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從夏天到秋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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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大體了解到這件事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家裡大約出了事了！
我急忙趕到他家，就見已經圍過來了很多鄉親。二杆子家的灶房裡擠滿了人，鬧轟轟的一片。我擠進去一看，灶上的做酒蒸籠被扳倒橫在地上，二杆子的娘被熱水燙傷了雙手，被人安頓在長條板凳上坐著，二杆子卻還在跟人爭奪做酒的工具，根本不管他娘的死活。
我同幾個人先將二杆子的娘扶到床上休息，叫人趕快去喊赤腳醫生，然後就去刮二杆子，還是我在路上情急之下說的那句話，你二杆子沒那個福份，還胡來什麼呀，丟不丟人！
誰知二杆子滿臉鐵青地看著我，說了一句令我無比驚訝的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當時不知道從二杆子的口裡為何蹦出來這樣一句高水準的言語來，但我也就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所在了，我就把二杆子拖到一邊去耐心地跟他講道理。
我到如今，也不知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多少人的工作了。做思想工作我還能說是有一套的，什麼樣的方法我都能用，實在不行了，我也會來硬的，的確有好多工作我還是靠硬的一套，靠我個人的權威壓下來的，不服也服了，事情落實了。可是，這回我在二杆子身上卻吃了大大的敗仗，他是認死了個理，陽溝里的洋酒沒有跑掉，就一定熬得出來！
我在二杆子那裡沒有一點作為了，見有人也來說他，就轉而去看二杆子他娘。赤腳醫生早到了，正在給老人家打消炎的針，傷口處已經給上了葯了。我安慰了老人家幾句，就暫時走開了，心想事情會過去的，到時候再說說二杆子。
過了些天以後，人們告訴我，那個該死的二杆子還在鬧過沒休呢！他天天將蒸籠搬出來要烤酒，他娘就跟他搶，鬧得飯也沒法做，實在不象個樣子了！看他們鬧得不象個話，人們都去罵二杆子，幫他娘搶住他，不准他胡來，他就拿起那個空酒瓶子，左看右看，看不夠的樣子，嘴裡還說著什麼三百年的酒了，三百年的酒了什麼的，別是發癲（發神經）了吧？
我這才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可不要讓二杆子鬧出什麼心病來呀！
我再到二杆子家的時候，二杆子正在跟他娘鬧著呢，好多人圍在那裡，不留情地數落著二杆子。
二杆子顯然沒有搶到蒸籠，手裡抓著那隻空酒瓶子，研究來研究去的派頭。見我來了，這傢伙還笑咪咪地跟我說，三百年的酒，值多少錢？支書你一定知道，值多少錢呢？
我沒好氣地說，值個屁錢！都是我哄你這個沒見識的二杆子的！當初就想讓你辦……就用這個來哄你，你就真上當了！
二杆子認真地說，支書你又來了，你能哄我？你不會騙人，我娘也說你根本不會騙人！
我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了他手裡的東西，吼他說看我把這東西丟水潭裡去！我說到做到，立馬就朝院子前的大水潭那裡跑去，二杆子急得在後面猛趕過來。
我跑到潭邊，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地將瓶子裝滿了水后再將蓋子擰緊，揚手用力一摔，酒瓶子向水潭中央飛去，正好落進水潭中的「星眼」那裡，裝滿了水的瓶子很快就沉了底。
二杆子驚嚇得哇哇大叫，在岸上來迴轉。
我沒想到的是，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二杆子在岸上轉了幾個來回，猛然一縱身，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潭裡。
當時已經是深秋的天氣，二杆子雖然水性好，但他連衣服也沒脫，水又冷，弄不好會出事的！這時已經有很多人追到潭邊來了，我見二杆子徑直朝「星眼」那裡游過去，就快要到「星眼」邊了，我急得大喊，快下去幾個人，把二杆子撈上來！
兩三個水性好的漢子跳進水潭裡，朝二杆子游過去。我脫衣服也準備下水，卻被人攔住了，說我年歲不輕了，經不起折騰的，你在岸上指揮就行了。我想想也是，就讓幾個身體好的漢子去撈二杆子。
幾個人游到二杆子身邊的時候，二杆子在「星眼」那裡已經折騰好一會了。他甚至還「吃閉子」沉下水底去，就象當年比賽摸蚌殼似地要到水底里去將洋酒瓶子摸上來，這個可憐的二杆子！
等到二杆子出水換氣的時候，幾個人齊手抓住了他。二杆子不肯就範，幾個人在水裡拼打做一團。經過好一番較量，幾個人終於將二杆子拖到岸邊，將他抬了上來。
二杆子冷得嘴皮子都發青了，後下水的幾個人因為在水裡的時間也不短了，一個個冷得都在發抖。
我們把二杆子背到他家中，讓下水救人的那幾個漢子也換了衣服，在堂屋裡燒起一把稻草火給他們驅寒。幾個漢子很快就沒事了，但二杆子卻還在發抖。二杆子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在秋水裡浸泡折騰得太久，肯定吃不住了。我叫給二杆子蓋上兩床棉被，多給煨一煨，應該沒事的。
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還沒好，好象是生病了。我就過去看他，見他娘坐在床邊獨自垂淚。我到床邊一摸二杆子的額頭，好燙手呀，二杆子發高燒了！我叫人快去喊赤腳醫生來，一面去安慰他娘。
第二天，二杆子的高燒退了，我才放心。又過了兩三天，二杆子下了床，我開始對他實施心理開導，講了好多好多道理和事理，拿出了我多年來做思想工作的看家本領，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就是看不出效果，看來我在二杆子身上是徹底地栽了個大跟頭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二杆子不是要搬工具烤酒，就是要下水潭裡去摸洋酒瓶子，幾乎鬧得雞犬不寧，他娘絕望得捶胸頓足，簡直要喊天！
多少人勸二杆子，都起不了作用，包括很多女人都設法勸他、逗他，要在過去，女人逗他幾句，二杆子會興奮得忘乎所以，但是現在，女人兩個字對二杆子來說已經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心裡就只有洋酒，三百年的洋酒！
二杆子家裡一直在鬧著，可真苦了他娘！我看看實在沒辦法，想想來硬的看怎麼著？就吩咐人將二杆子捆了起來，關在他家裡。
二杆子被捆起來了，但他還鬧，安靜不下來，他娘雖然可以做飯菜了，但送到面前的飯菜二杆子也不吃，他要喝洋酒，老娘你有嗎？沒有？你讓我熬出洋酒來你也有得喝！
老人家成天就只有唉聲嘆氣了！
讓人更沒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人們趕來告訴我說，二杆子掙脫繩子跑了，人沒了！
我一聽嚇得不行，趕緊過去看，二杆子是真的跑了，他娘被女人們扶在床上，眼淚雙流。
我安排人四下里去找，哪找得著？
一天沒找到，第二天繼續找，沒找到，還找……十天半月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都不抱希望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二杆子他娘，最痛心疾首的怕就是我了！
是我害了他！一點也不用辯護，沒有半點辯護的理由，的的確確是我害了他！我罪責難逃，我實在是對不起二杆子他娘呀！
我無顏面對二杆子的娘，我在老人家面前簡直無地自容，我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請罪地說了那一句：是我害了二杆子！
二杆子娘掀起衣擺擦了擦眼睛，無力又無望地說，不怪你支書，你是好人！是命，都是個命，是命註定的，不是害不害了的事情……我跟老人家說，你要跟二杆子說這句話也不行，我也恰恰是跟他說了這句話，恰恰是這句話害了他！我當初說二杆子你怕就是沒有那個福份呢，才把洋酒倒了陽溝里！二杆子不服那個命，就硬要熬出洋酒來！歸根結底，還是我害了他，我混帳呀大娘！
見我如此自責，二杆子娘反倒轉過來安慰我，她說支書要是這樣說的話，她心裡會更難受的！
我心裡煎熬著，什麼話也不好說，只是沒有任何意義地安慰了老人家一會，心情無比沉重地走開了……
二杆子離家以後，開始那段時間裡，都是我親自去照料他娘的，我感到只有這樣，我心裡才會稍微好受一點點。如果有事脫不開身，我就叫和妹子去照料老人家。
我們一邊照料老人家的生活，一面在心裡期望著，期望有一天二杆子會回來，回到他母親身邊。
誰知道，二杆子竟然真就一去不復返了呢？
時間一長，我開始考慮一件事了，跟隊里商量給二杆子娘辦五保的事情，不能無望地等二杆子能回來了！
可是，等大家都商量好了，我把這事跟二杆子娘說起的時候，她卻不願意。老人家說，他是有兒子的人，他兒子沒有死，她不是孤家寡人，她不能吃五保。她也不需要別人照料，生活上的事情她還做得來，再說，她桿兒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就這樣，隊里也一直沒有給二杆子娘辦五保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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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大體了解到這件事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家裡大約出了事了！
我急忙趕到他家，就見已經圍過來了很多鄉親。二杆子家的灶房裡擠滿了人，鬧轟轟的一片。我擠進去一看，灶上的做酒蒸籠被扳倒橫在地上，二杆子的娘被熱水燙傷了雙手，被人安頓在長條板凳上坐著，二杆子卻還在跟人爭奪做酒的工具，根本不管他娘的死活。
我同幾個人先將二杆子的娘扶到床上休息，叫人趕快去喊赤腳醫生，然後就去刮二杆子，還是我在路上情急之下說的那句話，你二杆子沒那個福份，還胡來什麼呀，丟不丟人！
誰知二杆子滿臉鐵青地看著我，說了一句令我無比驚訝的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當時不知道從二杆子的口裡為何蹦出來這樣一句高水準的言語來，但我也就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所在了，我就把二杆子拖到一邊去耐心地跟他講道理。
我到如今，也不知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多少人的工作了。做思想工作我還能說是有一套的，什麼樣的方法我都能用，實在不行了，我也會來硬的，的確有好多工作我還是靠硬的一套，靠我個人的權威壓下來的，不服也服了，事情落實了。可是，這回我在二杆子身上卻吃了大大的敗仗，他是認死了個理，陽溝里的洋酒沒有跑掉，就一定熬得出來！
我在二杆子那裡沒有一點作為了，見有人也來說他，就轉而去看二杆子他娘。赤腳醫生早到了，正在給老人家打消炎的針，傷口處已經給上了葯了。我安慰了老人家幾句，就暫時走開了，心想事情會過去的，到時候再說說二杆子。
過了些天以後，人們告訴我，那個該死的二杆子還在鬧過沒休呢！他天天將蒸籠搬出來要烤酒，他娘就跟他搶，鬧得飯也沒法做，實在不象個樣子了！看他們鬧得不象個話，人們都去罵二杆子，幫他娘搶住他，不准他胡來，他就拿起那個空酒瓶子，左看右看，看不夠的樣子，嘴裡還說著什麼三百年的酒了，三百年的酒了什麼的，別是發癲（發神經）了吧？
我這才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可不要讓二杆子鬧出什麼心病來呀！
我再到二杆子家的時候，二杆子正在跟他娘鬧著呢，好多人圍在那裡，不留情地數落著二杆子。
二杆子顯然沒有搶到蒸籠，手裡抓著那隻空酒瓶子，研究來研究去的派頭。見我來了，這傢伙還笑咪咪地跟我說，三百年的酒，值多少錢？支書你一定知道，值多少錢呢？
我沒好氣地說，值個屁錢！都是我哄你這個沒見識的二杆子的！當初就想讓你辦……就用這個來哄你，你就真上當了！
二杆子認真地說，支書你又來了，你能哄我？你不會騙人，我娘也說你根本不會騙人！
我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了他手裡的東西，吼他說看我把這東西丟水潭裡去！我說到做到，立馬就朝院子前的大水潭那裡跑去，二杆子急得在後面猛趕過來。
我跑到潭邊，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地將瓶子裝滿了水后再將蓋子擰緊，揚手用力一摔，酒瓶子向水潭中央飛去，正好落進水潭中的「星眼」那裡，裝滿了水的瓶子很快就沉了底。
二杆子驚嚇得哇哇大叫，在岸上來迴轉。
我沒想到的是，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二杆子在岸上轉了幾個來回，猛然一縱身，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潭裡。
當時已經是深秋的天氣，二杆子雖然水性好，但他連衣服也沒脫，水又冷，弄不好會出事的！這時已經有很多人追到潭邊來了，我見二杆子徑直朝「星眼」那裡游過去，就快要到「星眼」邊了，我急得大喊，快下去幾個人，把二杆子撈上來！
兩三個水性好的漢子跳進水潭裡，朝二杆子游過去。我脫衣服也準備下水，卻被人攔住了，說我年歲不輕了，經不起折騰的，你在岸上指揮就行了。我想想也是，就讓幾個身體好的漢子去撈二杆子。
幾個人游到二杆子身邊的時候，二杆子在「星眼」那裡已經折騰好一會了。他甚至還「吃閉子」沉下水底去，就象當年比賽摸蚌殼似地要到水底里去將洋酒瓶子摸上來，這個可憐的二杆子！
等到二杆子出水換氣的時候，幾個人齊手抓住了他。二杆子不肯就範，幾個人在水裡拼打做一團。經過好一番較量，幾個人終於將二杆子拖到岸邊，將他抬了上來。
二杆子冷得嘴皮子都發青了，後下水的幾個人因為在水裡的時間也不短了，一個個冷得都在發抖。
我們把二杆子背到他家中，讓下水救人的那幾個漢子也換了衣服，在堂屋裡燒起一把稻草火給他們驅寒。幾個漢子很快就沒事了，但二杆子卻還在發抖。二杆子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在秋水裡浸泡折騰得太久，肯定吃不住了。我叫給二杆子蓋上兩床棉被，多給煨一煨，應該沒事的。
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還沒好，好象是生病了。我就過去看他，見他娘坐在床邊獨自垂淚。我到床邊一摸二杆子的額頭，好燙手呀，二杆子發高燒了！我叫人快去喊赤腳醫生來，一面去安慰他娘。
第二天，二杆子的高燒退了，我才放心。又過了兩三天，二杆子下了床，我開始對他實施心理開導，講了好多好多道理和事理，拿出了我多年來做思想工作的看家本領，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就是看不出效果，看來我在二杆子身上是徹底地栽了個大跟頭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二杆子不是要搬工具烤酒，就是要下水潭裡去摸洋酒瓶子，幾乎鬧得雞犬不寧，他娘絕望得捶胸頓足，簡直要喊天！
多少人勸二杆子，都起不了作用，包括很多女人都設法勸他、逗他，要在過去，女人逗他幾句，二杆子會興奮得忘乎所以，但是現在，女人兩個字對二杆子來說已經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心裡就只有洋酒，三百年的洋酒！
二杆子家裡一直在鬧著，可真苦了他娘！我看看實在沒辦法，想想來硬的看怎麼著？就吩咐人將二杆子捆了起來，關在他家裡。
二杆子被捆起來了，但他還鬧，安靜不下來，他娘雖然可以做飯菜了，但送到面前的飯菜二杆子也不吃，他要喝洋酒，老娘你有嗎？沒有？你讓我熬出洋酒來你也有得喝！
老人家成天就只有唉聲嘆氣了！
讓人更沒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人們趕來告訴我說，二杆子掙脫繩子跑了，人沒了！
我一聽嚇得不行，趕緊過去看，二杆子是真的跑了，他娘被女人們扶在床上，眼淚雙流。
我安排人四下里去找，哪找得著？
一天沒找到，第二天繼續找，沒找到，還找……十天半月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都不抱希望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二杆子他娘，最痛心疾首的怕就是我了！
是我害了他！一點也不用辯護，沒有半點辯護的理由，的的確確是我害了他！我罪責難逃，我實在是對不起二杆子他娘呀！
我無顏面對二杆子的娘，我在老人家面前簡直無地自容，我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請罪地說了那一句：是我害了二杆子！
二杆子娘掀起衣擺擦了擦眼睛，無力又無望地說，不怪你支書，你是好人！是命，都是個命，是命註定的，不是害不害了的事情……我跟老人家說，你要跟二杆子說這句話也不行，我也恰恰是跟他說了這句話，恰恰是這句話害了他！我當初說二杆子你怕就是沒有那個福份呢，才把洋酒倒了陽溝里！二杆子不服那個命，就硬要熬出洋酒來！歸根結底，還是我害了他，我混帳呀大娘！
見我如此自責，二杆子娘反倒轉過來安慰我，她說支書要是這樣說的話，她心裡會更難受的！
我心裡煎熬著，什麼話也不好說，只是沒有任何意義地安慰了老人家一會，心情無比沉重地走開了……
二杆子離家以後，開始那段時間裡，都是我親自去照料他娘的，我感到只有這樣，我心裡才會稍微好受一點點。如果有事脫不開身，我就叫和妹子去照料老人家。
我們一邊照料老人家的生活，一面在心裡期望著，期望有一天二杆子會回來，回到他母親身邊。
誰知道，二杆子竟然真就一去不復返了呢？
時間一長，我開始考慮一件事了，跟隊里商量給二杆子娘辦五保的事情，不能無望地等二杆子能回來了！
可是，等大家都商量好了，我把這事跟二杆子娘說起的時候，她卻不願意。老人家說，他是有兒子的人，他兒子沒有死，她不是孤家寡人，她不能吃五保。她也不需要別人照料，生活上的事情她還做得來，再說，她桿兒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就這樣，隊里也一直沒有給二杆子娘辦五保手續。
[筆下文學Www.bxwx.net]
等到我大體了解到這件事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家裡大約出了事了！
我急忙趕到他家，就見已經圍過來了很多鄉親。二杆子家的灶房裡擠滿了人，鬧轟轟的一片。我擠進去一看，灶上的做酒蒸籠被扳倒橫在地上，二杆子的娘被熱水燙傷了雙手，被人安頓在長條板凳上坐著，二杆子卻還在跟人爭奪做酒的工具，根本不管他娘的死活。
我同幾個人先將二杆子的娘扶到床上休息，叫人趕快去喊赤腳醫生，然後就去刮二杆子，還是我在路上情急之下說的那句話，你二杆子沒那個福份，還胡來什麼呀，丟不丟人！
誰知二杆子滿臉鐵青地看著我，說了一句令我無比驚訝的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當時不知道從二杆子的口裡為何蹦出來這樣一句高水準的言語來，但我也就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癥結所在了，我就把二杆子拖到一邊去耐心地跟他講道理。
我到如今，也不知做了多少思想工作，多少人的工作了。做思想工作我還能說是有一套的，什麼樣的方法我都能用，實在不行了，我也會來硬的，的確有好多工作我還是靠硬的一套，靠我個人的權威壓下來的，不服也服了，事情落實了。可是，這回我在二杆子身上卻吃了大大的敗仗，他是認死了個理，陽溝里的洋酒沒有跑掉，就一定熬得出來！
我在二杆子那裡沒有一點作為了，見有人也來說他，就轉而去看二杆子他娘。赤腳醫生早到了，正在給老人家打消炎的針，傷口處已經給上了葯了。我安慰了老人家幾句，就暫時走開了，心想事情會過去的，到時候再說說二杆子。
過了些天以後，人們告訴我，那個該死的二杆子還在鬧過沒休呢！他天天將蒸籠搬出來要烤酒，他娘就跟他搶，鬧得飯也沒法做，實在不象個樣子了！看他們鬧得不象個話，人們都去罵二杆子，幫他娘搶住他，不准他胡來，他就拿起那個空酒瓶子，左看右看，看不夠的樣子，嘴裡還說著什麼三百年的酒了，三百年的酒了什麼的，別是發癲（發神經）了吧？
我這才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可不要讓二杆子鬧出什麼心病來呀！
我再到二杆子家的時候，二杆子正在跟他娘鬧著呢，好多人圍在那裡，不留情地數落著二杆子。
二杆子顯然沒有搶到蒸籠，手裡抓著那隻空酒瓶子，研究來研究去的派頭。見我來了，這傢伙還笑咪咪地跟我說，三百年的酒，值多少錢？支書你一定知道，值多少錢呢？
我沒好氣地說，值個屁錢！都是我哄你這個沒見識的二杆子的！當初就想讓你辦……就用這個來哄你，你就真上當了！
二杆子認真地說，支書你又來了，你能哄我？你不會騙人，我娘也說你根本不會騙人！
我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了他手裡的東西，吼他說看我把這東西丟水潭裡去！我說到做到，立馬就朝院子前的大水潭那裡跑去，二杆子急得在後面猛趕過來。
我跑到潭邊，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地將瓶子裝滿了水后再將蓋子擰緊，揚手用力一摔，酒瓶子向水潭中央飛去，正好落進水潭中的「星眼」那裡，裝滿了水的瓶子很快就沉了底。
二杆子驚嚇得哇哇大叫，在岸上來迴轉。
我沒想到的是，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二杆子在岸上轉了幾個來回，猛然一縱身，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潭裡。
當時已經是深秋的天氣，二杆子雖然水性好，但他連衣服也沒脫，水又冷，弄不好會出事的！這時已經有很多人追到潭邊來了，我見二杆子徑直朝「星眼」那裡游過去，就快要到「星眼」邊了，我急得大喊，快下去幾個人，把二杆子撈上來！
兩三個水性好的漢子跳進水潭裡，朝二杆子游過去。我脫衣服也準備下水，卻被人攔住了，說我年歲不輕了，經不起折騰的，你在岸上指揮就行了。我想想也是，就讓幾個身體好的漢子去撈二杆子。
幾個人游到二杆子身邊的時候，二杆子在「星眼」那裡已經折騰好一會了。他甚至還「吃閉子」沉下水底去，就象當年比賽摸蚌殼似地要到水底里去將洋酒瓶子摸上來，這個可憐的二杆子！
等到二杆子出水換氣的時候，幾個人齊手抓住了他。二杆子不肯就範，幾個人在水裡拼打做一團。經過好一番較量，幾個人終於將二杆子拖到岸邊，將他抬了上來。
二杆子冷得嘴皮子都發青了，後下水的幾個人因為在水裡的時間也不短了，一個個冷得都在發抖。
我們把二杆子背到他家中，讓下水救人的那幾個漢子也換了衣服，在堂屋裡燒起一把稻草火給他們驅寒。幾個漢子很快就沒事了，但二杆子卻還在發抖。二杆子身體本來就比較虛弱，在秋水裡浸泡折騰得太久，肯定吃不住了。我叫給二杆子蓋上兩床棉被，多給煨一煨，應該沒事的。
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聽人說二杆子還沒好，好象是生病了。我就過去看他，見他娘坐在床邊獨自垂淚。我到床邊一摸二杆子的額頭，好燙手呀，二杆子發高燒了！我叫人快去喊赤腳醫生來，一面去安慰他娘。
第二天，二杆子的高燒退了，我才放心。又過了兩三天，二杆子下了床，我開始對他實施心理開導，講了好多好多道理和事理，拿出了我多年來做思想工作的看家本領，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就是看不出效果，看來我在二杆子身上是徹底地栽了個大跟頭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二杆子不是要搬工具烤酒，就是要下水潭裡去摸洋酒瓶子，幾乎鬧得雞犬不寧，他娘絕望得捶胸頓足，簡直要喊天！
多少人勸二杆子，都起不了作用，包括很多女人都設法勸他、逗他，要在過去，女人逗他幾句，二杆子會興奮得忘乎所以，但是現在，女人兩個字對二杆子來說已經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心裡就只有洋酒，三百年的洋酒！
二杆子家裡一直在鬧著，可真苦了他娘！我看看實在沒辦法，想想來硬的看怎麼著？就吩咐人將二杆子捆了起來，關在他家裡。
二杆子被捆起來了，但他還鬧，安靜不下來，他娘雖然可以做飯菜了，但送到面前的飯菜二杆子也不吃，他要喝洋酒，老娘你有嗎？沒有？你讓我熬出洋酒來你也有得喝！
老人家成天就只有唉聲嘆氣了！
讓人更沒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人們趕來告訴我說，二杆子掙脫繩子跑了，人沒了！
我一聽嚇得不行，趕緊過去看，二杆子是真的跑了，他娘被女人們扶在床上，眼淚雙流。
我安排人四下里去找，哪找得著？
一天沒找到，第二天繼續找，沒找到，還找……十天半月過去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人們都不抱希望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二杆子他娘，最痛心疾首的怕就是我了！
是我害了他！一點也不用辯護，沒有半點辯護的理由，的的確確是我害了他！我罪責難逃，我實在是對不起二杆子他娘呀！
我無顏面對二杆子的娘，我在老人家面前簡直無地自容，我說不出話來，我只是請罪地說了那一句：是我害了二杆子！
二杆子娘掀起衣擺擦了擦眼睛，無力又無望地說，不怪你支書，你是好人！是命，都是個命，是命註定的，不是害不害了的事情……我跟老人家說，你要跟二杆子說這句話也不行，我也恰恰是跟他說了這句話，恰恰是這句話害了他！我當初說二杆子你怕就是沒有那個福份呢，才把洋酒倒了陽溝里！二杆子不服那個命，就硬要熬出洋酒來！歸根結底，還是我害了他，我混帳呀大娘！
見我如此自責，二杆子娘反倒轉過來安慰我，她說支書要是這樣說的話，她心裡會更難受的！
我心裡煎熬著，什麼話也不好說，只是沒有任何意義地安慰了老人家一會，心情無比沉重地走開了……
二杆子離家以後，開始那段時間裡，都是我親自去照料他娘的，我感到只有這樣，我心裡才會稍微好受一點點。如果有事脫不開身，我就叫和妹子去照料老人家。
我們一邊照料老人家的生活，一面在心裡期望著，期望有一天二杆子會回來，回到他母親身邊。
誰知道，二杆子竟然真就一去不復返了呢？
時間一長，我開始考慮一件事了，跟隊里商量給二杆子娘辦五保的事情，不能無望地等二杆子能回來了！
可是，等大家都商量好了，我把這事跟二杆子娘說起的時候，她卻不願意。老人家說，他是有兒子的人，他兒子沒有死，她不是孤家寡人，她不能吃五保。她也不需要別人照料，生活上的事情她還做得來，再說，她桿兒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就這樣，隊里也一直沒有給二杆子娘辦五保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