獵作響。
「啊!!」景初融身形一顫,禁不住驚呼出聲。
顧承暄心尖一顫,額上頓時冒出冷汗,他飛身撲上前去將纖弱的身影緊緊攬入懷中。
唯恐再度失去她。
喉結上下滾動,他垂眸看著小公主雙手撐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心有餘悸。
察覺到顧承暄看來的目光,景初融自他懷中抬起頭來,澄澈靈動的眸子在他嚇得發白的面上來回逡巡,而後嬌俏一笑。
這一笑,顧承暄便知道自己又敗了。
一敗塗地,徹徹底底。
卻也是他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無甚可悔。
風勢愈大,重重黑雲籠罩著上京城,逐漸逼近一方巍峨的皇宮。
「公主!公主!」
雅間的門驀地被敲響,外頭傳來連翹急切的聲音。
顧承暄抱起景初融俯身將人穩穩放在地上。
「何事如此慌張?」景初融走過去打開門扇,讓連翹進來。
連翹顫著手指向皇宮方向,緩了緩紊亂的氣息,說道:「宮裡來人通傳,陛下快……快不行了,只怕是熬不過這一宿,請公主速速入宮。」
雅間內的兩人聞言皆是目光一凜。
「我送公主入宮,與公主同去。」顧承暄看向景初融。
景初融並未推辭,帶著連翹便急急出了邀月樓。門外候著公主府的馬車,景初融登車,顧承暄騎馬在一側護送。
這樣也好,入宮的這段路程里是否暗藏著危機,景初融不清楚。但若是先前行刺她的幕後主使再想動手,值此動蕩不安的時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景初融端坐車廂內,慢慢將左手自袖間伸出。
攤開掌心,塗上印泥的手掌中赫然拓印著武安侯府的兵符式樣。
是她方才被顧承暄緊擁在懷中時,趁機自他身上摸到兵符飛速印下的。
連翹取出早已浸潤好的紙覆上景初融的手掌,成功將兵符圖樣印至之上。
景初融將紙平整展開,取出一隻團扇搖了搖,不多時,紙上的圖案便被隱去了。
她將白紙仔細疊好,塞入荷包中交到連翹手上,叮囑道:「陛下重病垂危,事不宜遲,將這物件速速交至晏府。」
馬車來至宮城前,景初融入宮后,馬車載著連翹當即回了公主府。
府後角門處,一身著粗布衣裳,不易引人注目的小廝接過連翹給的荷包,迅速揣入袖中。
***
時值初秋,暑熱未消,金碧輝煌的宮殿內卻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景初融入殿時,發覺龍榻之下早已圍了許多人。
紀王與襄王依次來同老皇道別,而後是位分高的嬪妃,公主。
輪到景初融時,她一步一步登上台階,步履沉重。
紀王等人逐步推至台階下,讓出位置。
望著那張比夢中面孔更加衰老虛弱的熟悉面孔,景初融輕啟丹唇,局促而生疏地喚了聲:「父,父皇」。
老皇雙目迷離,聞聲將散亂的目光僵硬地轉過來定在景初融的面上,混濁不堪的眼珠費了不少勁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父皇,這是十三皇妹景霽,乃雲妃所出。回京約有一載了,唯恐擾了父皇靜心休養,故而兒臣一直不曾帶皇妹來面見父皇。」
紀王立於階下陳述道。
不料老皇聞言霎時掀起皮肉鬆弛的眼帘,如遭雷擊。
他喉嚨間含糊不清發出粗糙的「呵呵」聲,布滿暗沉斑紋的手顫顫巍巍伸了出去,卻在觸到景初融的那一刻,牟足了勁一推。
無聲宣洩著毫不掩飾的驚懼與厭惡。
沒錯,那個動作力量很微弱,卻傳遞出顯而易見的意味。
父皇厭惡她。
景初融眸中閃過一絲驚愕,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她當即握住了那隻衰老的手,身子上前一傾,直直擋住了老皇的臉,分隔開階下人與老皇之前可見的視線。
「父皇,父皇。景霽知道父皇放心不下我,景霽來的遲了,嗚嗚嗚,父皇……」景初融敞開聲音痛哭,淚如雨下。
「父皇,女兒在這,您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給女兒,盡數說與女兒聽罷。」
此言一出,階下立著的紀王一眾人只當是老皇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幼女,情緒激動,父女二人有什麼體己話,因此也沒有多想,並未心生疑慮上前察看。
若此時有人上前一看,便能輕易察覺出老皇神色的不對勁。
已是強弩之末的皇帝眼睜睜看著景初融將滿殿人全部擋在身後,又見景初融雖聲音凄切,淚如雨下,但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毫不掩飾,透露出冷冽而狠絕的威脅。
景初融的一隻手悄悄扣在了他的命門上。
她在威脅老皇!
老皇怒急攻心,又苦於無人可求援,神志越發糊塗,然面色微微紅潤,隱隱有迴光返照之勢。
他的另一隻手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抬起,緩慢伸向景初融,手臂連著手指顫抖的比方才更為劇烈。
直至生命的最後關頭,他這個做父親的依舊不肯放過親生女兒。
只是這一次,那隻手剛剛沉重地抬起,便直直劇烈抽搐著,而後猛地僵住,一瞬間墜了下去。
景初融沉著冷靜地看著眼前衰老的皇帝的生命體徵逐漸消失。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擱在老皇的鼻間試了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