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邊楚天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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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我在漢口找到了堤前街，那是一條老街，窄窄的，兩邊的房子也不高大，沒有見到高樓大廈，多是一些低矮的老房子，偶見幾座高大一點的房子，也頂多不過三、四層吧。整個街道跟零陵的柳子街，還有桂林的一些老街，比方說依仁街，都差不多的樣子。街上是青石板路，玉丘人是叫麻石路的。令我萬分驚奇的是，我去打問的第一個人說話竟然是南陰口音！我說同志啊你知道這條街上住著一個叫吳翰卿的人嗎？那人一聽我的南陰口音，就特別地熱情，第一句話就說我們是老鄉呢！他告訴我堤前街住著好多的南陰人呢！但他不知道誰是吳翰卿，我又說了我高家大姐（我的同母異父姐姐）的名字，但他也不知道，叫我再問問別的人。他走開的時候還向我笑笑，說等你找到親戚後到他家去坐坐啊！還真的指了指一個房子，說他就住在那裡，記住了啊！
我問到的第二個人果然又是個南陰人，說明剛才那人的話不假。我運氣就是好，這第二個老鄉居然就認識我姐夫吳翰卿，告訴我怎麼怎麼找。
當我出現在我大姐面前時，她就象是在夢裡一般。
我大姐原來在家鄉嫁過人，但沒有生孩子。丈夫和公婆怪她不能下崽，看不起她，在夫家就沒有過過象樣的日子。丈夫性情粗暴，常常把她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一隊國民黨軍隊經過高家的時候，那個軍官就把我大姐帶走了，丟了一些銀子給她婆家。
我大姐就隨了軍，後來給吳翰卿生下好幾個兒女。
吳翰卿是武漢人，解放后回到武漢，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我那軍官姐夫聽說早年也就是個連長什麼的，反正還不到營長級別吧。他早年是參加過台兒庄保衛戰的，抗擊日寇時立過戰功，所以解放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都沒有受到什麼打擊，相反堤前街的人都很敬重他，那條街上住的南陰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他雖然是武漢人，但他的太太是南陰人啊，在那裡的家鄉人就都把他看做是南陰人的驕傲。我到堤前街問路時遇到的第一個南陰人不認識我姐夫還是個例外呢！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大姐夫，他聽說是家鄉堂客的弟弟來了，看了看我后連說象，象你姐啊，就是比你姐還白點，你大姐是老了！
我大姐夫吳翰卿中等個子，比較清瘦，臉上卻有黑黑的絡腮鬍子。除了穿著的一身國民黨舊軍服，看不出是個從戰火中衝出來的人。他對我這個小舅子非常的客氣，說難得啊難得啊，大老遠的能找得到這個家就難得啊！
我說姐夫你是個老功臣呀，我隨便問到哪個人都認識你呢，所以就並不難找呢！
他聽了很是欣慰的樣子，又說：「那你大老遠的能到漢口找得到堤前街也不容易的嘛！」這倒是事實，但只要找到了，先前人生地不熟的奔波疲勞也就過去了。
第二天我大姐兩口子親自帶我去逛武漢這座大城市，但也就是走了那麼幾個小地方而已。我見大姐兩個年紀也是一大把了，不象我是折騰慣了的，不忍心再讓他們陪著，按老習慣地提出自己獨自一人出去溜達。我的老軍官姐夫卻說武漢這麼大，可不象是在你們那邊的桂林衡陽啊，你十天半月也看不完武漢三鎮的一個鎮呢！你一個人初來乍到，找不到方向的。最後他們就叫我的二外甥陪我出去玩。大外甥兩口子要上班，幾歲的兒子丟在家裡交給了爺爺奶奶。聽說我的軍官姐夫帶起孫子來很在行的，常常批評我大姐什麼什麼不對，對小孩子該怎樣怎樣的。大姐就讓著他，遇到小淘氣生事的時候，也只能在一邊偷偷地擰他的小屁股，還生怕小傢伙在爺爺面前告狀。
外甥天天陪我出去，中飯有時兩個人就在外面吃。算來車費和門票錢都花了不少，我就有點過意不去了。我就提出來不用外甥陪著了，我說這些天跑得也比較熟了，我自己隨便走走看看就可以的。
我姐夫說也好吧，但有個地方還得你外甥陪你去，這個地方你不看是不行的。他指的是武漢長江大橋，其實對武漢長江大橋我也早就神往了的，就同意跟外甥一起去看大橋。
參觀武漢長江大橋成了我人生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最輝煌、最榮耀的一件事情。我在大橋上照了張相，我當時不知道可以叫攝影師在底片上寫上字，那字是可以在照片上印出來的。後來我就用當年葉家送我的那支自來水筆在照片下面寫下了一行字：「一橋飛駕南北，天塹變通途！」這是**詩詞里的呢！我很是珍貴地保存著這張照片。後來小學語文課本里有了「武漢長江大橋」這篇課文，對我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座跨江大橋作了專門的描述。我的小兒子學這篇課文的時候，因為他有個預習課文的習慣，他問我爸爸你不是到過武漢嗎，你看過武漢長江大橋嗎？我說當然看過呀！我就給他描述了大橋的壯觀，看上去有多高，多寬，多長，走在上面是個什麼感覺。兒子聽得不知道有多神往，說他長大了也一定要到武漢長江大橋去參觀。在學校老師開講這篇課文之前，兒子已經將全文背下來了。兒子的語文老師於中給學生們講這篇課文的時候，本來課本里是配了一副照片的，於中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大幅挂圖，雖然不是照片，只是一幅水彩畫，但掛到黑板上卻產生了很好的教學效果。然後我兒子就拿出了我在武漢長江大橋上拍的那幅照片，把他的老師於中，還有學校的李老師，以及所有的學生全都給征服了。兒子當大隊支書的爸爸一下子就成了英雄，兒子在老師和同學們眼裡也就成了英雄，至少是英雄的兒子！他的同學中馬上就有說長大了一定要當大隊支書的，也有小朋友提出質疑說你要是當了大隊支書，那他（指我兒子）的爸爸當什麼呢？有的同學還說那就到別的大隊去當支書也行的。我兒子倒是很認真地告訴他的同學們，不一定非得當大隊支書才能去看武漢長江大橋，只要有出息，都可以去參觀的。他的同學們就對他的權威解釋充滿了神往。
參觀了武漢長江大橋以後，我堅決不要外甥陪著了，我知道偌大個武漢城怎麼也參觀不完的，我開始一個人出門隨意溜達。
武漢的夏天實在是太熱，簡直叫人受不了，哪象在桂林時那麼氣候宜人呀？大姐說堤前街這裡離長江邊上近，離市區比較遠，不遠處就是長江大堤，所以這裡還算是比較涼快的了，到了市區中心可就更熱了。這個我已經領教過了，這些天我是一面貪婪地游著看著玩著，一面卻又是被熱著蒸著悶著苦著忍著。所以我一個人獨自出門的時候，我就脫了我的長褲子，只穿一條短褲子就要出門。外甥卻說我是不能穿短褲出門的，別人會笑話你，警察也會幹預你的。我就覺得奇怪了，在我們家鄉或者說桂林也行，多麼涼爽的天氣，夏天圖涼快男人們還都穿著條短褲衩，赤著個膊子呢！武漢這麼熱，倒不讓人穿短褲，莫非武漢男人都是蒸籠里蒸出來的包子不怕熱的？我就說不要緊的侄兒呃，武漢不會只讓女人穿短褲不讓男人穿短褲吧？
外甥不解地問你看到哪個女人穿短褲了？我說你看街上那些女人穿的裙子不也就是短褲嗎，有些比男人的短褲還短呢！還有看到外國女人從江邊回來，只在屁股溝那裡綳了一條帶子，老大個屁股蛋兒全顛在外面不也招搖過市？那些女人上身不是穿得更絕，只在肩膀上背了兩根噴霧器背帶一樣的細帶子，背帶前面吊了兩個「鳥窩」，胸前兩隻「斑鳩鳥」都在探頭探腦的，警察就不管了？
我的軍官姐夫聽我一番宏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大姐是笑出了眼淚來了。姐夫還說你在這裡讓我年輕了好多，「沒想到成全你還很會說笑話呀！」他說他有時候不經意間瞄了一眼外國女人的「鳥窩」加「屁股蛋兒」，並沒有見著探頭探腦的「斑鳩鳥」呢，你大姐就不讓情了，跟我來彆扭了。說起這些來時老兩口似乎象一對年輕人了！
他們還在開心地笑著，我已經將自己的長褲子脫了下來，嚇得外甥趕忙要來阻止我。他父親卻向他搖手說：「就隨你舅舅的便吧，他在鄉下肯定是野慣的了，也無傷大雅的！」我大姐也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隨他去吧！
我就穿了一條短褲出門，到街上后倒也沒見警察為難我，但男男女女盯著我看的還是不少，奇怪的眼神。我的皮膚生得白，頭髮眼睛跟別人都有點那個不太一樣，這是大家都這麼說的。我懷疑看著我的男女們說不準在猜著我是哪來的外國人呢！我不管這些，那天在外面畢竟就感到清爽了一些。
這一天卻發生了一件令我十分費解又相當難堪的事情。
我在江邊的一排樹蔭下乘涼，撿了個長椅坐下來想休息一會。江中的船隻懶洋洋地慢游著，不象是在繁忙地運輸，倒象是在水中偷涼似地。遠處的長江大橋喧鬧的聲音隱約可聞，大橋本身卻在烈日下靜卧在江面上，象天上那條幹得渾身冒煙的老龍，趴在長江上貪著江面水氣的一絲清涼，背上卻承載著車輛行人悶熱的喧囂。頭上的樹葉間藏著的知了（夏蟬）在「知——了！知——了！」地叫著，蟬聲一片，匯成「（夏熱啊！）知——（道）了！」的一股股夏浪。這夏浪裹著頭頂上那個象電焊光一樣白得刺眼的太陽的毒熱，直朝人們撲面而來，塞著你的鼻子，刺著你的眼睛，悶著你的胸膛，攪著你的情緒，使你無不想躲，而又無處可躲。你就這樣無奈地被裹在熱浪當中。
我看見一個賣冰棍的老頭，頭上頂著一個破草帽，推著一個帶輪子的貨架子，吆喝著走來。他的吆喝聲跟夏蟬的「知——了」聲沒什麼兩樣，只不過老頭喉嚨里的「知——了」聲是誘著你去買他的冰棍的。老頭的吆喝聲突然之間就好象是把全武漢城難耐的炎熱一股腦兒地都轟向了我一個人，沒有他的冰棍是無法得解了！
我就要了兩跟冰棍，希望用這兩跟冰棍來把胸腔里的「知——了」冰凍起來。我正要去拆開冰棍上的紙包，卻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這邊。我往側邊一看，就看到了她，把我嚇得大熱天里竟打了個激靈！
我看到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身影，一張黑乎乎髒兮兮的老臉，松樹皮一樣班駁的老臉，老臉上讓人感覺出有一股陳年老松的主幹上那一層綠綠的濕苔蘚的涼氣。但那決不是我在熱浪里尋找的那種清涼，卻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蒼涼和陰涼，陰得人的一顆心就象是一下子掉進了夏夜裡黑漆漆的一片墳山中。如果不是我這大半生已經見過了許多的「鬼」，我想我會被猛然抬頭看到的這一片陰涼嚇得個三魂出竅，六魄離身的。那張老臉上的陰涼大概緣於那頭上長長的白髮，那頭蓬亂的白髮就象是在烈日下的一個斗篷，前額上的一片白髮恰象遮陽的斗篷一樣翹起來的。斗篷下面一雙渾濁的眼睛毫無生氣，卻放著可以穿透人的寒光。
我已經看出來了面前是個女性魂靈，這個女魂靈在那樣炙熱的氣浪里身上卻裹著一套黑布秋裝。看不出她的較準確的年齡，我估計大概是在六、七十歲開外了吧。
在城裡見過的撿破爛的也好，叫花子也好，還從沒有如此籠罩過我心靈的陰溝的。更為可怕的是，這片陰影似乎不是此刻才出現，好象縈繞在我的眼裡，或者心裡好久了。我忽然感覺到這片陰影幾天來好象一直就在籠罩著我，幾乎就在我到達武漢的當天，或者是第二天！我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這分明沒有道理，又好象確實就是如此，只不過在這一刻之前，我可能只是把這片陰影跟所有衣衫襤褸的乞丐混同了。但這片陰影又如何能象毒烈的陽光下的陰影那樣有重複出現的可能呢？尤其是重複籠罩在我的眼裡，或者心裡？抑或只是我在熱浪里的幻覺，或者莫非我的心理出了什麼毛病？
我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我真是不明白！我竟然將兩根冰棍一丟，拔腿就逃，回到大姐家裡我還在出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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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我在漢口找到了堤前街，那是一條老街，窄窄的，兩邊的房子也不高大，沒有見到高樓大廈，多是一些低矮的老房子，偶見幾座高大一點的房子，也頂多不過三、四層吧。整個街道跟零陵的柳子街，還有桂林的一些老街，比方說依仁街，都差不多的樣子。街上是青石板路，玉丘人是叫麻石路的。令我萬分驚奇的是，我去打問的第一個人說話竟然是南陰口音！我說同志啊你知道這條街上住著一個叫吳翰卿的人嗎？那人一聽我的南陰口音，就特別地熱情，第一句話就說我們是老鄉呢！他告訴我堤前街住著好多的南陰人呢！但他不知道誰是吳翰卿，我又說了我高家大姐（我的同母異父姐姐）的名字，但他也不知道，叫我再問問別的人。他走開的時候還向我笑笑，說等你找到親戚後到他家去坐坐啊！還真的指了指一個房子，說他就住在那裡，記住了啊！
我問到的第二個人果然又是個南陰人，說明剛才那人的話不假。我運氣就是好，這第二個老鄉居然就認識我姐夫吳翰卿，告訴我怎麼怎麼找。
當我出現在我大姐面前時，她就象是在夢裡一般。
我大姐原來在家鄉嫁過人，但沒有生孩子。丈夫和公婆怪她不能下崽，看不起她，在夫家就沒有過過象樣的日子。丈夫性情粗暴，常常把她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一隊國民黨軍隊經過高家的時候，那個軍官就把我大姐帶走了，丟了一些銀子給她婆家。
我大姐就隨了軍，後來給吳翰卿生下好幾個兒女。
吳翰卿是武漢人，解放后回到武漢，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我那軍官姐夫聽說早年也就是個連長什麼的，反正還不到營長級別吧。他早年是參加過台兒庄保衛戰的，抗擊日寇時立過戰功，所以解放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都沒有受到什麼打擊，相反堤前街的人都很敬重他，那條街上住的南陰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他雖然是武漢人，但他的太太是南陰人啊，在那裡的家鄉人就都把他看做是南陰人的驕傲。我到堤前街問路時遇到的第一個南陰人不認識我姐夫還是個例外呢！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大姐夫，他聽說是家鄉堂客的弟弟來了，看了看我后連說象，象你姐啊，就是比你姐還白點，你大姐是老了！
我大姐夫吳翰卿中等個子，比較清瘦，臉上卻有黑黑的絡腮鬍子。除了穿著的一身國民黨舊軍服，看不出是個從戰火中衝出來的人。他對我這個小舅子非常的客氣，說難得啊難得啊，大老遠的能找得到這個家就難得啊！
我說姐夫你是個老功臣呀，我隨便問到哪個人都認識你呢，所以就並不難找呢！
他聽了很是欣慰的樣子，又說：「那你大老遠的能到漢口找得到堤前街也不容易的嘛！」這倒是事實，但只要找到了，先前人生地不熟的奔波疲勞也就過去了。
第二天我大姐兩口子親自帶我去逛武漢這座大城市，但也就是走了那麼幾個小地方而已。我見大姐兩個年紀也是一大把了，不象我是折騰慣了的，不忍心再讓他們陪著，按老習慣地提出自己獨自一人出去溜達。我的老軍官姐夫卻說武漢這麼大，可不象是在你們那邊的桂林衡陽啊，你十天半月也看不完武漢三鎮的一個鎮呢！你一個人初來乍到，找不到方向的。最後他們就叫我的二外甥陪我出去玩。大外甥兩口子要上班，幾歲的兒子丟在家裡交給了爺爺奶奶。聽說我的軍官姐夫帶起孫子來很在行的，常常批評我大姐什麼什麼不對，對小孩子該怎樣怎樣的。大姐就讓著他，遇到小淘氣生事的時候，也只能在一邊偷偷地擰他的小屁股，還生怕小傢伙在爺爺面前告狀。
外甥天天陪我出去，中飯有時兩個人就在外面吃。算來車費和門票錢都花了不少，我就有點過意不去了。我就提出來不用外甥陪著了，我說這些天跑得也比較熟了，我自己隨便走走看看就可以的。
我姐夫說也好吧，但有個地方還得你外甥陪你去，這個地方你不看是不行的。他指的是武漢長江大橋，其實對武漢長江大橋我也早就神往了的，就同意跟外甥一起去看大橋。
參觀武漢長江大橋成了我人生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最輝煌、最榮耀的一件事情。我在大橋上照了張相，我當時不知道可以叫攝影師在底片上寫上字，那字是可以在照片上印出來的。後來我就用當年葉家送我的那支自來水筆在照片下面寫下了一行字：「一橋飛駕南北，天塹變通途！」這是**詩詞里的呢！我很是珍貴地保存著這張照片。後來小學語文課本里有了「武漢長江大橋」這篇課文，對我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座跨江大橋作了專門的描述。我的小兒子學這篇課文的時候，因為他有個預習課文的習慣，他問我爸爸你不是到過武漢嗎，你看過武漢長江大橋嗎？我說當然看過呀！我就給他描述了大橋的壯觀，看上去有多高，多寬，多長，走在上面是個什麼感覺。兒子聽得不知道有多神往，說他長大了也一定要到武漢長江大橋去參觀。在學校老師開講這篇課文之前，兒子已經將全文背下來了。兒子的語文老師於中給學生們講這篇課文的時候，本來課本里是配了一副照片的，於中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大幅挂圖，雖然不是照片，只是一幅水彩畫，但掛到黑板上卻產生了很好的教學效果。然後我兒子就拿出了我在武漢長江大橋上拍的那幅照片，把他的老師於中，還有學校的李老師，以及所有的學生全都給征服了。兒子當大隊支書的爸爸一下子就成了英雄，兒子在老師和同學們眼裡也就成了英雄，至少是英雄的兒子！他的同學中馬上就有說長大了一定要當大隊支書的，也有小朋友提出質疑說你要是當了大隊支書，那他（指我兒子）的爸爸當什麼呢？有的同學還說那就到別的大隊去當支書也行的。我兒子倒是很認真地告訴他的同學們，不一定非得當大隊支書才能去看武漢長江大橋，只要有出息，都可以去參觀的。他的同學們就對他的權威解釋充滿了神往。
參觀了武漢長江大橋以後，我堅決不要外甥陪著了，我知道偌大個武漢城怎麼也參觀不完的，我開始一個人出門隨意溜達。
武漢的夏天實在是太熱，簡直叫人受不了，哪象在桂林時那麼氣候宜人呀？大姐說堤前街這裡離長江邊上近，離市區比較遠，不遠處就是長江大堤，所以這裡還算是比較涼快的了，到了市區中心可就更熱了。這個我已經領教過了，這些天我是一面貪婪地游著看著玩著，一面卻又是被熱著蒸著悶著苦著忍著。所以我一個人獨自出門的時候，我就脫了我的長褲子，只穿一條短褲子就要出門。外甥卻說我是不能穿短褲出門的，別人會笑話你，警察也會幹預你的。我就覺得奇怪了，在我們家鄉或者說桂林也行，多麼涼爽的天氣，夏天圖涼快男人們還都穿著條短褲衩，赤著個膊子呢！武漢這麼熱，倒不讓人穿短褲，莫非武漢男人都是蒸籠里蒸出來的包子不怕熱的？我就說不要緊的侄兒呃，武漢不會只讓女人穿短褲不讓男人穿短褲吧？
外甥不解地問你看到哪個女人穿短褲了？我說你看街上那些女人穿的裙子不也就是短褲嗎，有些比男人的短褲還短呢！還有看到外國女人從江邊回來，只在屁股溝那裡綳了一條帶子，老大個屁股蛋兒全顛在外面不也招搖過市？那些女人上身不是穿得更絕，只在肩膀上背了兩根噴霧器背帶一樣的細帶子，背帶前面吊了兩個「鳥窩」，胸前兩隻「斑鳩鳥」都在探頭探腦的，警察就不管了？
我的軍官姐夫聽我一番宏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大姐是笑出了眼淚來了。姐夫還說你在這裡讓我年輕了好多，「沒想到成全你還很會說笑話呀！」他說他有時候不經意間瞄了一眼外國女人的「鳥窩」加「屁股蛋兒」，並沒有見著探頭探腦的「斑鳩鳥」呢，你大姐就不讓情了，跟我來彆扭了。說起這些來時老兩口似乎象一對年輕人了！
他們還在開心地笑著，我已經將自己的長褲子脫了下來，嚇得外甥趕忙要來阻止我。他父親卻向他搖手說：「就隨你舅舅的便吧，他在鄉下肯定是野慣的了，也無傷大雅的！」我大姐也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隨他去吧！
我就穿了一條短褲出門，到街上后倒也沒見警察為難我，但男男女女盯著我看的還是不少，奇怪的眼神。我的皮膚生得白，頭髮眼睛跟別人都有點那個不太一樣，這是大家都這麼說的。我懷疑看著我的男女們說不準在猜著我是哪來的外國人呢！我不管這些，那天在外面畢竟就感到清爽了一些。
這一天卻發生了一件令我十分費解又相當難堪的事情。
我在江邊的一排樹蔭下乘涼，撿了個長椅坐下來想休息一會。江中的船隻懶洋洋地慢游著，不象是在繁忙地運輸，倒象是在水中偷涼似地。遠處的長江大橋喧鬧的聲音隱約可聞，大橋本身卻在烈日下靜卧在江面上，象天上那條幹得渾身冒煙的老龍，趴在長江上貪著江面水氣的一絲清涼，背上卻承載著車輛行人悶熱的喧囂。頭上的樹葉間藏著的知了（夏蟬）在「知——了！知——了！」地叫著，蟬聲一片，匯成「（夏熱啊！）知——（道）了！」的一股股夏浪。這夏浪裹著頭頂上那個象電焊光一樣白得刺眼的太陽的毒熱，直朝人們撲面而來，塞著你的鼻子，刺著你的眼睛，悶著你的胸膛，攪著你的情緒，使你無不想躲，而又無處可躲。你就這樣無奈地被裹在熱浪當中。
我看見一個賣冰棍的老頭，頭上頂著一個破草帽，推著一個帶輪子的貨架子，吆喝著走來。他的吆喝聲跟夏蟬的「知——了」聲沒什麼兩樣，只不過老頭喉嚨里的「知——了」聲是誘著你去買他的冰棍的。老頭的吆喝聲突然之間就好象是把全武漢城難耐的炎熱一股腦兒地都轟向了我一個人，沒有他的冰棍是無法得解了！
我就要了兩跟冰棍，希望用這兩跟冰棍來把胸腔里的「知——了」冰凍起來。我正要去拆開冰棍上的紙包，卻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這邊。我往側邊一看，就看到了她，把我嚇得大熱天里竟打了個激靈！
我看到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身影，一張黑乎乎髒兮兮的老臉，松樹皮一樣班駁的老臉，老臉上讓人感覺出有一股陳年老松的主幹上那一層綠綠的濕苔蘚的涼氣。但那決不是我在熱浪里尋找的那種清涼，卻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蒼涼和陰涼，陰得人的一顆心就象是一下子掉進了夏夜裡黑漆漆的一片墳山中。如果不是我這大半生已經見過了許多的「鬼」，我想我會被猛然抬頭看到的這一片陰涼嚇得個三魂出竅，六魄離身的。那張老臉上的陰涼大概緣於那頭上長長的白髮，那頭蓬亂的白髮就象是在烈日下的一個斗篷，前額上的一片白髮恰象遮陽的斗篷一樣翹起來的。斗篷下面一雙渾濁的眼睛毫無生氣，卻放著可以穿透人的寒光。
我已經看出來了面前是個女性魂靈，這個女魂靈在那樣炙熱的氣浪里身上卻裹著一套黑布秋裝。看不出她的較準確的年齡，我估計大概是在六、七十歲開外了吧。
在城裡見過的撿破爛的也好，叫花子也好，還從沒有如此籠罩過我心靈的陰溝的。更為可怕的是，這片陰影似乎不是此刻才出現，好象縈繞在我的眼裡，或者心裡好久了。我忽然感覺到這片陰影幾天來好象一直就在籠罩著我，幾乎就在我到達武漢的當天，或者是第二天！我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這分明沒有道理，又好象確實就是如此，只不過在這一刻之前，我可能只是把這片陰影跟所有衣衫襤褸的乞丐混同了。但這片陰影又如何能象毒烈的陽光下的陰影那樣有重複出現的可能呢？尤其是重複籠罩在我的眼裡，或者心裡？抑或只是我在熱浪里的幻覺，或者莫非我的心理出了什麼毛病？
我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我真是不明白！我竟然將兩根冰棍一丟，拔腿就逃，回到大姐家裡我還在出著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