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水、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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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虢家院子門前有一口大水潭,是個大深水潭。水潭的最深處是潭中間的兩處深坑,家鄉人把它們叫做水潭的「星眼」。水潭裡的水被放干后,若還想幹了「星眼」的話,兩個「星眼」就得分別用水車去車水。車到「星眼」半干時,「星眼」裡頭在下邊還得再架起一條水車去接水,兩條水車兩級接應著才能幹到「星眼」深處。「星眼」里的水被車上來以後,又要幾條水車接應著才能把水引到水潭外面。不同落差當中水車一級接一級的,干潭的場面頗為壯觀。因為太費力,事實上干水潭時就很少干過「星眼」,兩個「星眼」十年八載中難得被干一次的。水滿時,潭裡的水清切透明,深不見底,不象一般的小水潭,倒有點象個深水湖似的。
水潭的夏天世世代代是男人們快活的處所,大人小孩赤條條的都成了潭裡的魚。水聲、叫聲、罵聲、笑聲跟水花一樣濺得滿潭都是。水中有各種表演,人人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領。匍匐划水前游叫做「量尺」,是速度最快、最耗體力、最能體現男子漢氣概的游法。仰游叫「翻白」,是最省力最悠閑的一種游法,可倒著前行,也可靜止不動,有高手甚至還能躺在水面睡大覺的。水下潛行則叫做「吃閉子」,又有兩種派別。一種是在水下划水潛行,等於是水下游。另一種則是潛到潭底手扒著淤泥前行,岸上觀者只見水面冒起一路的水泡,忽然就發現「吃閉子」者在某個遠處嘩啦啦一下鑽出水面,呼著氣,嘴裡吐著水,相當刺激。「吃閉子」高手能在水潭的這邊下去,潛行繞過「星眼」,一直到對岸邊鑽出水面。要學到此功夫必先練成一手「閉氣功」,不是人人都能練得出來的。還有一種水上表演叫「打炮」,雙手掌攏成勺狀,張開在水裡一定深淺處朝一塊兒奮力一擊,水柱衝天而起,象大海里的鯨魚噴水,同時有聲響如雷。此一玩法也頗多秘訣,並不太好學會的。比方說手掌擊水的深淺即非老道者難於掌握到絕佳之處,過淺了聲不響水柱不高,沒有驚人的聲勢。過深了駕馭不了,雙手掌在深水處根本擊不到一塊,全部架勢都會淹死在水底下。還有雙手掌的勺狀結構也是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技巧,把握不到位呢,要麼是聲響不到家,要麼就水柱不高,要麼顯得毫無氣勢,吸引不了觀者的眼光,得不到觀者的叫好聲,那還有什麼意思呢。還有一種游法是手腳都在水下面,只露出一個腦袋,不見水花不見動靜地前行,就叫「狗刨」了。男人從小就要在水潭裡訓練玩水,一個個都是「水猴子」。哪個男人要是學不會玩水,到了水裡浮不起來的話,他就被叫做「稱坨」,是極為恥辱的稱呼。
後來父親帶領社員們在碼頭對岸又建了一個碼頭,是專門為女人們夏天下水洗澡而建的。開始女人們不敢造次,生怕有傷風化。父親為此做了許多的宣傳鼓動,他說城裡女人不但下河洗澡,還跟男人一塊游泳呢!你說是吧,小葉?父親想從城裡來的女大學生幹部葉詩筠那裡得到現場佐證。葉詩筠說是呀,我們一到夏天就下河游泳的。父親又說,新社會了,觀念更加要更新了,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毛主席號召男女平等,男女同工同酬,女人也能當幹部,甚至管男人呢。這句無心的話倒讓葉詩筠滿臉通紅,但父親並沒有注意,繼續說我們應該向城裡女人看齊,解放一點。再說從家裡出來到潭裡洗澡是有幾大好處的。一則在大自然里享受勞動以後的樂趣,二則在澡盆里那麼一點點水哪能洗得跟外面水裡那樣乾淨呢?第三,更重要的是,學會了游泳,萬一失足落水了,自己就不會被淹死啊!在玉丘話里,「洗澡」這個詞是有著不同的含義的,一是指女人在家裡木盆子里洗身子和男人冬春兩季在家裡「刮豬(是女人罵男人縮在家中洗澡的用語)」,二是專指男人在夏秋兩季的大解放,赤條條地泡在戶外的水裡,既指洗身體,也就是女人攻擊的所謂「刮豬」,還指游泳。一到夏天,男人們喊洗澡去啊,他們說的多是指下潭游泳去啊。他們從不說游泳,這個外來辭彙還沒有在玉丘紮根。如果硬要把洗身子跟游泳區別開來,比方中午或者一天里其他什麼時間的空檔里,本來並無洗身子的必要,只是專為了下水涼快涼快,樂一樂,也就只是喊「游水去啊」,就是堅決不說游泳。
父親鼓動女人下潭洗澡,就是既指洗身子,又指游泳的。父親說的幾個好處,本來是分析給女人們聽的,希望打動她們。但有男人湊上來說,女人掉水裡了不怕的,我們不會去撈呀?主要還是澡盆里洗不幹凈,不象我們的東西在外面,女人的東西可是在裡面的,又進不了軟毛巾呀,如何能洗得個乾淨,只有到潭裡大水沖啊沖啊才幹凈啊!笑鬧聲中,剛才說話的男人馬上被他的女人封了個嘴巴,狼狽而逃。象這一類粗俗一點的話,隨便就從男人的口中冒出來,葉詩筠起初聽來很有點不自在,後來也就慢慢地習慣了。
然而玉丘的女人終究不敢下水,新建的碼頭等不來女人封閉慣了的玉體。結果還是葉詩筠第一個下潭裡去了,但她也沒敢用那個新建的碼頭。
葉詩筠從小在夏天裡下河慣了,來到農村最不方便的一件事要算是躲在屋子裡跟我母親她們一樣綣縮在澡盆里,拿一點點水往身上澆。勞動一天下來,一澡盆水很快變白變濃,洗不幹凈個澡卻是真的。葉詩筠的辦法是澡盆里倒了水后,再準備一桶水放在旁邊待用,最後就用那桶凈水往自己身上淋。農村挑水是要花氣力的,用多了水自己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每天下午她就搶著水桶去挑水。我母親就不準,說你個大家小姐,累了一天就是不容易的了,哪還能要你去挑水呢?葉詩筠卻是堅決要幫著去挑水,見我母親不肯,她就把話說絕了,她說我至少把我自己的洗澡水挑回來吧!母親拗不過她,有時才讓她幫著到田洞里的水井裡去挑擔水回來。
葉詩筠早就讚美過門口的深水潭,說那簡直就是個天然泳池,水那麼清,那麼靜!她說要是能跳進水裡洗洗澡,游游泳該有多痛快啊!但又怕鄉親們看不慣,她才沒有付諸行動。
有天夜裡父親從外面回來,走到塘埂邊時,忽然聽到潭裡有水聲。父親想這個時候也沒人在潭裡洗澡了呀。循著水聲望去,父親看到不遠處長在潭邊的那棵老柳樹下的水面上有個黑影,動作象是在洗澡呢。人們都說潭裡是有水鬼的,不但是嚇唬小孩子不能輕易下水、戀水,一天老泡在水裡不願上岸,泡過頭了會生病的,同時也是警惕大人,最好不要個把人單獨下水,特別是在夜裡。
莫非潭裡真的有什麼水鬼?父親走夜路碰到過的奇事多了,疑是鬼影的東西定要弄個明白的。父親就提著他的土馬燈不聲不響地慢慢朝黑影走過去,隱約看見的卻是個女人體。那麼真是人們說的女鬼嗎?父親繼續往前,照他一貫的做法,他定會朝黑影撲過去的。
前面的女人體差不多被土馬燈照亮了,映在水面的燈光被水裡的女鬼發覺了,啊的一聲露出在外的身體就往水裡藏了進去,只露出個腦袋在水面,同時驚慌地叫了一聲誰?這一聲叫可把父親嚇了個非同小可!倒不是因為聽出了什麼鬼叫,而是因為他聽到的是女大學生葉詩筠驚恐萬狀的聲音!
這下父親是說不出的狼狽了,急忙解釋說晚上因不知是什麼東西,想看個究竟才走攏來的。說了卻更加難堪,手足無措地。人家女孩子洗澡,還興你看個什麼究竟?
女大學生將身子藏在水裡,只在水面露出個腦袋,說她只顧著洗澡,也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不怪你支書!
父親問你常在這個時候下潭洗……游泳嗎?葉詩筠說是第一次,我太想到水裡來了,以為晚上潭邊沒人,就忍不住下來了。可我不敢游泳,只是洗一下涼而已,很舒服。父親問一個人不怕嗎?葉詩筠說有人在院子里納晾呢,他們講話的聲音都聽得到,就不怕了。父親又問為什麼不到新碼頭那裡去洗呢,那裡很方便的,柳樹這邊可儘是些淤泥呀。女大學生說不敢到碼頭那裡去呢,怕人看見。父親就覺得是,又說我把燈給你放這裡吧,等會穿衣服好看得見?女大學生連忙說不用不用,支書你走吧,我看得見的。父親暗罵自己蠢啊,有燈人家女孩子還怎麼從水裡出來呢?女人自己能看得見就行了,沒穿衣服的女人能用得著燈去照見嗎?父親尷尬地說那我先走了,你慢慢洗!說了還是極不自在,這會兒說什麼都彆扭――你當然得先走啊,難道還要等著看人家出水上岸不成!後面半句同樣是廢話,人家慢洗快洗怎麼個洗法不是都跟你無關嗎?咳!父親趕緊逃進了夜色里,人走遠了還感到不好意思。
這是父親一生到目前為此唯一沒有講給鄉親們聽的夜裡遭遇的「捉鬼」的故事。
女用碼頭建起來后,父親正想盡辦法鼓勵女人下水洗澡,葉詩筠就有了正當的理由,終於在一個下午公開帶頭下水了。除了父親以外,鄉親們當然誰都沒有懷疑這已經不是城裡來的女人在玉丘的水潭裡第一次下水了。
女大學生這回是在太陽落山時當著鄉親們的面下水的。她脫了外面的衣服,只穿一條花內褲,上身只留一個兜兜。鄉親們看清了她身上就只那麼點東西,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裡將自己的兩條粗辮子往頭頂上盤。勻稱的身材、美得叫人驚嘆的曲線、雪白的肌膚,簡直就是一尊美神呀!玉丘的人們可是大開了眼界啊,原來女人這樣子也不犯法,還挺驕傲啊!男人們硬是看直了多少雙眼,上氣不接下氣的,只恨人的眼睛還有眨的時候。那美神甚至還落落大方地伸胳膊踢腿地做著各種下水前的準備動作呢,做完了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做著各種玩水的動作,簡直就跟玉丘的男人在水裡一樣地自在。男人們看著非常驚奇,這女流玩起水來還蠻在行呀!
後來有膽大的女人糾集幾個同伴到新建的碼頭那兒也下水了,不敢脫衣服,就那麼和衣浸到水裡,只嘻嘻哈哈地胡亂鼓搗,打水戰,並不是洗澡,更談不上是游泳。漸漸地女人們經不住水的誘惑,躍躍欲試的多了起來。女人本是水做的,哪有不愛水的。沒有真正下過水的女人是難說有水性的,但女人天性里卻是與水結緣的呀,所以後來撲到水裡去的女人的隊伍就逐漸壯大起來。日子一長,水裡男女界限就不太分明了。光棍二杆子,竟然潛水鑽進了女人的胯下,嚇得女人象水鴨子似地在水裡直撲騰,大喊有水鬼呀,救命啊!過了把賊癮的二杆子再潛到別處鑽出水面,偷笑著,竊喜著。女人得知真相后,恨得咬呀切齒。當二杆子故伎重演時,卻被女人肥大的兩腿死死地夾住了,其他幾個女人幫忙水中擒賊,上演了一幕「蚌殼精」斗「泥鰍精」的經典水戲。可憐個二杆子被女人摁在水裡大口大口地喝飽了潭水,哪裡還能再潛到別處,待被放出水面,差不多已憋得半死。女人的膽子越來越大,敢脫掉外面的一層,帶著個兜兜下水了。有的進水后乾脆在水裡再退了小褂子與兜胸一類的東西,舉在手裡對岸上的女人喊,給我看著!喊聲未落,用力朝岸上扔過去。投擲時忘了掩護自己,不免就漏了點春光的,男人們歡呼雀躍,二杆子看直了一雙鼠眼。女人甚至敢在岸上趁著夜色,背過身子就換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