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水落石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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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我怎麼壓根兒就沒想到過王雅呢？
是啊，都知道當年王雅投了河，屍身都沒見著，哪知道她還能死而復生，還會變老呢？
說起來，曾經有幾件事情還是可以引起一點警覺的，如果我確實足夠聰明的話！
當初侯瞎子在被遊行以前，常常以一種懷戀和炫耀的口吻談起他當年在王家時的生活。當然，除了吃住有靠，除了東家待他仁慈厚道，最主要的還是他曾經有過一段艷遇，讓他在精神上一直生活在過去那段難忘的歲月里，他自然會慨然而懷舊的。
對於侯瞎子的所有那些陳詞濫調，人們聽得多了，早就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一些覺悟高的社員向我而後又向公社幹部打口頭報告以外。
那時我就常聽人說，老王婆似乎對侯瞎子的故事特別感興趣，常去聽他胡說，簡直百聽不厭呢，據說有時聽得竟然忘記了回家做飯，直到侯瞎子自己講累了，也實在到了該做飯的時候了，才提醒老王婆以後再說，老王婆才如夢方醒似地急忙走人。
我那時就是想，都是老傢伙了，愛扯個家常，或者淘點舊情舊事舊日子，本也老之常情，誰會往那麼複雜的事情上想呢，我真的是沒有那個覺悟啊！要說的話，即使是告了侯瞎子狀的那些高覺悟的貧下中農，也沒有哪一個會想到往地主婆王雅身上動什麼心思吧！
我忍不住驚嘆的是，這個老王雅，坐在一個昔日她家的傭人面前，聽著這個傭人敘說著王家過去的榮耀，敘說著她王雅本人……她，竟然能始終如一地保持「坐懷不亂」！這是如何練就的境界！
還有一件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說老王婆偷偷摸摸出去當了一回叫花子來著！後來人家把事情的經過都給我講了，說是老王婆又穿上了她當初來玉丘那一天穿的那身破爛衣衫，出門到處轉悠，到不少人家的家門口去討錢米。最後她甚至還一路乞討到了鳳子鋪，到了原來的王家大院里，那裡的小學生們正好下課出來玩耍，好多小朋友追著她打鬧，男孩子們用石子打她，她躲來躲去，卻不肯走，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那些小學生都被老師趕進教室了，她才被解圍。
老王婆最後倒還敲開了王家唯一的那個住家人王田的門，看了王田好久，硬要王田給她一點錢米。王田拿不出錢也沒有米給她，就給她盛了一碗冷飯菜。當時老王婆興許是走累了，餓壞了，她當著王田的面就將一碗冷飯菜吃完了。扒完一碗冷飯菜后，老王婆還抓住王田的一雙手，流著眼淚說王田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什麼來著。
更可笑的是，老傢伙吃完了人家的飯，還不願把飯碗歸還給人家，懇求人家將飯碗送給她！王田說家中沒有多餘的碗了，這碗不能送給她。結果老傢伙竟然在王田門口抓了一把泥土，用破布包了，塞進了她的懷裡。當時王田有點氣憤，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她說錢米沒要到，一個飯碗也不能給，總要打發點東西吧！這泥土是萬物之本，可以生長一切，她寧願要一把泥土！王田也就不得不應允了。
我那時真的很愚笨呀，老王婆的這些異常舉動竟然絲毫沒引起我的警覺，或者哪怕是一點點聯想！咳！說句老實話，沒到今天這個時候，我——怎麼會想得了那麼多呢？
……
眼下的老王婆——王雅，靜靜地躺在木板床上，臉上沒有絲毫怨恨的表情。相反，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倒是一種恬靜和滿足，是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境界。
這就是王雅嗎？就在我面前，活生生的一個人！
這是王雅嗎？——長長十多年期間的一團陰雲啊，籠罩了我十多年！我心底里十多年模糊的鬼影子！我十多年的擔驚受怕，十多年的冥思苦想和漫漫求索，沒有任何結果的求索（直到今天）！
這世界上哪有鬼啊！
鬼都是人！
我想起了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這個王雅，她一投湘江死了的話，早就是鬼了！她「死」而復生后的那十多年還是個鬼！她最終還是變成了人，社會主義供養著她——使她能過上一個人的生活！當然，直到今天以前，王雅背後的老王婆，在我心中還一直是個鬼！
我不由想到封建時代最後一個皇帝溥儀，經過新社會的改造，就是由舊時代的鬼，變成了新時代的一個人的。他原來的三宮六院妃嬪媵嬙，都被解放做人以外，他本人要過人的生活，也要經過自由戀愛，跟一個愛上他的姑娘到民政部門登了記，才做了一對合法夫妻，共同過人的生活的。
我就想了，獅子嶺下的王雅，也是新社會改造出來的五保戶呀！
……
王雅安靜地看著我，我也就審視著她。
不知怎麼的，我眼前的這個老太婆，在我眼裡看來，總好象有點不太實在似地。她一忽而是老王婆，一忽而是王雅，我眼前出現了重影！儘管，她已經不再是一團陰雲了，可是，我一時總好象還緩不過神來似地。
直到王雅問我什麼了，我才強行驅趕掉眼前的重影，問她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王雅是問我，當年她的小外孫女靈兒送我的那隻鋼筆，是不是還留著呢？
我就嚇了一跳，我怎麼好跟她說呢？
那隻美國鋼筆，我本來是相當喜歡的，我也一直是用它寫字來著。但是，我得承認，那是我沒有覺悟的表現，我怎麼能夠愛上一個反動軍官的禮物呢？儘管那是一個小孩子送的，但本質上它還是代表了反動，它的真正的主人跟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呀！
特別是，在縣裡發生葉詩筠事件以後，我就仔細地反省了我自己。別的不說，就說那支鋼筆吧，萬一哪一天有人查出了它的來歷，我能說得清嗎？我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嗎？
所以，留著是禍根，必須處理掉！
我很乾脆，一個人走到院子前的深水潭那裡，將鋼筆用力一揚，把那個牢什子丟到潭中央的「星眼」里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出於禮貌，我只有騙王雅說，都這麼多年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弄丟了！
王雅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連連嘆了幾聲氣。
忽然，我發現王雅的神色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剛才睜著的雙眼好象是由於疲勞而閉上了。我就捏住她的手，喊了她幾聲。
王雅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答應我一件事，石頭牯子！王雅竟然喊起了我的小名！
我要她說。
王雅說，替她看看王田，幫著照顧他點……有那麼一天的話，一定要替她見見她的小外孫女靈兒……
我答應了她。
王田是可以看到，至於當年那個小朋友——也是我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不太可能能見到的，但我只有答應她。
王雅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見王雅嘴唇還在蠕動著，聲音卻很微弱了，就湊到她嘴邊去聽。
我依稀聽見她在斷斷續續地說：「老天……有眼，我……看到過田兒了……田兒……給我……給我……飯吃了……」
我就在她耳邊附和了幾句，以示我聽明白了她的話。
王雅的臉上真的浮出了笑意。
王雅有點吃力地看著我，嘴唇又動起來了，我便再一次湊過去聽。
「你……是我……前……世的兒子……」
王雅終於又說出了這一句話。
這個時候，我不能再朝她登眼睛了，相反，我看著她，還點了點頭。
王雅的臉上再一次寫上了笑意。
王雅說完這句話，腦袋朝後一仰，不再動了。
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開了門跑出來，不見人在。我大聲喊起來，先前同我一起來這裡的幾個人這才敢跑過來。我說你們都到哪去了，喊都喊不應！他們說支書叫我們走開，我們就在禾坪上瞎談來著。
我說老王婆怕是不行了，快去叫聲大隊的赤腳醫生，看看到底怎樣了？
聽我這麼一說，幾個人先就擠進屋子裡，到床前去察看。
他們看了看就告訴我，老王婆已經歸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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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我怎麼壓根兒就沒想到過王雅呢？
是啊，都知道當年王雅投了河，屍身都沒見著，哪知道她還能死而復生，還會變老呢？
說起來，曾經有幾件事情還是可以引起一點警覺的，如果我確實足夠聰明的話！
當初侯瞎子在被遊行以前，常常以一種懷戀和炫耀的口吻談起他當年在王家時的生活。當然，除了吃住有靠，除了東家待他仁慈厚道，最主要的還是他曾經有過一段艷遇，讓他在精神上一直生活在過去那段難忘的歲月里，他自然會慨然而懷舊的。
對於侯瞎子的所有那些陳詞濫調，人們聽得多了，早就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一些覺悟高的社員向我而後又向公社幹部打口頭報告以外。
那時我就常聽人說，老王婆似乎對侯瞎子的故事特別感興趣，常去聽他胡說，簡直百聽不厭呢，據說有時聽得竟然忘記了回家做飯，直到侯瞎子自己講累了，也實在到了該做飯的時候了，才提醒老王婆以後再說，老王婆才如夢方醒似地急忙走人。
我那時就是想，都是老傢伙了，愛扯個家常，或者淘點舊情舊事舊日子，本也老之常情，誰會往那麼複雜的事情上想呢，我真的是沒有那個覺悟啊！要說的話，即使是告了侯瞎子狀的那些高覺悟的貧下中農，也沒有哪一個會想到往地主婆王雅身上動什麼心思吧！
我忍不住驚嘆的是，這個老王雅，坐在一個昔日她家的傭人面前，聽著這個傭人敘說著王家過去的榮耀，敘說著她王雅本人……她，竟然能始終如一地保持「坐懷不亂」！這是如何練就的境界！
還有一件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說老王婆偷偷摸摸出去當了一回叫花子來著！後來人家把事情的經過都給我講了，說是老王婆又穿上了她當初來玉丘那一天穿的那身破爛衣衫，出門到處轉悠，到不少人家的家門口去討錢米。最後她甚至還一路乞討到了鳳子鋪，到了原來的王家大院里，那裡的小學生們正好下課出來玩耍，好多小朋友追著她打鬧，男孩子們用石子打她，她躲來躲去，卻不肯走，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那些小學生都被老師趕進教室了，她才被解圍。
老王婆最後倒還敲開了王家唯一的那個住家人王田的門，看了王田好久，硬要王田給她一點錢米。王田拿不出錢也沒有米給她，就給她盛了一碗冷飯菜。當時老王婆興許是走累了，餓壞了，她當著王田的面就將一碗冷飯菜吃完了。扒完一碗冷飯菜后，老王婆還抓住王田的一雙手，流著眼淚說王田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什麼來著。
更可笑的是，老傢伙吃完了人家的飯，還不願把飯碗歸還給人家，懇求人家將飯碗送給她！王田說家中沒有多餘的碗了，這碗不能送給她。結果老傢伙竟然在王田門口抓了一把泥土，用破布包了，塞進了她的懷裡。當時王田有點氣憤，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她說錢米沒要到，一個飯碗也不能給，總要打發點東西吧！這泥土是萬物之本，可以生長一切，她寧願要一把泥土！王田也就不得不應允了。
我那時真的很愚笨呀，老王婆的這些異常舉動竟然絲毫沒引起我的警覺，或者哪怕是一點點聯想！咳！說句老實話，沒到今天這個時候，我——怎麼會想得了那麼多呢？
……
眼下的老王婆——王雅，靜靜地躺在木板床上，臉上沒有絲毫怨恨的表情。相反，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倒是一種恬靜和滿足，是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境界。
這就是王雅嗎？就在我面前，活生生的一個人！
這是王雅嗎？——長長十多年期間的一團陰雲啊，籠罩了我十多年！我心底里十多年模糊的鬼影子！我十多年的擔驚受怕，十多年的冥思苦想和漫漫求索，沒有任何結果的求索（直到今天）！
這世界上哪有鬼啊！
鬼都是人！
我想起了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這個王雅，她一投湘江死了的話，早就是鬼了！她「死」而復生后的那十多年還是個鬼！她最終還是變成了人，社會主義供養著她——使她能過上一個人的生活！當然，直到今天以前，王雅背後的老王婆，在我心中還一直是個鬼！
我不由想到封建時代最後一個皇帝溥儀，經過新社會的改造，就是由舊時代的鬼，變成了新時代的一個人的。他原來的三宮六院妃嬪媵嬙，都被解放做人以外，他本人要過人的生活，也要經過自由戀愛，跟一個愛上他的姑娘到民政部門登了記，才做了一對合法夫妻，共同過人的生活的。
我就想了，獅子嶺下的王雅，也是新社會改造出來的五保戶呀！
……
王雅安靜地看著我，我也就審視著她。
不知怎麼的，我眼前的這個老太婆，在我眼裡看來，總好象有點不太實在似地。她一忽而是老王婆，一忽而是王雅，我眼前出現了重影！儘管，她已經不再是一團陰雲了，可是，我一時總好象還緩不過神來似地。
直到王雅問我什麼了，我才強行驅趕掉眼前的重影，問她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王雅是問我，當年她的小外孫女靈兒送我的那隻鋼筆，是不是還留著呢？
我就嚇了一跳，我怎麼好跟她說呢？
那隻美國鋼筆，我本來是相當喜歡的，我也一直是用它寫字來著。但是，我得承認，那是我沒有覺悟的表現，我怎麼能夠愛上一個反動軍官的禮物呢？儘管那是一個小孩子送的，但本質上它還是代表了反動，它的真正的主人跟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呀！
特別是，在縣裡發生葉詩筠事件以後，我就仔細地反省了我自己。別的不說，就說那支鋼筆吧，萬一哪一天有人查出了它的來歷，我能說得清嗎？我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嗎？
所以，留著是禍根，必須處理掉！
我很乾脆，一個人走到院子前的深水潭那裡，將鋼筆用力一揚，把那個牢什子丟到潭中央的「星眼」里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出於禮貌，我只有騙王雅說，都這麼多年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弄丟了！
王雅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連連嘆了幾聲氣。
忽然，我發現王雅的神色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剛才睜著的雙眼好象是由於疲勞而閉上了。我就捏住她的手，喊了她幾聲。
王雅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答應我一件事，石頭牯子！王雅竟然喊起了我的小名！
我要她說。
王雅說，替她看看王田，幫著照顧他點……有那麼一天的話，一定要替她見見她的小外孫女靈兒……
我答應了她。
王田是可以看到，至於當年那個小朋友——也是我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不太可能能見到的，但我只有答應她。
王雅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見王雅嘴唇還在蠕動著，聲音卻很微弱了，就湊到她嘴邊去聽。
我依稀聽見她在斷斷續續地說：「老天……有眼，我……看到過田兒了……田兒……給我……給我……飯吃了……」
我就在她耳邊附和了幾句，以示我聽明白了她的話。
王雅的臉上真的浮出了笑意。
王雅有點吃力地看著我，嘴唇又動起來了，我便再一次湊過去聽。
「你……是我……前……世的兒子……」
王雅終於又說出了這一句話。
這個時候，我不能再朝她登眼睛了，相反，我看著她，還點了點頭。
王雅的臉上再一次寫上了笑意。
王雅說完這句話，腦袋朝後一仰，不再動了。
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開了門跑出來，不見人在。我大聲喊起來，先前同我一起來這裡的幾個人這才敢跑過來。我說你們都到哪去了，喊都喊不應！他們說支書叫我們走開，我們就在禾坪上瞎談來著。
我說老王婆怕是不行了，快去叫聲大隊的赤腳醫生，看看到底怎樣了？
聽我這麼一說，幾個人先就擠進屋子裡，到床前去察看。
他們看了看就告訴我，老王婆已經歸天了！
[筆下文學Www.bxwx.net]
80.我怎麼壓根兒就沒想到過王雅呢？
是啊，都知道當年王雅投了河，屍身都沒見著，哪知道她還能死而復生，還會變老呢？
說起來，曾經有幾件事情還是可以引起一點警覺的，如果我確實足夠聰明的話！
當初侯瞎子在被遊行以前，常常以一種懷戀和炫耀的口吻談起他當年在王家時的生活。當然，除了吃住有靠，除了東家待他仁慈厚道，最主要的還是他曾經有過一段艷遇，讓他在精神上一直生活在過去那段難忘的歲月里，他自然會慨然而懷舊的。
對於侯瞎子的所有那些陳詞濫調，人們聽得多了，早就已經失去了興趣，除了一些覺悟高的社員向我而後又向公社幹部打口頭報告以外。
那時我就常聽人說，老王婆似乎對侯瞎子的故事特別感興趣，常去聽他胡說，簡直百聽不厭呢，據說有時聽得竟然忘記了回家做飯，直到侯瞎子自己講累了，也實在到了該做飯的時候了，才提醒老王婆以後再說，老王婆才如夢方醒似地急忙走人。
我那時就是想，都是老傢伙了，愛扯個家常，或者淘點舊情舊事舊日子，本也老之常情，誰會往那麼複雜的事情上想呢，我真的是沒有那個覺悟啊！要說的話，即使是告了侯瞎子狀的那些高覺悟的貧下中農，也沒有哪一個會想到往地主婆王雅身上動什麼心思吧！
我忍不住驚嘆的是，這個老王雅，坐在一個昔日她家的傭人面前，聽著這個傭人敘說著王家過去的榮耀，敘說著她王雅本人……她，竟然能始終如一地保持「坐懷不亂」！這是如何練就的境界！
還有一件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記得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說老王婆偷偷摸摸出去當了一回叫花子來著！後來人家把事情的經過都給我講了，說是老王婆又穿上了她當初來玉丘那一天穿的那身破爛衣衫，出門到處轉悠，到不少人家的家門口去討錢米。最後她甚至還一路乞討到了鳳子鋪，到了原來的王家大院里，那裡的小學生們正好下課出來玩耍，好多小朋友追著她打鬧，男孩子們用石子打她，她躲來躲去，卻不肯走，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那些小學生都被老師趕進教室了，她才被解圍。
老王婆最後倒還敲開了王家唯一的那個住家人王田的門，看了王田好久，硬要王田給她一點錢米。王田拿不出錢也沒有米給她，就給她盛了一碗冷飯菜。當時老王婆興許是走累了，餓壞了，她當著王田的面就將一碗冷飯菜吃完了。扒完一碗冷飯菜后，老王婆還抓住王田的一雙手，流著眼淚說王田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吉人自有天相什麼來著。
更可笑的是，老傢伙吃完了人家的飯，還不願把飯碗歸還給人家，懇求人家將飯碗送給她！王田說家中沒有多餘的碗了，這碗不能送給她。結果老傢伙竟然在王田門口抓了一把泥土，用破布包了，塞進了她的懷裡。當時王田有點氣憤，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她說錢米沒要到，一個飯碗也不能給，總要打發點東西吧！這泥土是萬物之本，可以生長一切，她寧願要一把泥土！王田也就不得不應允了。
我那時真的很愚笨呀，老王婆的這些異常舉動竟然絲毫沒引起我的警覺，或者哪怕是一點點聯想！咳！說句老實話，沒到今天這個時候，我——怎麼會想得了那麼多呢？
……
眼下的老王婆——王雅，靜靜地躺在木板床上，臉上沒有絲毫怨恨的表情。相反，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倒是一種恬靜和滿足，是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境界。
這就是王雅嗎？就在我面前，活生生的一個人！
這是王雅嗎？——長長十多年期間的一團陰雲啊，籠罩了我十多年！我心底里十多年模糊的鬼影子！我十多年的擔驚受怕，十多年的冥思苦想和漫漫求索，沒有任何結果的求索（直到今天）！
這世界上哪有鬼啊！
鬼都是人！
我想起了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這個王雅，她一投湘江死了的話，早就是鬼了！她「死」而復生后的那十多年還是個鬼！她最終還是變成了人，社會主義供養著她——使她能過上一個人的生活！當然，直到今天以前，王雅背後的老王婆，在我心中還一直是個鬼！
我不由想到封建時代最後一個皇帝溥儀，經過新社會的改造，就是由舊時代的鬼，變成了新時代的一個人的。他原來的三宮六院妃嬪媵嬙，都被解放做人以外，他本人要過人的生活，也要經過自由戀愛，跟一個愛上他的姑娘到民政部門登了記，才做了一對合法夫妻，共同過人的生活的。
我就想了，獅子嶺下的王雅，也是新社會改造出來的五保戶呀！
……
王雅安靜地看著我，我也就審視著她。
不知怎麼的，我眼前的這個老太婆，在我眼裡看來，總好象有點不太實在似地。她一忽而是老王婆，一忽而是王雅，我眼前出現了重影！儘管，她已經不再是一團陰雲了，可是，我一時總好象還緩不過神來似地。
直到王雅問我什麼了，我才強行驅趕掉眼前的重影，問她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王雅是問我，當年她的小外孫女靈兒送我的那隻鋼筆，是不是還留著呢？
我就嚇了一跳，我怎麼好跟她說呢？
那隻美國鋼筆，我本來是相當喜歡的，我也一直是用它寫字來著。但是，我得承認，那是我沒有覺悟的表現，我怎麼能夠愛上一個反動軍官的禮物呢？儘管那是一個小孩子送的，但本質上它還是代表了反動，它的真正的主人跟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呀！
特別是，在縣裡發生葉詩筠事件以後，我就仔細地反省了我自己。別的不說，就說那支鋼筆吧，萬一哪一天有人查出了它的來歷，我能說得清嗎？我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嗎？
所以，留著是禍根，必須處理掉！
我很乾脆，一個人走到院子前的深水潭那裡，將鋼筆用力一揚，把那個牢什子丟到潭中央的「星眼」里去了，永遠地消失了！
出於禮貌，我只有騙王雅說，都這麼多年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弄丟了！
王雅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連連嘆了幾聲氣。
忽然，我發現王雅的神色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剛才睜著的雙眼好象是由於疲勞而閉上了。我就捏住她的手，喊了她幾聲。
王雅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睛，看著我。
答應我一件事，石頭牯子！王雅竟然喊起了我的小名！
我要她說。
王雅說，替她看看王田，幫著照顧他點……有那麼一天的話，一定要替她見見她的小外孫女靈兒……
我答應了她。
王田是可以看到，至於當年那個小朋友——也是我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不太可能能見到的，但我只有答應她。
王雅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見王雅嘴唇還在蠕動著，聲音卻很微弱了，就湊到她嘴邊去聽。
我依稀聽見她在斷斷續續地說：「老天……有眼，我……看到過田兒了……田兒……給我……給我……飯吃了……」
我就在她耳邊附和了幾句，以示我聽明白了她的話。
王雅的臉上真的浮出了笑意。
王雅有點吃力地看著我，嘴唇又動起來了，我便再一次湊過去聽。
「你……是我……前……世的兒子……」
王雅終於又說出了這一句話。
這個時候，我不能再朝她登眼睛了，相反，我看著她，還點了點頭。
王雅的臉上再一次寫上了笑意。
王雅說完這句話，腦袋朝後一仰，不再動了。
我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開了門跑出來，不見人在。我大聲喊起來，先前同我一起來這裡的幾個人這才敢跑過來。我說你們都到哪去了，喊都喊不應！他們說支書叫我們走開，我們就在禾坪上瞎談來著。
我說老王婆怕是不行了，快去叫聲大隊的赤腳醫生，看看到底怎樣了？
聽我這麼一說，幾個人先就擠進屋子裡，到床前去察看。
他們看了看就告訴我，老王婆已經歸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