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那是一所新建大學,在省會原城。

搬進大學的頭天夜裡非常冷,颳風。那時原城沒有像樣的綠化,更沒有後來的高樓大廈。母親分到的宿舍樓在頂層,樓下是尚未被徵用的莊稼地。門鎖是壞的,母親用一個三合板衣箱從房間裡面頂著。屋內沒有燈泡,僅有的半截兒蠟燭,也被從破窗戶刮進來的西北風給吹滅了。到了後半夜,衣箱和屋門也被風吹開。我當時發著高燒,不停哭鬧。無奈母親用被子緊裹了我,我出了許多汗,次日竟退燒了。

母親依舊每天將我送到幼兒園,然後再去上班。我不喜歡幼兒園。終於有一天我想從園中逃走。幼兒園很簡陋,只有一個綠色的油漆木柵欄大門,白天通常開著。園裡面玩的東西很少,孩子們可以在大門外玩耍。那天早上,我內心早已有了盤算好的計劃——先假裝到大門外去玩,然後趁人不注意時逃走。

母親照例將我留在幼兒園便離開了。幾分鐘后我走出大門,那裡有堆沙子,可能是附近搞建築用的,一些孩子正在上面玩得起勁,我便假裝參與進去。很快我開始離開那些孩子,其中一個孩子發現了我的企圖,喊了起來,竟未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我瞪了那傢伙一眼,徑直離去了。

我本能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雖然明知道母親不在住處,卻還是固執地往回走。很快我到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口。在此我對路的記憶有些模糊,拿不準該走哪條道,心裡開始發慌。我嚎啕大哭,淚水模糊了雙眼,依稀記得一位過路老者關心地問我什麼。

母親一早剛到辦公室,幼兒園的管理員便騎著自行車來說孩子丟了,讓母親一起去幫著找找。母親不敢去,她說萬一——比如說我在大街上出了事,那種情形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中午,母親六神無主地回到家。孩子還沒找到,她沒有心思做飯。鄰居中幾位好心女人過來安慰母親,但那只是一種安慰。

忽然其中一位女人喊道:「快看,明明回來了!」起初母親以為是哄她高興,僅朝樓下一瞥,卻看見我正哭著往回家的方向走來……

母親帶我去上班,並答應給我買冰糕。可還沒一會兒,便發現我不見了。憑她的經驗和直覺,她立刻意識到了什麼,趕緊從辦公樓出來,匆匆趕往學校的大門。

她來到大街,往前追出很遠,終於看到我。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穿一身藍色水手服,正穿過一座橋樑,且是大搖大擺地行進在快車道上……

母親到食堂打飯,留我一人在家。她回來推開門,發現我站在頂樓的窗沿兒上,悠然自得地向外觀景。她嚇壞了,卻又不敢大聲言語,只是假裝若無其事地輕聲對我說:「明明,快下來吧,」並走到窗前將我抱下來。

母親上班前看我睡得很熟,不忍心叫我。她悄悄關上門走了。下班時開門看到我哭腫的兩眼,她那個心疼……

除了這些歷險和痛楚,母親和我也有幸福的時光。

夜晚,在一天的奔波和疲勞后,她會坐在木椅上吹口琴。她的琴聲很美,笑容和身影更美。她教我學會唱《紅色娘子軍》插曲。

還有一次,她在鍋里炒了豆子,然後獨自去食堂打飯。回來時竟發現豆子已盛裝在一個鐵盒裡,那是母親平日里專門來為我們倆裝食物用的。她迴轉身看我,我臉上露出狡猾和得意的神情。

生活雖然艱辛,母親卻從不在人格和外觀上降格自身。

母親被調至附小。每日清晨出門前,她將自己收拾得素雅中帶有一種精神的高貴,在學生面前卻既不失女性的溫柔,又不失母性的親切,在附小及c大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留下一股令人難以忘懷的清流,一陣春日的暖風……

多年後,無論是與父母同輩的師長,還是與年長於我的同窗乃至他們的家長,在提到母親時總會流露出某種表情和語氣,使我隱約地卻又深深地感受到他們對她的敬仰、愛戴與懷念……

附小有位劉校長,人很好,很有美術天賦。他有一個相貌平凡卻心地善良的妻子,聽他們的鄰居說,甚至他家的孩子們也和他們的父母一樣本分。劉校長很欣賞母親,但他很懂分寸,從未有過不當之處。

一個周末,為了排遣母親的寂寞,他攜妻共邀母親與我到公園玩。

他很會照相,隨身攜帶相機,為兩名女人和我拍照。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母親和阿姨左右各一牽著我的手,漫步在林蔭道上。劉校長用隨身攜帶的相機,留下這美好的時刻。

至今我們家裡存留著他的這幅作品。

母親愛孩子,孩子們也愛她,這點可由後來從「流放地」歸來的父親所見證實。孩子們愛母親卻從不怕她,放學后他們跑到家裡來玩,在桌下玩「躲貓貓」。母親課堂上從不刻意去維持紀律,孩子們靜靜地聽她講課、說話。當時有位教師上課管不住學生,校方要母親去幫著那位老師維持紀律。

母親說:「我有作業要改。」

校長說:「伍老師,你只需坐在教室後面就行,孩子們自會安靜下來。」

母親抱著一摞作業本,坐到了教室後面。

母親以她人格的魅力使學生們馴服了。

生活區附近的草地上,出現了兩隻黑色的糕羊。

我興奮地叫了起來:「媽媽,媽媽!你看,你看!兩個黑的小白羊!」

不料這句話竟成了我日後多年的的笑料。每當家人想起我童年時的天真和幼稚,這便成了他們欣賞和奚落我的經典。可惜從未有一個人了解我真實的內心。雖然對那件事記憶模糊,但從後來的類似情節我完全理解我那是的心態。一,我對世上竟有如此一種變種(或異種)生物而驚嘆;二,對因能夠發現並親眼目睹而興奮;三,對作為新事物的發現者而感自豪和滿足。

生活的磨難也會使母親有脾氣不好的時候。

母親帶我去大學澡堂洗澡,那裡有幾個女人嫌我太大了,母親很不好意思。那天我又特別調皮,母親終於發了火。她打了我,澡也沒洗完,便用力拉我回家。她走得很快,我被她拖在後面哭泣。我們穿過昏暗的校園路燈,一路上只有偶爾的行人奇怪地看著我們。回想起來那一幕,她內心一定比我更苦。

我們搬家了,房子依然破舊。天花板上有個洞,裡面住著一窩老鼠。每到夜晚睡覺時,母親和我躺在被窩裡,能和那群鼠輩對眼相望。母親很膽小,直至多年後談起此事,依然流露出無奈。這時我才逐漸意識到,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最需要的恰恰是男人,而他又在哪裡呢?

不久母親告訴我,爸爸要來了。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家時,以我能夠想象的表情和步態走進屋裡,說:「我是爸爸,我回來了。」

母親微笑。多年之後聽父母講,我那時的表現像《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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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老的土地上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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