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得不說的同事

這是一間面積三十平左右的辦公室，秩序井然地擺放著十張銀灰色帶遮擋的辦公桌，除了靠門口有兩張沖牆放置的辦公桌外，其餘八張兩兩相對地擺放著。

穆寒枝的桌子正對著初二年級主任兼初二四班班主任鄧遜的工位，過道對面的桌子是教初二年級一二班英語的田紫畦，田紫畦對面是數學教師陳延明的工位。

陳延明與鄧遜後面的工位，分別是一到四班教副課的老師們，以及負責一二班的語文教師王岸華。如果不是被人捷足先登，穆寒枝很想選牆角的那兩個工位，位置雖有些偏僻，卻可以因禍得福，少很多同事間的是非。

飲水機放在了進門的位置，飲水機一旁的地板上，放著兩桶備用的水，在飲水機另外一旁的地上，放著一個紅色的塑料小圓桶，是用來裝茶葉渣滓的，因為使用時間太久，水泡加上老化，讓曾經簇新的亮紅色變成了臟不拉幾的暗紅色，桶壁上還粘著幾片濺起的茶葉葉子。

向陽的窗台上擺著一溜兒顏色花花綠綠長勢喜人的植物，有個頭兒不大顏色喜人種類繁多的多肉，枝葉繁茂的粉色吊蘭，還有花開后特別好看的百子蓮，都是年輕教師田紫畦的手筆。在她的辦公桌上，還有一小盆的薄荷，以及只有一條金魚的透明小魚缸，魚缸底部是一層顏色好看的鵝卵石。

在田紫畦桌子的隔檔上貼著數十張網羅著全球盛景的明信片，被群山環抱碧波萬頃如藍色水晶般的貝加爾湖，依水而建因水而聞名世界的水城威尼斯，被讚譽為人間瑤池的四川黃龍濕地公園，只從圖片上就能感受到氣勢磅礴雄渾的壺口瀑布，有群山聳立間蜿蜒而行色調冷峻的挪威峽灣……

對田紫畦了解不深時，穆寒枝也單純地以為田紫畦與其他年輕女孩類似，因為喜歡旅遊，所以才會把想去的景點貼出來，為的是激勵自己多掙錢，以後能去一回心儀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她聽田紫畦給陳延明傳授自己的解壓方法時說，她從小就跟著父母四處旅遊，遊歷過的地方會用當地的明信片記錄下來，桌上擺著的這些，都是讓她印象深刻體驗不錯的地方，之所以擺出來，是為了在生氣的時候，靠這些明信片喚起一些美好回憶，免得氣大傷身。

一剎那，整間辦公室像被人按了暫停鍵一樣靜寂。

穆寒枝無法用言語描述那一刻感受到的貧富差距懸殊對她的撞擊力度有多深，只是淺顯地浮現出一個對比畫面，她窮極一生都無法抵達，只能藉助圖片文字視頻等渠道了解的地方，在田紫畦的世界里，不過是幾個地名而已。

她們生活在一個世界，甚至從事著相同的職業，工作之外，她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高住雲端，一個低陷泥坑，天差地別，永無相識可能。

夏蟲不可語冰。一個掙扎在生存邊緣，對生活開銷精打細算，時時想著存錢，為明天的到來做著準備的人，永遠理解不了一擲千金只為圖一時開心，花幾個月工資的錢只為買個包的消費理念。

在《百年孤獨》中，曾有個情節——把錢當紙糊滿牆上——讓穆寒枝覺得，作者為了表現人物性格，情節杜撰得太虛假，簡直可以說，虛假得過了頭兒，在現實世界里，誰會那麼傻得露富呢。

隨著對田紫畦認識加深，穆寒枝漸漸了解到，當花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賺錢的速度時，錢就不再是錢，只是一堆數字而已，站在由這堆數字建起的高塔上，愜意地享受眾人艷羨的目光，露富帶來的生命安全隱患，已不足為奇。

田紫畦是與陳延明是同一年來到學校的，或許正是這一緣故，兩個人之間的交情要比普通同事好一些，就連選工位時，也特意選在了同一個辦公室。

田紫畦身材高挑纖細，瓜子臉，鼻樑微微聳起，鼻頭秀氣，嘴唇有點兒厚，眼睛不是流行的歐式大雙眼皮，是有著中國人自然美的雙眼皮。

高檔護膚品的保養，讓田紫畦的皮膚細膩滑嫩，沒有一絲皺紋。每天不重樣的服裝，精緻的妝容，讓她在衣裝樸實無華的教師隊伍里，表現得卓爾不群。她身上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馨香，它來自一個讓很多女人聽了就眼睛放光的香水牌子。

據實說，田紫畦不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標準大美女，而是經得起細看的氣質美女。

穆寒枝曾很疑惑，為什麼家庭條件如此優渥的田紫畦，不像其他女孩一樣也花錢整容，讓自己變得更美麗一點呢。

教三四班政治的李權有一次開玩笑似的，直言不諱地問過她這個問題，被田紫畦漫不經心地給擋了回去：「只有對自己長相不滿意的人才會去整，李老師，你說是吧。」

言外之意讓人聽了堵心卻又無話可說，李權訕訕一笑，以後再也不敢過問她這種問題。

不知是見多識廣的原因，還是她本來就不喜歡坦露真實的一面，田紫畦很少在學校里大悲大喜地呈現出表情失控的一面，更不要說看見她氣急敗壞大發脾氣的樣子。路上見到熟悉的人會淡淡一笑，見到關係不好或不認識的同事，會直接無視掉。

在不了解她的家庭境況時，很有些人對她的這種表現指指點點，說她被家裡人慣壞了，不懂人情世故，說好聽了是清高孤傲不合群，說得不好聽就是沒教養。有些老同事氣不過，當面指桑罵槐地說她沒教養，田紫畦從不為這種話動氣，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走開了。

有一次她在辦公室里，借著和穆寒枝說話，故意說給所有人聽，「我的教養啊，是留給有教養的人看的，有些人可不配哦。小寒姐，你得多學學我，少和沒素質的人置氣，不值得。」

自從知道田紫畦的家境優渥，工作只是一種消遣后，就不會有人在自取其辱地詢問她任何私人問題了。因為她富家女的身份，大家變得寬容了許多，就連她的外號也從瞎眼婆變成了江南美人。雖然戲謔嘲諷的成分居多，但江南美人這個稱謂，穆寒枝卻覺得她當之無愧。

數學系碩士陳延明剛來到學校的時候，曾引起了一群女學生和女教師的驚呼，一米八的個頭兒，有著一雙奪人眼球的長腿。

常年的辦公室工作，讓他的臉部皮膚很白凈，因為沒有冒過青春痘，除了兩腮上毛孔有些粗大，皮膚挑不出其他毛病。眼睛睿智有神，眉毛漆黑有型，颳得乾淨的下巴，下頜角的弧度稜角分明，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讓他從頭到腳透著學者儒雅的風範。

單憑長相，讓人很容易誤以為他是在讀大學生。比起不愛嬉笑的田紫畦，陳延明愛笑，他清楚自己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見人就笑已成了他的習慣。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剛工作一個月，就被鄧遜狠批了一頓，「對學生得嚴厲，要板著臉，你總笑，還有什麼威嚴。」

被這樣說過幾次后，陳延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下意識里卻很難改正這個多年養成的習慣。教學三個月後，被主任糾正了幾次的毛病突然間好了，成天面對把人氣夠嗆的學生，他已經不太會笑了。

帥氣陽光的陳延明曾是學校里人氣最高的單身男教師，曾有幾個女教師明裡暗裡向他送過秋波，不止如此，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教師，也打著照顧新同事的名號，給他做過媒。

工作穩定相貌不凡的陳延明，在眾人的追捧中，本來會締結一段讓人艷羨的姻緣。就在陳延明工作滿一年的時候，在他將與某個教育局領導的女兒訂婚的期待與妒忌中，突然發生了一件，可以說是毀滅性的大事件。這件事，不僅顛覆了陳延明在眾人心中的形象，也波及了他的工作、家人和未來。

對他人私事一向冷眼旁觀絕不插手的穆寒枝，很意外地被捲入其中，蹚了渾水，在了解了真實的內情后，更是拉不下臉來抬腳就走，再三思量后，憑著同事間半生不熟的情誼，出手幫了他。雖然結局談不上圓滿，但至少讓陳延明不再有後顧之憂。

事情就此結束，卻也成了另一種開始。

經此一事的陳延明，成長了許多。在他看來，不明就裡地妄議他人很輕易，不戴有色眼鏡地聽人辯解，很難。這個標榜著追求正義的世界，偏聽偏見司空見慣，用主觀的廉價的情感做出裁決后的代價太輕微，異樣的聲音很難在隨波逐流的異口同聲中被聽見。正義的社會，話語權應屬於雙方，而不是只屬於看起來弱勢的一方。

這讓他一度很是迷茫，甚至分不清，是他自己錯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了。

他對周圍人有了新的改觀，面對同事，依舊會習慣性地咧開嘴角，但發自肺腑的笑，就沒那麼容易了。

對比其他人的冷臉，陳延明尤為感激穆寒枝，也更加覺出來這個在辦公室沒什麼存在感的女人身上的可貴品質。事發第一時間，她從未做出像其他人一樣的舉動來防範他詆毀他，在他提出請她幫助時，也沒有因為偏見拒絕他。

不善言辭不喜高調的陳延明，沒辦法把感激大張旗鼓地表露出來，而且即使他想這樣做，為人低調的她也未必接受，所以，他只能將這份感激藏在心底，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分量差不多的人情還回去。

只是，事情的發展有時並不如人所想。陳延明還未等到還人情的恰當時機，一件讓他意外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