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差陽錯
伶萬舟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遺忘那個陰雲密布,秋雨不停的——2008年9月10號——星期三的下午。如果沒有那場意外,這本該是他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天。
雨從早上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除去中間有過小會兒停歇,臨近中午,又嘩嘩地下了起來。伶萬舟自嘲地想道,也許冥冥中,老天都為他的懦弱結局看不過眼,為之一哭。
做好了一切準備的伶萬舟,臨近中午時分來到了他早就選好的死亡地點——一個位置偏僻綠樹掩映的水塘邊,像一塊被世人遺忘的幽寂之地,它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如果在其他機緣下與它相識,他一定會慷慨地送它個名字。
為期半個月的觀察,伶萬舟發現,這裡一連幾天都不會有人光顧,對於尋死的人來說,可謂是天賜好地。不會被人看到那尋死的瞬間,自然就不會有人多此一舉地打亂他計劃的執行。
他要在這風輕水靜的地方,叩開地獄之門。
只有一個人讓他覺得自責,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人。偵探小說里的死屍情節,他深諳於心,人死之後,面容會發生很恐怖的改變,尤其是像他這種溺死的人,浮腫算是輕微,腐爛發臭巨人觀……當然,死去的他也管不了那麼多,如果那個人命中注定要面對自己慘死後的恐怖畫面,滿滿負罪感的他只能在此刻祈禱那人不要留下太重的陰影。
生前的他唯一可以為那人做的,就是在遺書上寫明,將自己存款的一半送給那個人。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浮在半空里透著不祥意味的烏雲,翻湧著從頭頂飄過,水塘對面不遠處的小山,騰起一片蒼白的霧。樹葉濕漉漉的,不停的有雨滴從葉子上滑落下來,發出陣陣滴答聲。岸邊的青草上,也掛滿了淚滴似的水珠,空氣里滿是潮濕的氣息,泛著腥味兒的水的味道,從深不見底的水面上氤氳著朝他撲來,似乎早已做好了將他沉入水底的準備。
冒雨走了一個多小時,衣著單薄的他早已渾身涼透,他脫下雨衣,將它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岸上。
就像夢裡那張預示著他死亡方式的紙條上寫的那樣,「他鄉幽川埋骨處,無處覓故知」,他短暫的生命會在這個角落終結,如一片在秋風中凋落的樹葉。
遺書藏在了床墊底下,陳媽周末換洗床單的時候,自然會發現。沒什麼事要特別交代,也沒什麼人值得告別,也就是說,生活了25年的世界,已沒什麼值得他留戀。
伶萬舟在茨威格的書里曾經讀到過,人與動物的區別之一是,比起動物只能被動地死去,人卻可以在活著的時候自主選擇死亡。
在沒有看到那則死亡啟示前,伶萬舟覺得,輕生也許是上天給高等動物的一種福利。但當他看到那張紙條上用黑色隸書明白無誤地寫著他即將會用到的死亡方式時,他恍然醒悟,也許從人決定要死的那一刻起,人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他的思想里就已經混入了別的東西——上天召他回歸的旨意。
伶萬舟一步步走入水裡,水很快地湧入鞋裡,再一次浸濕早已濕透的褲子,他踩著底下濕乎乎讓他湧起陣陣噁心的淤泥,挪著步子向水裡走去,行走越來越艱難,步子越來越重,水很快就漫過了他的腰間,他心慌得厲害。就在水漫上他胸口時,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岸上大聲呼喊著讓他上來。
他又朝前走了兩步,才確定不是幻聽,伶萬舟扭頭看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多管閑事的人,顧不上向他罵一聲滾,他沖那人擺擺手,示意他快走。
隨著腳的踩空,水一下子就湧入了他的嘴巴和鼻子里,他被狠狠地嗆了一口,腳踩不到任何東西,被水嗆得他透不過氣來,他被猛灌了幾大口水,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墜入水底,心慌和恐懼,本能地攫住了他的心。他手腳不聽使喚地掙紮起來,劇烈地拍打著水面。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死亡前必經的過程,便停止掙扎,靜等著沉入水底一刻的到來……
有那麼一瞬間,伶萬舟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他看見了蔚藍的天空,看見了白得像棉花一樣的雲,他覺得自己像鳥一樣,飛在了半空……
男人為什麼會在他瀕死的關頭剛好出現在那裡,對伶萬舟而言,至今都是個謎。惡劣的天氣,正值午飯時間,這個愛管他人閑事又會游泳的人,為什麼偏偏那麼湊巧地看到他尋死的一幕。他原本到那裡,是要做什麼呢?
事後,伶萬舟主觀地從旁觀者的角度分析,男人出現在那裡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為了拯救他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意識到這點后,死亡紙條的深意就好理解了,原來死亡預告的對象不是他伶萬舟,而是救人的他。紙條上的他鄉,不是與家相隔幾公里的伶萬舟的異鄉,而是相隔老家幾百公里之遙的他的異鄉。
怎麼從水裡到的岸邊,又怎麼從快死了變成能繼續活下去,那段記憶,像被刪掉了似的成了一片空白,任伶萬舟怎麼回想,都記不起來,他只能將此歸因為當時的他陷入了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伶萬舟趴在岸上恢復了意識,猛地坐起來找尋救他的恩人時,岸上水面上,已不見男人的身影……
有那麼兩三秒的時間,伶萬舟僥倖地想到也許男人已經爬上岸離開了,但是當他的視線碰觸到散落在草地的傘,凌亂的鞋時,他僵住了,猛然間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望著茫茫的水面,眼淚肆意地奔涌而出。不,不不,不可能,他顫抖著從地上爬起,圍著堤岸,走了起來,很快嘗試著跑起來,男人一定在什麼地方等著人來救他,一定的。
他不記得自己繞著岸邊來回跑了幾圈,眼睛在水面上焦急地打量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希望隨著時間的拉長被一點點磨滅,直到被徹底摧毀。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岸邊,絕望地看著已沒有任何生還可能的死寂的水面,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繼續完成被中斷的計劃?
他本就沒有苟活的慾望,現在又多了一條去死的理由,既然不能親口對恩人說感謝,就只能以一死謝恩了。
死寂如一張巨大的網,籠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角落上空,風停了,雨歇了,伶萬舟覺得他的心跳和思維也跟著停了。
他抬腳就要朝水裡邁去,一陣吵人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把他嚇個半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以為有什麼人正躲在某處盯著看他的所作所為,來不及細想,忙爬起來蹲在草叢間,緊張地朝四處望去。要把整個世界都吵醒的鈴聲一直在響著,他這才確定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循著鈴聲找去,伶萬舟在男人鞋子旁邊的草叢裡找到一隻黑色的手機,被雨水打濕的半包煙和一隻綠色的打火機。看到這些東西的一瞬間,伶萬舟猛然意識到這是男人下水前故意放在這裡的,也就是說,男人來這裡絕不是尋死的,至少下水前,他一定沒想到自己會有去無回。
手機又響了起來,大松兩個字在屏幕上亮著,伶萬舟拿著電話卻不敢接,煎熬地等到手機掛掉后,迅速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
完成想做的事情后,伶萬舟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後,他蹲下身子,猶豫再三,心慌意亂地翻看起手機來。
抖動不停的手機,讓人很難看清上面的字,伶萬舟這才驚覺,是自己的手在抖,他用左手使勁攥住右手,又深呼吸了幾次后,匆忙而迅速地翻看了下簡訊,從幾封沒頭沒尾的簡訊里,他很快猜出,男人已婚,有個上大學的妹妹,父母健在……
這些內容印證了伶萬舟之前的猜測,有這麼多家人牽挂的他,男人怎麼會輕易赴死?伶萬舟隱約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麼大的罪過……
手機又執著地亮了起來,伶萬舟的猜想被迫中斷了,那個叫大松的人,一定是與男人關係不一般的人,電話那頭的他,彷彿已預感到男人的不祥。不過電話那頭的他,應該還不知道,這個電話再也不會被人接起。
這世上又多了幾個肝腸寸斷之人,伶萬舟覺得自己的一念之錯,真是罪無可恕。
想到這裡,他一把丟開手機,他沒資格責怪男人的捨身相救,只能責怪自己的疏忽,做事一向嚴謹的他,怎麼沒料到今天這種狀況的發生呢,如果他提前寫個告示放在岸邊——路過之人莫管他人閑事——那該多好。
手機又執著地亮了起來,伶萬舟閉著眼睛皺緊眉頭,逼著已經停止工作的腦子趕緊動起來,想想對策。眼下的狀況,人們是否會相信他說的事實,最要緊的是,死去男人的家人會接受事實嗎?眼下的證據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回家之後,父親會怎麼看他,又會怎麼對他,如果男人的家人找上門來,讓他償命,他能接受嗎?如果他們想要金錢補償,這是他惹的禍事,父親能心甘情願地把錢交出去嗎?
父親曾不止一次指責他是個懦弱的人,今天的一切,如果被父親得知,除了坐實了之前的評價,還會讓他父親更加瞧不起他。
伶萬舟想起身重新墮入湖中,身上卻沒有一點兒力氣,滿腔尋死的勇氣,不知不覺間,已消散在了這見證著他罪責與煎熬的空間里。
如果男人知道自己豁出性命救起的人,首先想到的竟是榮譽問題,不知道他是否還會不管不顧地縱身一躍。可是既然男人拼了性命地將他這個垂死之人救起,活著的人考慮這些事關活下去的問題又何錯之有呢。
死,已是不容改變的事實,意外還是非意外,自願還是非自願。但活下去,卻需要勇氣、膽量、重新塑造自己的信念,以及很多很多能支撐他繼續活下去的東西,這裡面唯一不該有的是——廣而告之他被人捨命施救過,尤其是他對男人一家無法做出任何補償的情況下,更不該被人知曉今天的一切。
隨著體溫的漸漸回升,一股活下去的慾念如強心劑一樣注入伶萬舟的體內,模模糊糊的,一個不成形的想法在他的心頭浮起,他不應該再像以前一樣活著,他的生命很寶貴,因為他不該再為自己一個人活,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男人已將某些無法言說的東西,轉駕到了他的身上。
這個想法一旦成型,接下來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做,就順理成章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手機不能再留在岸邊,那幾十本偵探小說沒有白讀,不擦掉指紋的話,警察會早晚找到他;擦掉指紋,豈不更讓人生疑。他本想將手機扔到水裡了事,思量再三,決定換個地方后再扔掉手機,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手機關機。
印有他痕迹的地面,被他用拔下來的草全都划拉掉了,在確認這裡不會找到與他相關的痕迹后,伶萬舟撿起地上的雨衣,和已經關機的手機,最後望了一眼男人留在岸上的鞋子和雨傘,以及那茫茫的水面后,伶萬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伶萬舟沒有料到的是,他一時之間做出的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竟讓他吃盡了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