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後的相逢

第1章 最後的相逢

陰鬱的天空低垂,連綿的雨線墜落。

推開那被雨珠潤濕的窗,一縷清涼的風順勢侵入房中。

許安川閉上眼,站在窗前,靜靜地呼吸著那帶著濕意的新鮮空氣,耳畔的風聲裡帶著車水馬龍的喧嘩吵鬧。

或許是雨水被風裹挾偷入了房中,他的眼角泛起了些許晶瑩。

沒人知道別離什麼時候到來,在生老病死面前,似乎一切的不告而別都是那麼突然......

今天是周六,難得的補懶覺時間,但許安川卻反常的起的很早。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的圖案,心中在默默細數上面花瓣的紋路。

那種臨近高考的壓力讓他最近的睡眠質量明顯下滑。

不知怎的,今天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像是被千斤重石壓在胸口,沉悶莫名。

或許是最近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吧,真是無來由的胡思亂想啊,看來我這心態還得要多練練。

許安川笑了笑,雙手墊在腦後,為自己莫名的心慌找到了合適的原由。

在這靜悄悄的早晨,一切的風吹草動都是那麼的清晰。更別說他這個與生俱來便帶著異於常人極敏銳聽力的人了。

所以,門外夏女士那細細的嗚咽聲他清楚的聽見了。在他下床準備弄清情況,安慰媽媽時,卻又被一句話止步。

「這件事暫時別通知小川了,那孩子打小就跟老頭子親近。現在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要是他知道自己爺爺走了,怕是情緒會影響到他。」

「哎,這死老頭子,為什麼走的這麼突然。這讓我怎麼...嗚嗚......」

電話那頭傳來了熟悉的親切聲音,是遠在山村的奶奶。

是壓抑不住的哽咽,奶奶那斷斷續續的聲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濃濃悲傷和那種不知所措的無力。

什麼?爺爺走了?!

許安川一時間失了神,今天那種莫名的心慌有了源頭。

怎麼會,老爺子的身體一向硬朗,怎麼就突然走了?

明明前段日子還通了電話,明明說好了高考完了咱爺倆好好嘮嘮,明明約好了一起去山裡轉轉,怎麼會突然陰陽相隔?

「我知道,我知道。」

「媽,你別哭,你別哭,你別太難過。逝者已逝,爸在天有靈也不想你這麼傷心。」

「媽,我馬上就回去,馬上就回去。」

夏女士一邊嗚咽著,一邊安慰著傷心的婆婆。

婆媳倆的情緒似乎在此刻相通,淚水帶著同樣的苦澀。在她們不知道的角落裡,許安川失神的盯著天花板......

手指不自覺的摩挲著手機,眼神飄忽在窗外亮起的萬家燈火。

夜雨還在下,燈光籠罩的城市似乎被朦朦朧朧的霧氣充斥。許安川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腦海里充斥著一種莫名的不真實感。

或許這只是一場夢呢?

那突然的震動感驚醒了關於現實與夢的遐想。

許安川看著屏幕里夏秋楠女士發來的視頻通話邀請,隨即默默關上窗,舉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痕,對著玻璃努力做出了一個一如往常的陽光微笑。咽了口吐沫,清清嗓子,而後點下了接聽。

「喂。」

「晚上好啊,媽。」

對著手機擺了擺手,許安川給那頭的夏秋楠女士送上一個陽光的微笑。

「小川,媽今天臨時收到了公司上頭領導的緊急通知,手底下多了個大項目,可能最近要加班幾天,

就不能回去了啊。」

「冰箱里還有些飯菜,餓了就自己用微波爐熱熱吃啊。要是不想吃就去樓下餐館自己點餐啊,錢我給你放在桌子上了,仔細點用。」

「對了小川啊,等媽做好這一單,就會有大紅包獎金,到時候等你高考完,媽帶你出去好好轉轉走走,放鬆一下。」

「你不是一直想去泰山看看嗎,這次咱母子倆好好轉轉。」

對面的夏秋楠女士看上去似乎很高興,但聲音里有點掩飾不住的沙啞,神情上也夾雜著些許疲憊,眼眶微紅。但她依然對著許安川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

「媽,我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的,不用擔心。」

許安川點了點頭。

「我不在這幾天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學習上也不能鬆懈了,馬上就要高考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

夏女士一臉嚴肅的對著許安川做著耳熟能詳的說教嘮叨,許安川只是笑了笑,微笑著點頭回應媽媽。

「嗯,我知道了媽。」

「媽你也要注意身體啊,別太累了,注意休息別熬夜,多喝點水,少喝那些奶茶,不健康還容易發胖。到時候臉上肚子上都是小肉肉,那可就不是咱們小區的區花了,哈哈。」

許安川摸了摸肚子,對著屏幕那頭做了一個搞怪的微笑。

「去去去!小川,你是不是嫌棄媽媽人老珠黃,年老色衰給你丟臉了。」

夏女士揉了揉眼睛,眼角泛紅,似乎傷心至極於兒子的話語。

「哪能啊,我的母上大人!咱倆出去走一起,別人都以為我是你親弟弟啊。」

「小川子失禮冒犯,一時間口不擇言,該打該打!」

許安川把手機放在桌上,對著屏幕做出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表情,用手左右開弓,輕輕拍打在自己臉上。

「嗨嗨,你小子是越來越皮了,別裝模作樣耍寶了。」

夏女士噗嗤一笑,對著許安川嫌棄的擺了擺手。

「不知不覺你都快要十八了。當年那個小小的一坨,現在都已經變成一米八的大小伙了,媽再也抱不動你了嘍,歲月催人老啊。」

「好了,不聊了,媽要去工作了。」

「你要好好學習啊,這幾天可是複習衝刺的關鍵時刻了,媽不在你也不能鬆懈啊。千萬別覺得已經穩了,驕兵必敗啊,要時刻保持努力!」

「知道了知道了,穩紮穩打,業精於勤荒於嬉,我不會鬆懈的。媽,我要刷題去了,有事我聯繫你啊。」

許安川拿起桌上的習題冊,對著屏幕擺了擺,呈現出一副好學求知的模樣。

「那好了,再見啊小川。」

夏女士點點頭,對著許安川笑了笑。

「再見,媽,注意休息。」

看著慢慢熄下去的屏幕,許安川沉默良久。

推開窗,晚風拂面。

雨告別了天空,烏雲悄然散去,那輪如圓無缺的明月偷偷露面。

晚風徐徐,芭蕉葉上的幾點晶瑩滑落,濺起了水花的滴答落地。

不知何時雨竟已停了,窗外是聲聲蟲鳴,入耳吵鬧卻又莫名熱鬧。

「一路走好,老爺子。」

月光落在臉上,靜謐清冷。

許安川輕嘆一聲,對著遠方的天空輕聲送別,那裡是山的方向,是爺爺的方向......

夜深忽夢少年事,許安川轉輾反側。

不知怎的,深埋的記憶被莫名勾動。

遙望著窗外那輪圓月,他突然想起了它,那深藏記憶里,許久不見的它。

從衣柜上取下了那個久未開啟的小木箱,用毛巾慢慢的拭去上面那層厚厚的落灰。小心的打開那悄然生鏽的鎖,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物件,許安川一時間竟有些恍然若失。

「滴答,滴答。」

窗台上水珠滴落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房間,許安川如夢初醒。

猶豫良久,許安川取出了箱中那被黃絹仔細包裹的物件。

緩緩解開那層層疊疊的絹布,他的手上多了一面久經歲月洗禮的青銅鏡。

手指摩挲在那布滿刻痕的青銅鏡面,感受著那熟悉的坑坑窪窪的凹凸感,許安川複雜的心緒彷彿在這一瞬間慢慢歸於平靜。

端詳著銅鏡背後那形同太極雙魚的古樸圖案,許安川一時間竟有些莫名的感觸。

關於他與這面鏡的緣分似乎是起始於很早很早以前了吧。

那是一個俗套的故事了。

這面鏡自幼便是與他有莫名難言的聯繫。

比如他的抓周是它,他的心緒掛鉤於它,見不到它的他會嚎啕大哭,可一見了它又會喜笑顏開。甚至於幼時的他離了它會莫名的生出一些小病小災,比如那突然的發燒,突然的劃破手。

甚至於可能妖魔化了一點,許安川一直覺得這面鏡是有靈的,裡面存在了一個溫暖的靈魂,陪伴了他很久很久。

或許他們的關係就同那紅樓里的賈寶玉和那塊通靈寶玉。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寶玉的玉是與生俱來的,而許安川的鏡是許家祖傳的老物......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面相伴多年的鏡被束之高閣,許安川不再對著它發獃,不再對它吐露少年心事,不再有時時的摩挲擦拭。

或許是長大的年歲不再需要年幼的陪伴繼續吧。

人總歸嚮往著更遠的未來,需要更快的奔赴,年少的戀戀不忘終究走散在時間裡。

軟布輕撫過那似被刀劈劍刻過的鏡面,在蠟的作用下,被時間侵刻的鏡面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動人光澤。

與鏡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對望良久,許安川胸口那壓抑的感覺慢慢淡去。

或許

時間真的從不留情於人心。別離總是猝不及防的來的突然,單行程的人生列車只有終點站的停留。

可是,不自覺的淚水還是不能理解於口頭釋懷啊。

默默的關上燈火,閉上眼,放緩呼吸。

許安川的手落在枕畔,細細感受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覺帶來的莫名心安......

······

「丁零~」

風鈴輕響,月光搖曳。

不起眼的巷尾是與周遭城市格格不入的古風屋舍。

屋前點了盞小小的油紙燈籠,在黑暗中亮了片橘黃的天地。簡約古樸,像沙漠中的一眼清泉,讓躁動的人心有了歸宿。

屋上懸了塊烏木的牌匾,時間沉積的顏色深厚的像是一朵綻放的黑色鬱金香,繁星閃爍,映照著的刻字像是凝固千年的歷史,醞踉著墨玉的光澤。

「蓬萊當」。

三個小篆字銘刻在城市的角落裡,在燭光的照拂下,溫暖著夜幕里孤獨的小蟲、小蛾,給他們一個落腳的隱秘角落,不讓他們死去……

「吱呀~」

木門推動,「吱呀」?聲,發出綿長的聲響,黑色的木門露出了?條縫隙,有月光偷入,與躍動的燭火一起鋪滿屋內簡約古樸的陳設。

一個如同鄰家陽光少年的俊秀年輕人身著休閑的白體恤、牛仔褲,靜靜的躺在古藤編織的搖椅上,眼睛微眯,藤椅慢搖。手畔小桌上點著一盞如玉溫潤的白燭,放著一壺蘊著熱氣的清茶,墨色的小巧茶杯里添著半盞茶水,茶蓋半合,淡淡的清苦茶香徘徊在房中。

屋裡靜悄悄的,靜謐如一副寫意的古畫,木門晃晃悠悠間似乎拉開了塵封的光陰,掀開了惆悵的歷史。

「來了。」

似乎並不意外於星夜到訪的來客,少年假寐著,語氣平淡,漫不經心。

「你還是老樣子啊。」

來人將?門輕輕閂上,閂的嚴嚴實實,彷彿銅牆鐵壁?般將屋子隔絕在人世煙火之外。

他轉過身,頭髮灰白,鬍子拉碴。儘管眼角已經布滿了密密的魚尾紋,但依然不能掩蓋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睛。

從相貌不能看出年輕的他,應該也是個迷倒萬千芳心的俊男。

「我們認識快有七十年了吧。」

老者凝望著燭火,橘黃的燈光映在滄桑的臉上,眼睛微眯,神情恍惚。

「記得上次見你還是十八年前吧。」

「明明自那以後,我便打定決心不再見你。」

「沒想到,我這個老不要臉的還是來了。」

「呵呵。」

「人越老,這麵皮就越是廉價,說丟便是丟了。」

老者嘮叨著,帶著自嘲的笑和莫名的悲傷。

「這是你欠我的!」

「18年前,你把我的孩子葬入了紅棺。」

「現在,是時候還債了。」

老者死死的盯著搖椅上假寐的少年,乾枯的眼角泛起了絲絲濕潤。

「好。」

藤椅輕搖,沉默良久。

少年抬手,拿起茶杯,輕抿了一口。一張口吐出了淡淡苦澀茶香。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該走了。」

少年睜開眼,如兩口古井,深邃的眼眸里平靜無波。

「好。」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老者輕笑一聲。以瞬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的超齡手速端起了小桌上的一盞茶,咕咚一聲,牛嚼牡丹般灌進了口中。

「嗝~」

「好茶!」

「我走了哈哈!」

如同成功偷吃糖果的孩童,老者大笑一聲,推門遠去。

夜色濃厚的化不開,漫長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老者徘徊在某個熟悉的樓下。清冷的月光與萬家燈火在雨後的淺淺霧氣中融合成一片昏暗的天地,隱隱約約,朦朦朧朧間,在月光的沐浴下,老者的身形漸漸透明,而後慢慢化成了點點熒光,消失在午夜的風中。

「呵,還是那樣子無賴。」

少年眺望著星月,神色莫名。

「不過。」

「絕天地通,人神永隔。」

「半斷的冥府之路,他又怎麼承得起。」

少年輕輕擦拭著茶盞,眯上眼,對著燭光吹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塵。

放下茶盞,離了藤椅。

直起身子,輕輕拍了拍褲腿。

「永別了。」

「阿盛。」

晚風悄悄推合了門,屋外熟睡的小蟲驚起又落下,古樸的木門似乎隔斷了兩個世界般沉重......

一輪圓月鑲嵌在黑色銀幕般的星空,皎潔的月光傾落人間,靜謐的世界鍍上了一層銀色的輕紗。

月華傾灑,鏡浴光華。

在夢境之外的銅鏡沐浴著月光,許安川落在鏡面的手如玉白皙,熟睡的許安川身上不知何時竟悄然出現一道模糊的白影。

雙魚轉動,陰陽輪轉。

模糊的鏡面逐漸清晰,鏡背那形同陰陽雙魚的刻紋無聲轉動。

突然熟悉的聲音喃喃回蕩在許安川耳邊,含著期待又帶擔憂:

「他選擇了你。」

「拖了十七年。」

「到底還是失守。」

「那扇門終究開啟。」

「小川啊。」

「老頭子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未來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

「再見了。」

「乖孫兒。」

白光閃過,銅鏡上掠過一道光紋,轉瞬即逝。

熟睡的許安川似是有所感受,輕聲夢囈。

「是你嗎?」

「別走,爺爺!」

「我想你了。」

晚風入戶,月光溫柔。

一切似乎都是,一場夢。

許安川身上的那道白影逐漸清晰,而後竟如水流傾落,緩緩注入了那面銅鏡。

窗外,皎潔的月光似是突然又亮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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