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踢翻少年心
叩開那扇門,追著那抹香。
許安川走進了蓬萊當,入眼的屋內布設如同跨越千年回到了那個遠離喧鬧人聲古色古香的時代。
祁圖立在桌前,身如蒼松,起筆潑墨,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書一卷水墨丹青。
木門悄然合上,隔絕了月光,護佑著一方小天地。許安川走近了祁圖,沒有出聲打擾,靜靜的立在桌前,看著他手下那副慢慢完成的水墨畫。
水墨對於炎黃子孫的親和感與生俱來,流淌在源遠流長的歷史中,傳承於薪火相傳的血脈里。
水墨淋漓,筆走龍蛇,祁圖落筆的神情隨和淡然又深意內斂。光潔如玉的宣紙上墨筆繪下的痕迹里透著靈氣輝煌和血腥哀戚,矛盾的觀感透紙而出。
許安川凝望著這些躍然紙上的山川湖海、無垠沃野,它們浸透著墨香彼此間似乎毫無關聯,卻又在相輔相成的隱隱勾連中形成了無章雜亂的水墨世界。
畫中似乎有金戈鐵馬的廝殺聲傳入許安川耳中,有國泰民安的歡笑熱鬧侵入他的心間,有帝王祭天封禪的鏗鏹頓挫聲,有賢臣明主懷揣雄心壯志的共成宏圖偉業,有昏君佞臣山河傾覆的狼藉百態。更多的是千千萬萬華夏兒女布衣為生活奔波的喜怒哀樂,是歷史洪流下普通又簡單的眾生百態......
靈魂清醒又迷茫,某些藏在血脈里的痕迹被悄然喚醒。本有萬千困惑亟待祁圖解惑的口似乎被無形的力量封口,此刻的許安川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看著宣紙上祁圖最後那力透紙背的落墨命名:
【華夏】
放下毛筆,墨玉鎮紙壓住畫作,祁圖伸展手臂,閉上眼深呼吸一口,起身慢步走開,慵懶的落座在古藤編織的搖椅。
燭光搖曳,橘黃的溫暖光芒瀰漫了整個房間。靜謐的天地里,祁圖兩人隔著幾步距離卻又如同隔了一個世界遙遠。
「華夏很大,偉人很少。」
「或許都有過萬人之上的遠大抱負,但生活總是教導著大多數接受隨遇而安的安穩滿足。」
「身為芸芸眾生的普通一份,我以為可以安穩一生。但那扇門開啟了,世界變得如此猝不及防。」
「突然之間背負上活不過二十四的詛咒宿命,出現在詭異紅月照耀的兇惡世界。彷彿我的生命突然被四面八方的鐵鏈捆綁束縛,稍稍一動便會破皮流血。」
注視著那根靜靜燃燒的白燭,許安川目露沉思,長嘆悲苦,手掌輕輕撫摸著那沉積著歷史的光滑紫檀桌面開口道。
「英雄的一生像只燃燒的蠟燭,一點一點默默流著燭淚,成了亮光。偉人的一生像壇窖藏的美酒,思想隨著時間慢慢積蘊芬芳,影響世人。普通人的一生是場角色無幾的小戲劇,有時做個龍套,旁觀著大角色的風雲激蕩,更多時候只是扮演著默默無聞家庭的主角。」
「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命定的故事中演繹自己,而我沒有主角的雄心能力,有的只是不合格龍套的拙劣演技和臨時換角上場表演那種迷茫的彷徨。」
暗淡的黑色眼眸里映著跳動的燭火,許安川臉上掛著苦澀的自嘲笑容。
端起一盞冰冷的茶水,祁圖一飲而盡,把玩著手中空空蕩蕩的墨色茶盞,靜靜聆聽著許安川的輕聲輕語。房間慢慢沉默,放下手中茶盞,祁圖搖動著藤椅,抽動著牛仔褲口袋裡一卷的長長白紙開口道。
「西方的朋友給我帶過一本書,名叫《哈姆雷特》。裡面有兩句很有深意的話:其一是『即使深陷果殼裡,
我依然可以自詡為一個擁有無限空間的帝王!』
其二是『人們可支配自己的命運,若我們受制於人那錯不在命運,而在我們自己!』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某些情感理解依然共通。畢竟這世界的人啊,誰不希望擁有一片獨屬自己的小世界,在自己喜歡的時間裡,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自由又美好,幸福又安穩。」
祁圖微笑著,看著深以為然、如覓知音的許安川的眼神漸漸玩味。
「世界變了,短短數年之間科技發展迅速,生活節奏突然放快,形形色色的美好都隨手可得,過往的夢想追求慢慢過時,努力的付出跟不上享受的慾望。現在的年輕人開始信奉起生命短短几十載,為何不過得自由隨心點的默認新真理。」
「有句話說得好嘛,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處處有花香。」
祁圖搖搖頭,似是感慨道。但下一刻,他一改漫不經心的隨和態度,眼神突然凝重,話語中帶起絲絲寒意。
「但你和他們一樣嗎?」
「許安川,許家的先輩參與開啟了禁忌的門。身為後輩的你自出生便是背上了它們的詛咒。」
「這世間有的孩子甚至見不到生命中的第一縷陽光,有的孩子殘缺孤寡,有的孩子卻可以美滿幸福,高人一等。」
「這個世界上多得是帶傷有缺的人,大多數人並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萬事如意。」
「不要說什麼不公平,你既然流著許家的血,是他們給予了你誕生的可能,毫無疑問生命是最寶貴的財富。當然你可以選擇厭世不公,可以自暴自棄。」
「人世走一遭,安穩幸福十七載,你已經幸運。」
抽動著口袋裡的長紙條,祁圖眼眸微眯意味深長道。
「前輩總是自以為是的灌給後輩自以為珍貴正確的美味雞湯,說著苦難是生命必經路程的歪理。但我不是你的前輩,不會教導指引你、拉回你走上所謂的正道。」
「我祁圖是只見緣錢的商人,雖有良心美譽,卻沒有多餘善心。」
「我欠了你爺爺一點東西,受人之託,可惜他讓我轉告你的太過柔軟低級。」
「我所說的一切也不過一點廢話,百無一用;我一個遊歷人間的流浪商人看見的一切也不過冰山一角,可笑片面又不具參考意義。」
「許安川,你且好好聽聽,我也好完成委託。」
祁圖緩緩起身,手中握著長長白紙條的一頭,任由紙條隨著起身的風翻騰,他依然保持熱情的微笑望向許安川,只是眼神漸漸冰冷深邃。
「這世界向來殘酷又冰冷,你所保持的天真無邪不過是更多的人風吹雨淋、枕霜宿雪換來。」
「經歷是靈魂的養料,有什麼樣的經歷便變成什麼樣的人。遮風擋雨的他們終有一天老去,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會改變,或早或晚。」
「你的爺爺許昌盛為你保駕護航的默默付出了十七年,他燃燒了生命與靈魂,為你強拖著晚來紅月世界十七年。」
「年輕時他為了長生而修行,為了更進一步甘願忍氣吞聲,可以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放下臉面討好前輩大能。他本可以向著更高的世界攀行,帶著三百年的壽元笑看風雲。但他最後還是選擇放下了所有,淡然死去,神消魂散。只為自己的孫子可以安穩活著,像個普通人一樣幸福無憂,不用去接觸那黑暗血腥的世界背面。」
「可惜,他失敗了。即使付出了所有,依然不能讓自己的寶貝孫子一生安穩。」
許安川眼神漸漸迷離,晶瑩的水光瀰漫眼眶。祁圖注視著許安川,清澈的眼如幽深的古井,深邃又冰冷。
「爺爺,爺爺他真的是為我而死?」
「他真的為了我燃燒了本該三百年的生命,用自己的命換了我的命?」
死死抓緊著祁圖的手臂,許安川如失家流浪的小獸,強忍著撕心裂肺的悲傷自責開口問道。
「他因是你的爺爺,他願是你的爺爺。血脈只是基礎,感情更甚血脈。」
「人的每一種身份都是一種自我綁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
「華夏萬年,感情是最堅固的鎖鏈,牢牢困住了自由的靈魂。親情常常把老人抽空,為了後輩一生奔波,最後遺憾而去,怨未能給予後輩更多的底蘊。」
祁圖抽出了手臂,看著那突然無力又自責自閉起的許安川若有所思。
「許安川,於你而言紅月世界就像一場噩夢。而入了桃源衚衕,現實世界也開始不再那麼真實。」
「或許,紅月的詭異兇險具有的是形同荒誕的真實,而現世殘酷的背面更是種真實的荒誕。」
「你還年輕,他們將你保護的太好,自簡單的世界里長大,你所看到的風景,記憶中的東西,對事物的理解,都紮根於你活著的安穩平靜的世界。」
「世界之大,遠超過人類眼界可以容納的範圍。不尋常的人無論走得多慢,總有一天會見到那命中注定的埋藏的奇迹。普通的人即使走得快,想要探索神秘也是無緣無分,也不會看到更多。在這絕天地通、人神相隔的神衰時代,在這失落世界里,許家的詛咒是劫也是緣。」
「真實和虛幻是同一個世界的兩個名字。」
「許安川,現在該你直面世界的背面。」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它糟糕得要命,但你會愛上它的。」
祁圖笑了,笑的肆意又瘋狂。張開雙臂,如同擁抱起世界。
許安川只是失神的盯著桌上紫檀木的紋理,耳中似有萬千雜音喧鬧。
莫名的光芒閃過眼中,祁圖吹熄了桌上的白燭。光明隕落,黑暗籠罩。無形的力量排斥著許安川走出了房間。
「嘎吱~」
黑色的木門推開又合起,再次沐浴月光,夜風吹拂身體,許安川低著頭,心緒雜亂。
「這世界有些人想要改變,而另外一些人想要保護她。」
「你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是追隨他們的期待,活成偉岸的模樣。還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你的爺爺給你留下了那張地鐵票,他用生命給了你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
「去吧,搭上那列車,找到那東西。」
「若是你能回來,一切自有明悟。」
祁圖的聲音越來越小,一卷長長的白紙條自空中飄落,自動捲成了厚厚的一卷落進了許安川的口袋之中。
許安川走了。
關於爺爺的一切緩緩漫上他的心頭,腦中那些久遠的記憶卻是怎麼回憶都是無濟於事的模糊不清。
當深夜的汽車呼嘯而過,人行道上有一個人站在小雨中,面無表情的臉上掛著的不知是雨還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