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侯瞎子的喜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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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以後直到六十年代，獅子嶺上的龍山依然保持了由私人零星挖掘的狀況，但是到了七十年代以後，龍山歸大隊統一管理了，這樣在一定的意義上，父親倒成了家鄉的「龍頭」了，而且父親這個「龍頭」手裡是全獅子嶺上龍山大一統的主管者，結束了過去多少代龍頭割據的局面，也結束了過去經常發生的龍口之間的紛爭、龍眼之間的衝突、龍脈屬權的糾纏、龍拐子之間的暴力……不過，父親卻並沒有直接管理過龍山，大隊的龍山裡還是派了一個負責人，是事實上的「龍頭」，但是不叫做龍頭了，是被叫做副業隊長的。副業隊長跟父親的關係倒是類似於後來經濟生活中的一種十分走俏的舶來品——總經理跟董事長的關係的。
不知什麼時候，龍山裡有人賭博的消息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里。這在當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賭博跟吸毒、妓女、會道門幫派等等社會醜惡現象，遭到了與其賴以生存的土壤私有制同樣的命運，在人民政權的強大攻勢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徹底銷聲匿跡了。在正氣壓倒邪氣的大好革命形勢下，玉丘的龍山裡竟然滋生了如此膽大妄為的渣滓？
支委中有人建議查實情況后速速上報公社，這還不是封建遺毒的死灰復燃，反攻倒算？是嚴重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但是父親卻顯得很平靜，他叫大家不要激動，更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是事實的話，他自有辦法。
一天，父親單刀赴會，隻身闖龍山，來了個突然襲擊。父親突然出現在龍山的廠棚里，使在地面做事的龍拐子們摸不著頭腦。龍山裡做飯的那個女人急忙舀了一竹筒清冽的礦泉水招呼父親喝水歇息，一面喊一個龍拐子下山「砍菜」（到市場買肉）。父親也不答話，只搖了搖手，觀察了一下龍棚里的情況，不見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父親突然徑直朝龍口子那裡走去，毫不遲疑地下了龍口子。幾個龍拐子慌忙趕上來要陪支書下龍，大呼小叫著快來一盞龍燈！父親轉身，目光如電，龍拐子們全部後退，做飯的女人一雙臟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急急地搓著。
父親跟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下龍」一樣，摸黑就進去了。那時幼小的父親緊緊地攥著我爺爺的一隻手，眼前一片黑暗的天幕，心裡一片暗黑的好奇，人生第一次撲進了一個科幻似的黑洞中。父親一生干過很多種活，惟獨沒有真正下過龍，沒有真正當過龍拐子。他這個龍山的「董事長」是個最不懂龍業的「龍頭」，除了幾歲的時候親臨過龍眼的黑暗，他後來幾乎就沒有再在龍梯上踩過。龍眼裡的情況父親根本不清楚，拐彎磨角的叉道幾乎就象是在向地獄的各個角落延伸，他如同《地道戰》里的日本鬼子山田，一下子陷入了地道的迷宮，何況他是摸黑進洞，簡直就無法解釋他是如何能夠潛行的！
當父親的臉以及臉上那道嚴正的眼光就象一把龍燈一樣猛然臨照在幾個龍拐子的腦門上的時候，在所有驚恐萬狀的眼睛里，父親幾乎已經不再是外頭黃土地上進來的血肉之軀，而是神遊的精靈！
洞壁上插著三盞龍燈，五、六個龍拐子趴在地面上，在龍燈的黃色光影下賭得烏煙瘴氣。為首的就是座山雕的繼父，他是個瞎子，是院子里第二個瞎子，人稱九瞎子。九瞎子也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早年就是當地洪幫在玉丘的頭頭，也是最後一個頭頭了。父親在解放前入洪就是被九瞎子親自拉進去的。九瞎子在洪幫跟當地賭幫的一次火拚中身先士卒，被鳥銃打嚇了兩眼。瞎了眼的他仍然是洪幫在玉丘不可動搖的蛇首，他的手下對他敬之如神畏之如虎。但他卻允許他的所有手下叫他九瞎子，他擁有三個老婆的榮耀在當地可謂是蓋世無雙。人們暗地裡說他的###是不見血的匕首，凶是凶，但前面的兩個女人經他捏弄了多少年就是沒有能夠捏出個人崽崽來，都成了名副其實的「癟牛婆」（不下蛋的母雞），直到第三個女人，其實只是個才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了他一陣子后肚子竟然腫了起來。這個小女孩不到十六歲做了母親，給他下了一個帶把的東西出來，被當做盆景一樣地供養在他的屋檐下。他怪前面兩個「不開叉」的屁股耽誤了他的時光，突然在一天里將兩個女人統統踢了出去，每人打發了一點盤纏了事，讓她們各奔東西，自謀出路。這樣，到土改的時候他是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儘管有人說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也道不個明白。鑒於他過去除了主要從事聚賭漁利以及幫派之間偶爾的爭鬥火拚以外，倒是並沒有真正殺過人，土改前好些年即已主動將兩個婦女釋之從良的情況，農會免他一死，允其自食其力，重新做人。誰知他的小女人有一天突然帶著兒子跑了，說是跟臨近一個年輕人一起跑走的，那個年輕人是不是女人以前的老相好也不得而知。這樣，瞎了雙眼的九瞎子根本就沒法自食其力起來。正當他絕望欲斃的時候，不知是誰把雲盤佃的一個喪夫地主婆帶到了他家裡，地主婆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地主崽子，這就是後來的座山雕了。此後九瞎子一家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人下地，九瞎子本人在家中摸索著干點房前屋后的活，日子就這樣過了下來。
父親出現在聚賭的龍拐子身邊的時候，還是保持沒有作聲，而龍拐子們同樣也作不出聲來，既傻了眼又僵了嘴，誰也不敢弄出第一聲來。黑暗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突然間的空氣變故，刺痛了九瞎子的特有知覺神經，他的鷹鉤鼻子在抽動，豎起的兩隻順風耳的耳廓象通了電似地在微微扇動，這是他幾十年賭博生涯中練就的特異功能，在他的兩隻眼睛瞎了以後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傳說他在三年困難時期能聽出十幾步開外的飯桌上一隻飯碗里有幾隻飯蚊搶在人的前面落在了稀粥面上，以此來贏取人家的那一碗粥。
九瞎子跟神仙一樣地把龍眼裡發生的一切全裝進了他的思維里，繼鼻子、耳朵的抽動以後，就是嘴皮在抽動了。他在急劇地思考著可能的後果和應對措施，他的一隻手慢慢地伸向腳邊的一把龍斧，繼而抓緊了龍斧的木把手。
其餘幾個龍拐子在凝固的空氣里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額頭上都是冷汗，但也都在思考著對策，確切地說是在注意著九瞎子的神色和一舉一動。在當時那個場合，龍眼裡除了我父親，所有人的神經狀態，都不亞於幾十年後被武警包圍了的走私船上的武裝走私分子。
所有的龍拐子都一律抓住了一把龍斧。
父親突然發話了，聲音在洞壁上撞擊，有震耳欲聾的感覺。
「都不要想動！民兵早就守著龍口了，只要我沒有出去，他們就執行兩套方案中的一套，或者帶槍搜龍，或者賭龍口！我能埋進獅子嶺的龍脈里已經心滿意足了！告訴你們，民兵會在從我進龍口開始的兩個鐘頭到來的時候開始行動，時間不多了，快送我出龍口，帶上你們的東西和龍燈！」……
其實最後的處理結果也並不是很可怕，倒是龍拐子們自己嚇著了自己，當然首先是九瞎子把自己嚇懵了，他以為自己那一下子算是完了，政府再也不會饒了他，所以他才有了那樣的舉動，形成了龍眼裡當時萬分緊張一觸即發的危險空氣。父親其實也沒有想到會給自己帶來那樣的危險，不得已臨急應變採取了當時那樣的處置措施。
父親跟支委們商量后，沒有把情況上報公社，更沒有把幾個龍拐子特別是九瞎子交給公社處理。
父親的決定是罰款。
別看幾十年後罰款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象一個男人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一樣地流行、泛濫、簡單、司空見慣，但在當時，卻可以算是父親的一個創造性思維呢！
如果更準確一點說的話，父親和鄉親們那時不叫做罰款，而是叫做「罰錢」。
罰來的錢幹什麼？既沒有入公家的庫，更不是中飽私囊，而是用掉了！
從區里請來了戲班子（縣裡的戲班子當然更高一個檔次），在玉丘小學唱大戲，連唱了三天，開銷應該是不少的，可想而知那是一筆不算少的罰款。
以前講排場的龍頭是請了戲班子到龍山裡唱大戲的，這次父親把大戲安排在玉丘小學里唱，聲明了玉丘那次緣何破費請了外地的戲班子來唱戲，鄉親們既過了戲癮，又從中受到了教育，所以說，父親對龍山賭博案的處理也算是別出心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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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以後直到六十年代，獅子嶺上的龍山依然保持了由私人零星挖掘的狀況，但是到了七十年代以後，龍山歸大隊統一管理了，這樣在一定的意義上，父親倒成了家鄉的「龍頭」了，而且父親這個「龍頭」手裡是全獅子嶺上龍山大一統的主管者，結束了過去多少代龍頭割據的局面，也結束了過去經常發生的龍口之間的紛爭、龍眼之間的衝突、龍脈屬權的糾纏、龍拐子之間的暴力……不過，父親卻並沒有直接管理過龍山，大隊的龍山裡還是派了一個負責人，是事實上的「龍頭」，但是不叫做龍頭了，是被叫做副業隊長的。副業隊長跟父親的關係倒是類似於後來經濟生活中的一種十分走俏的舶來品——總經理跟董事長的關係的。
不知什麼時候，龍山裡有人賭博的消息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里。這在當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賭博跟吸毒、妓女、會道門幫派等等社會醜惡現象，遭到了與其賴以生存的土壤私有制同樣的命運，在人民政權的強大攻勢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徹底銷聲匿跡了。在正氣壓倒邪氣的大好革命形勢下，玉丘的龍山裡竟然滋生了如此膽大妄為的渣滓？
支委中有人建議查實情況后速速上報公社，這還不是封建遺毒的死灰復燃，反攻倒算？是嚴重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但是父親卻顯得很平靜，他叫大家不要激動，更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是事實的話，他自有辦法。
一天，父親單刀赴會，隻身闖龍山，來了個突然襲擊。父親突然出現在龍山的廠棚里，使在地面做事的龍拐子們摸不著頭腦。龍山裡做飯的那個女人急忙舀了一竹筒清冽的礦泉水招呼父親喝水歇息，一面喊一個龍拐子下山「砍菜」（到市場買肉）。父親也不答話，只搖了搖手，觀察了一下龍棚里的情況，不見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父親突然徑直朝龍口子那裡走去，毫不遲疑地下了龍口子。幾個龍拐子慌忙趕上來要陪支書下龍，大呼小叫著快來一盞龍燈！父親轉身，目光如電，龍拐子們全部後退，做飯的女人一雙臟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急急地搓著。
父親跟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下龍」一樣，摸黑就進去了。那時幼小的父親緊緊地攥著我爺爺的一隻手，眼前一片黑暗的天幕，心裡一片暗黑的好奇，人生第一次撲進了一個科幻似的黑洞中。父親一生干過很多種活，惟獨沒有真正下過龍，沒有真正當過龍拐子。他這個龍山的「董事長」是個最不懂龍業的「龍頭」，除了幾歲的時候親臨過龍眼的黑暗，他後來幾乎就沒有再在龍梯上踩過。龍眼裡的情況父親根本不清楚，拐彎磨角的叉道幾乎就象是在向地獄的各個角落延伸，他如同《地道戰》里的日本鬼子山田，一下子陷入了地道的迷宮，何況他是摸黑進洞，簡直就無法解釋他是如何能夠潛行的！
當父親的臉以及臉上那道嚴正的眼光就象一把龍燈一樣猛然臨照在幾個龍拐子的腦門上的時候，在所有驚恐萬狀的眼睛里，父親幾乎已經不再是外頭黃土地上進來的血肉之軀，而是神遊的精靈！
洞壁上插著三盞龍燈，五、六個龍拐子趴在地面上，在龍燈的黃色光影下賭得烏煙瘴氣。為首的就是座山雕的繼父，他是個瞎子，是院子里第二個瞎子，人稱九瞎子。九瞎子也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早年就是當地洪幫在玉丘的頭頭，也是最後一個頭頭了。父親在解放前入洪就是被九瞎子親自拉進去的。九瞎子在洪幫跟當地賭幫的一次火拚中身先士卒，被鳥銃打嚇了兩眼。瞎了眼的他仍然是洪幫在玉丘不可動搖的蛇首，他的手下對他敬之如神畏之如虎。但他卻允許他的所有手下叫他九瞎子，他擁有三個老婆的榮耀在當地可謂是蓋世無雙。人們暗地裡說他的###是不見血的匕首，凶是凶，但前面的兩個女人經他捏弄了多少年就是沒有能夠捏出個人崽崽來，都成了名副其實的「癟牛婆」（不下蛋的母雞），直到第三個女人，其實只是個才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了他一陣子后肚子竟然腫了起來。這個小女孩不到十六歲做了母親，給他下了一個帶把的東西出來，被當做盆景一樣地供養在他的屋檐下。他怪前面兩個「不開叉」的屁股耽誤了他的時光，突然在一天里將兩個女人統統踢了出去，每人打發了一點盤纏了事，讓她們各奔東西，自謀出路。這樣，到土改的時候他是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儘管有人說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也道不個明白。鑒於他過去除了主要從事聚賭漁利以及幫派之間偶爾的爭鬥火拚以外，倒是並沒有真正殺過人，土改前好些年即已主動將兩個婦女釋之從良的情況，農會免他一死，允其自食其力，重新做人。誰知他的小女人有一天突然帶著兒子跑了，說是跟臨近一個年輕人一起跑走的，那個年輕人是不是女人以前的老相好也不得而知。這樣，瞎了雙眼的九瞎子根本就沒法自食其力起來。正當他絕望欲斃的時候，不知是誰把雲盤佃的一個喪夫地主婆帶到了他家裡，地主婆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地主崽子，這就是後來的座山雕了。此後九瞎子一家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人下地，九瞎子本人在家中摸索著干點房前屋后的活，日子就這樣過了下來。
父親出現在聚賭的龍拐子身邊的時候，還是保持沒有作聲，而龍拐子們同樣也作不出聲來，既傻了眼又僵了嘴，誰也不敢弄出第一聲來。黑暗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突然間的空氣變故，刺痛了九瞎子的特有知覺神經，他的鷹鉤鼻子在抽動，豎起的兩隻順風耳的耳廓象通了電似地在微微扇動，這是他幾十年賭博生涯中練就的特異功能，在他的兩隻眼睛瞎了以後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傳說他在三年困難時期能聽出十幾步開外的飯桌上一隻飯碗里有幾隻飯蚊搶在人的前面落在了稀粥面上，以此來贏取人家的那一碗粥。
九瞎子跟神仙一樣地把龍眼裡發生的一切全裝進了他的思維里，繼鼻子、耳朵的抽動以後，就是嘴皮在抽動了。他在急劇地思考著可能的後果和應對措施，他的一隻手慢慢地伸向腳邊的一把龍斧，繼而抓緊了龍斧的木把手。
其餘幾個龍拐子在凝固的空氣里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額頭上都是冷汗，但也都在思考著對策，確切地說是在注意著九瞎子的神色和一舉一動。在當時那個場合，龍眼裡除了我父親，所有人的神經狀態，都不亞於幾十年後被武警包圍了的走私船上的武裝走私分子。
所有的龍拐子都一律抓住了一把龍斧。
父親突然發話了，聲音在洞壁上撞擊，有震耳欲聾的感覺。
「都不要想動！民兵早就守著龍口了，只要我沒有出去，他們就執行兩套方案中的一套，或者帶槍搜龍，或者賭龍口！我能埋進獅子嶺的龍脈里已經心滿意足了！告訴你們，民兵會在從我進龍口開始的兩個鐘頭到來的時候開始行動，時間不多了，快送我出龍口，帶上你們的東西和龍燈！」……
其實最後的處理結果也並不是很可怕，倒是龍拐子們自己嚇著了自己，當然首先是九瞎子把自己嚇懵了，他以為自己那一下子算是完了，政府再也不會饒了他，所以他才有了那樣的舉動，形成了龍眼裡當時萬分緊張一觸即發的危險空氣。父親其實也沒有想到會給自己帶來那樣的危險，不得已臨急應變採取了當時那樣的處置措施。
父親跟支委們商量后，沒有把情況上報公社，更沒有把幾個龍拐子特別是九瞎子交給公社處理。
父親的決定是罰款。
別看幾十年後罰款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象一個男人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一樣地流行、泛濫、簡單、司空見慣，但在當時，卻可以算是父親的一個創造性思維呢！
如果更準確一點說的話，父親和鄉親們那時不叫做罰款，而是叫做「罰錢」。
罰來的錢幹什麼？既沒有入公家的庫，更不是中飽私囊，而是用掉了！
從區里請來了戲班子（縣裡的戲班子當然更高一個檔次），在玉丘小學唱大戲，連唱了三天，開銷應該是不少的，可想而知那是一筆不算少的罰款。
以前講排場的龍頭是請了戲班子到龍山裡唱大戲的，這次父親把大戲安排在玉丘小學里唱，聲明了玉丘那次緣何破費請了外地的戲班子來唱戲，鄉親們既過了戲癮，又從中受到了教育，所以說，父親對龍山賭博案的處理也算是別出心裁的。
[筆下文學Www.bxwx.net]
土改以後直到六十年代，獅子嶺上的龍山依然保持了由私人零星挖掘的狀況，但是到了七十年代以後，龍山歸大隊統一管理了，這樣在一定的意義上，父親倒成了家鄉的「龍頭」了，而且父親這個「龍頭」手裡是全獅子嶺上龍山大一統的主管者，結束了過去多少代龍頭割據的局面，也結束了過去經常發生的龍口之間的紛爭、龍眼之間的衝突、龍脈屬權的糾纏、龍拐子之間的暴力……不過，父親卻並沒有直接管理過龍山，大隊的龍山裡還是派了一個負責人，是事實上的「龍頭」，但是不叫做龍頭了，是被叫做副業隊長的。副業隊長跟父親的關係倒是類似於後來經濟生活中的一種十分走俏的舶來品——總經理跟董事長的關係的。
不知什麼時候，龍山裡有人賭博的消息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里。這在當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賭博跟吸毒、妓女、會道門幫派等等社會醜惡現象，遭到了與其賴以生存的土壤私有制同樣的命運，在人民政權的強大攻勢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徹底銷聲匿跡了。在正氣壓倒邪氣的大好革命形勢下，玉丘的龍山裡竟然滋生了如此膽大妄為的渣滓？
支委中有人建議查實情況后速速上報公社，這還不是封建遺毒的死灰復燃，反攻倒算？是嚴重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但是父親卻顯得很平靜，他叫大家不要激動，更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是事實的話，他自有辦法。
一天，父親單刀赴會，隻身闖龍山，來了個突然襲擊。父親突然出現在龍山的廠棚里，使在地面做事的龍拐子們摸不著頭腦。龍山裡做飯的那個女人急忙舀了一竹筒清冽的礦泉水招呼父親喝水歇息，一面喊一個龍拐子下山「砍菜」（到市場買肉）。父親也不答話，只搖了搖手，觀察了一下龍棚里的情況，不見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父親突然徑直朝龍口子那裡走去，毫不遲疑地下了龍口子。幾個龍拐子慌忙趕上來要陪支書下龍，大呼小叫著快來一盞龍燈！父親轉身，目光如電，龍拐子們全部後退，做飯的女人一雙臟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急急地搓著。
父親跟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下龍」一樣，摸黑就進去了。那時幼小的父親緊緊地攥著我爺爺的一隻手，眼前一片黑暗的天幕，心裡一片暗黑的好奇，人生第一次撲進了一個科幻似的黑洞中。父親一生干過很多種活，惟獨沒有真正下過龍，沒有真正當過龍拐子。他這個龍山的「董事長」是個最不懂龍業的「龍頭」，除了幾歲的時候親臨過龍眼的黑暗，他後來幾乎就沒有再在龍梯上踩過。龍眼裡的情況父親根本不清楚，拐彎磨角的叉道幾乎就象是在向地獄的各個角落延伸，他如同《地道戰》里的日本鬼子山田，一下子陷入了地道的迷宮，何況他是摸黑進洞，簡直就無法解釋他是如何能夠潛行的！
當父親的臉以及臉上那道嚴正的眼光就象一把龍燈一樣猛然臨照在幾個龍拐子的腦門上的時候，在所有驚恐萬狀的眼睛里，父親幾乎已經不再是外頭黃土地上進來的血肉之軀，而是神遊的精靈！
洞壁上插著三盞龍燈，五、六個龍拐子趴在地面上，在龍燈的黃色光影下賭得烏煙瘴氣。為首的就是座山雕的繼父，他是個瞎子，是院子里第二個瞎子，人稱九瞎子。九瞎子也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早年就是當地洪幫在玉丘的頭頭，也是最後一個頭頭了。父親在解放前入洪就是被九瞎子親自拉進去的。九瞎子在洪幫跟當地賭幫的一次火拚中身先士卒，被鳥銃打嚇了兩眼。瞎了眼的他仍然是洪幫在玉丘不可動搖的蛇首，他的手下對他敬之如神畏之如虎。但他卻允許他的所有手下叫他九瞎子，他擁有三個老婆的榮耀在當地可謂是蓋世無雙。人們暗地裡說他的###是不見血的匕首，凶是凶，但前面的兩個女人經他捏弄了多少年就是沒有能夠捏出個人崽崽來，都成了名副其實的「癟牛婆」（不下蛋的母雞），直到第三個女人，其實只是個才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了他一陣子后肚子竟然腫了起來。這個小女孩不到十六歲做了母親，給他下了一個帶把的東西出來，被當做盆景一樣地供養在他的屋檐下。他怪前面兩個「不開叉」的屁股耽誤了他的時光，突然在一天里將兩個女人統統踢了出去，每人打發了一點盤纏了事，讓她們各奔東西，自謀出路。這樣，到土改的時候他是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儘管有人說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也道不個明白。鑒於他過去除了主要從事聚賭漁利以及幫派之間偶爾的爭鬥火拚以外，倒是並沒有真正殺過人，土改前好些年即已主動將兩個婦女釋之從良的情況，農會免他一死，允其自食其力，重新做人。誰知他的小女人有一天突然帶著兒子跑了，說是跟臨近一個年輕人一起跑走的，那個年輕人是不是女人以前的老相好也不得而知。這樣，瞎了雙眼的九瞎子根本就沒法自食其力起來。正當他絕望欲斃的時候，不知是誰把雲盤佃的一個喪夫地主婆帶到了他家裡，地主婆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地主崽子，這就是後來的座山雕了。此後九瞎子一家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人下地，九瞎子本人在家中摸索著干點房前屋后的活，日子就這樣過了下來。
父親出現在聚賭的龍拐子身邊的時候，還是保持沒有作聲，而龍拐子們同樣也作不出聲來，既傻了眼又僵了嘴，誰也不敢弄出第一聲來。黑暗裡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突然間的空氣變故，刺痛了九瞎子的特有知覺神經，他的鷹鉤鼻子在抽動，豎起的兩隻順風耳的耳廓象通了電似地在微微扇動，這是他幾十年賭博生涯中練就的特異功能，在他的兩隻眼睛瞎了以後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傳說他在三年困難時期能聽出十幾步開外的飯桌上一隻飯碗里有幾隻飯蚊搶在人的前面落在了稀粥面上，以此來贏取人家的那一碗粥。
九瞎子跟神仙一樣地把龍眼裡發生的一切全裝進了他的思維里，繼鼻子、耳朵的抽動以後，就是嘴皮在抽動了。他在急劇地思考著可能的後果和應對措施，他的一隻手慢慢地伸向腳邊的一把龍斧，繼而抓緊了龍斧的木把手。
其餘幾個龍拐子在凝固的空氣里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額頭上都是冷汗，但也都在思考著對策，確切地說是在注意著九瞎子的神色和一舉一動。在當時那個場合，龍眼裡除了我父親，所有人的神經狀態，都不亞於幾十年後被武警包圍了的走私船上的武裝走私分子。
所有的龍拐子都一律抓住了一把龍斧。
父親突然發話了，聲音在洞壁上撞擊，有震耳欲聾的感覺。
「都不要想動！民兵早就守著龍口了，只要我沒有出去，他們就執行兩套方案中的一套，或者帶槍搜龍，或者賭龍口！我能埋進獅子嶺的龍脈里已經心滿意足了！告訴你們，民兵會在從我進龍口開始的兩個鐘頭到來的時候開始行動，時間不多了，快送我出龍口，帶上你們的東西和龍燈！」……
其實最後的處理結果也並不是很可怕，倒是龍拐子們自己嚇著了自己，當然首先是九瞎子把自己嚇懵了，他以為自己那一下子算是完了，政府再也不會饒了他，所以他才有了那樣的舉動，形成了龍眼裡當時萬分緊張一觸即發的危險空氣。父親其實也沒有想到會給自己帶來那樣的危險，不得已臨急應變採取了當時那樣的處置措施。
父親跟支委們商量后，沒有把情況上報公社，更沒有把幾個龍拐子特別是九瞎子交給公社處理。
父親的決定是罰款。
別看幾十年後罰款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象一個男人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一樣地流行、泛濫、簡單、司空見慣，但在當時，卻可以算是父親的一個創造性思維呢！
如果更準確一點說的話，父親和鄉親們那時不叫做罰款，而是叫做「罰錢」。
罰來的錢幹什麼？既沒有入公家的庫，更不是中飽私囊，而是用掉了！
從區里請來了戲班子（縣裡的戲班子當然更高一個檔次），在玉丘小學唱大戲，連唱了三天，開銷應該是不少的，可想而知那是一筆不算少的罰款。
以前講排場的龍頭是請了戲班子到龍山裡唱大戲的，這次父親把大戲安排在玉丘小學里唱，聲明了玉丘那次緣何破費請了外地的戲班子來唱戲，鄉親們既過了戲癮，又從中受到了教育，所以說，父親對龍山賭博案的處理也算是別出心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