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邊楚天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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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其實簡單不過，在那個年代，有很多事情變得複雜化了，而有些事情原以為有多麼複雜，做起來卻可以是奇迹般地簡單。在那個年月里，好象什麼邏輯都可以混亂了似的。說起來，我一生當中不知辦過多少複雜而又簡單，簡單卻十分複雜的事情。老巫婆的事情也許是我一生中所辦過的十分簡單而又異乎尋常的一件大膽又荒唐的事情。
我找到二杆子，把從武漢帶回來的那瓶紅酒獻給了他。那是離開大姐家的時候，姐夫硬要送給我的。聽說是一瓶什麼洋酒，很昂貴的，我當時不敢受，但姐夫說他當年是喝過一些洋酒的，如今家中只剩下這一瓶了，他要把這一瓶送給我！他說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瓶洋酒了，正因為這樣，他一定要把這一瓶送我！我說我早年在桂林我白姑家也喝過洋酒的，知道是啥味道，再說我生性並不喝酒，姐夫就留著自己喝吧！姐夫卻說正因為知道我不太喝酒，才沒有開了這瓶酒，就是要讓我帶回去，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就不要多說什麼了。我是盛情難卻之下，把這瓶酒帶了回來的。
我對二杆子說，這瓶酒是縣裡一個領導特地讓我給大隊革委主任帶來的，讓給安排一個下放的「五保戶」。這「下放的五保戶」是我同老巫婆進村的時候，在原來老樟樹那兒臨時杜撰出來的一個概念，我覺得就是這個概念了，就拿來先用到了大隊革委級的這個正式場合。我讓二杆子瞧那瓶酒，告訴他那上面儘是些蚯蚓樣的洋文呢，一個字也認不得的，全玉丘有哪一個見過這種洋酒呢？
二杆子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拿起那瓶酒翻來覆去地看，口裡說著：「就不是洋文我也認不得一個字呀，你就莫笑我了吧！」然後他就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來給我，我填好了兩張表，又寫了一份證明材料，一起放到二杆子面前，並把我的鋼筆給他，要求他簽字。
二杆子推開了我遞給他的筆，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了一支鋼筆。
二杆子不識字，但自從他當了大隊革委主任以後，人們發現他的口袋裡就插上了一支自來水筆。沒事的時候，他拿筆在紙上學寫字，通常只是反覆地練習三個字——「虢承能」。這是他的名字，一個有了大隊革委主任的身份后才發掘出來的名字。在這以前，的確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這個名字，既沒有在口頭上用過，也沒有在筆頭上用過。他當了大隊革委主任以後，人們當面不能再喊他二杆子了，就把原來本該屬於他的「虢」字還給了他，把本來不大可能屬於他的「主任」二字嫁接在他的「虢」字後頭，喊作「虢主任」了。二杆子對「虢主任」這個稱呼暈了一段時間以後，開始考慮自己的名字的尊嚴價值，他要使用自己的名字才行。於是他要玉丘小學校長於中教他寫字，熱情地喊於中為於老師，甚至於校長。於中就教他如何拿筆，先寫哪一筆，后寫哪一筆。只是他學得比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還吃力，直埋怨祖宗也不弄個容易寫的姓，偏要揀個這麼難寫的「虢」字，寫起來也真他媽的太用勁。「承」字也不好寫，那「了」上面的三根橫杆他常常不是少了一根就是多了一根，還有「承」字兩邊象箭頭樣的東西他總是搞不清打彎的方向，常常把個「承」字寫得牛頭馬面的。「能」字筆畫也多，按於中的說法，「能」字右邊是兩把刀，還寫了一個「刀」字給他看。二杆子對刀很感興趣，竟學會了一個「刀」字，卻將「能」的右邊真寫成了兩把「刀」。於中說不對的，雖然是刀的意思，「能」字的右邊卻必須是匕首的「匕」，不能直接調換成「刀」的。二杆子就犯了糊塗，匕首是刀，匕首貴還是刀貴？打一把刀可比打一把匕首要用更多的鐵！為什麼刀還不能換匕首？對此於中沒法解釋，只好說你要是那樣寫的話，別人就不認作「能」字了，你是要寫給人家認的呀！一句話說到了二杆子的心坎裡頭，他才下了死決心忘掉好不容易學會的「刀」字，去寫匕首的「匕」。功夫不負有心人，二杆子終於能寫自己的名字了，儘管寫起來就象是用棍棒搭茅房架子，或者是用草根枝條搭鳥巢一樣地費力，寫完三個字常常要憋出一額頭的細汗珠子來。從此二杆子開始在一些場合使用自己的名字，比如通知、證明、介紹信等等等等，他為此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自豪。有一個謎語是這樣說的：有一種東西是屬於你自己的，但是別人比你自己用得多。謎底是：名字。這個謎語要是讓二杆子來猜，怕就猜不出它的謎底了。因為二杆子的名字別人根本就沒有用過，經過他自己的萬般努力，好不容易才由他自己用了用，情形是太不一樣了。
我給了二杆子一個使用名字的機會，心想他應該會很樂的。他在幾張紙上搭鳥巢似地搭成了那幾個字后，卻並沒有往日那樣的樂勁，倒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了。他先是將那瓶酒塞進了抽屜里，然後看著自己剛簽下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最後一次簽字了，最後一次……」我一時不明白，二杆子對我說：「公社要我通知你，讓你一回來就到公社去一下。你倒回來得蠻快的哩！」
見二杆子一副捉摸不定的樣子，我也不想再問他什麼。走的時候，我對他說：「縣裡領導說了，這事你們大隊安排，生產隊落實就行了，可以不報告公社了的。」二杆子說知道了，你就放心好了，說完拉開抽屜又去看那瓶酒。我又對他說：「還得要你在隊里說上一聲呢，隊里才好落實呀！」二杆子也答應了，我就趕緊往回走。
跟生產隊長商量好了以後，我馬上就行動起來，叫了一個人幫忙，將隊里一間閑置的舊木板房打掃乾淨了，用水磚砌了一個土台，鋪上一塊門板，就算是一張床了。在房子的一角打了一個水磚灶，打得一點也不馬虎，外面用摻了糠頭的冬泥巴粉刷一遍后，灶台又用石灰、黃土、紙漿加水拌成的「三和泥」粉刷了一遍，跟我們家的土灶台沒有什麼兩樣。和妹仔從家裡搬了幾樣東西過去，一床破棉絮，一個面盆，一個破水缸，一把舊菜鏟子。一些老婆婆跟著行善，你一樣我一樣地湊了一些東西送過去。
幾天後，我與和妹仔還有隊長等幾個人一起把老巫婆帶到了她的新家，我對她說：「王婆子，你以後就是我們隊里的五保戶了，這裡就是隊里給你安排的家，你看看怎麼樣，有什麼困難你跟大家說好了。」
老巫婆跟和妹仔說過她姓王。
老王婆確實已經不是幾天前的老巫婆了，幾天前還是個鬼，誰看見都會毛骨悚然。現在已經是個人了，而且是個象模象樣的老人了。她穿了一套和妹仔給她找出來的乾淨衣服，我想那一定是我母親留下的舊衣服，是和妹仔收揀在箱子里多年的東西了。和妹仔還幫她修剪了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麻團一樣的髻兒，臉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是個整潔嫻靜的老婆子的樣子了。我到這時才發現，老王婆其實還是個十分端莊的老婆子，鼻樑又高又直，小巧的嘴巴，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可以想象這老婆子年輕的時候一定長得還挺俏的，當然那已經是個與現在無關的謎了。不知怎麼，順著這樣一張老臉看過去，我卻彷彿感受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年輕的臉似地，為什麼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我卻實在也說不清楚。我心裡咯噔一下的，惟恐武漢長江邊上那團陰影下的恐懼又會出來作怪，急忙打住了這莫名其妙的思緒。
老王婆在屋子裡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突然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我面前，淚流滿面地看著我，嘴裡說著：「你……你是……」我就瞪了她一眼，老傢伙身子立即一顫，終於說：「你……你們是……大好人呀！」然後就泣不成聲了，幾乎就要癱了下去的樣子。
和妹仔趕緊扶住了她，摸了一把眼淚說道：「你老快莫要說了，既然上面安排了，大家總會照顧好你的。也就是條件差點，將就著點過就是了！」
和妹仔叫人給挑了一擔水來，倒進了破水缸里，又給搬來一捆柴禾，就張羅著幫老王婆一起做第一頓飯菜。因為是「新」房新灶進火，有人還找來了一掛鞭炮在門口放了，引來很多鄉親看熱鬧，把個老王婆感動得不得了，老傢伙眼裡一直噙著淚水，臉上卻笑著，還頗有點害羞的樣子，所以做起事來顯得有點笨手笨腳的，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真的不太會幹活。也許她的乞丐生活時間不短了吧，家務事可能有點生疏了呢？
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幾乎有點信不過。這樣一件事情，居然就這麼辦下來了？是呀，就這麼辦下來了呀，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老王婆已經是玉丘的一個「五保戶」了。
遠在武漢的一團陰雲，現在成了玉丘的一個「五保戶」！
事實是，我現在不是在火車上，絕對不是在騰雲駕霧，我是真正腳踏實地地踩在玉丘的土地上，這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千真萬確的土地，千真萬確的事實！老大一個活人呀，要吃，要穿，要用，還有，上面知道了怎麼說，會不會害了那個老東西，也害了我自己？我的膽子也真是太大了！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膽子大不大的問題，也沒有想過什麼結果。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重要的只是過程，一個過程就可以把我卷進去，一個過程就可以促使我決定。人的很多決定實際上都是不顧一切的，對於我，除了不顧一切，還有行動，我的行動更是不顧一切的，我會調動一切因素將決定付諸實施，直至達到目的。我得承認一點，這樣一件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的事情，還是在二杆子手裡辦成的，他是大隊革委主任，而我呢，現在什麼也不是了。我當時甚至就沒有想過，一旦出了什麼事情，你能什麼也不是嗎？他二杆子就能擔起責任來？真要是追究起來，你又怎樣去交代呢？我真的就沒有想過，要把什麼都想好了，我這一生恐怕就沒有這麼多的決定了，我也就不是我了。
當初離開武漢，我應該是在逃，逃離一種恐懼。但是，假若那團陰雲沒有在衡陽出現，假若不是我的決定，假若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又能逃得了嗎？即使空間上逃離了，在精神上，我能逃離那一團陰雲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自從那團陰雲向我罩過來，我是不是就主動在追呢，不是逃，而是追！我什麼時候真正地逃過呢？當年那個漆黑的夜晚，面對墳山深處的鬼喊鬼叫，我逃過嗎？我如果逃的話，也許到今天還沒有逃掉內心的恐懼呀！準確地講，你就是到死的那一天，你都沒有逃掉，也就是說，最終將是由它把你追到墳山為止！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逃過，我才可能抓住了一個又一個的「鬼」！還有很多的事情，也是因為我沒有逃過，才變成了我後來看到的樣子，才是今天這個樣子，才是我知道或者我願意的樣子。我的骨子裡，我的血液里，我的遺傳基因里，從來就不曾有個「逃」字。所以，幾乎就可以這樣說，不是老巫婆——應該是老王婆了，把我從武漢追到了衡陽，而是我把一團陰雲從衡陽追到了玉丘，讓那團陰雲變成了我的「五保戶」。那麼，我又是在追著一個什麼東西呢？難道就是今天這麼一個結果：隊里添了一個「五保戶」？
我根本就說不清，我只知道「五保戶」也是一個過程。有了過程，也就有了一切，一切應該都在過程當中。
我想盡辦法讓老王婆變成「五保戶」以後，這才想起二杆子的話，就到了公社。
當時的公社革委主任是陳建禮，就是修玉丘水庫的時候，從縣裡派到玉丘來跟葉詩筠和謝海秋三個人一起幫我們搞測量的那個憨憨厚厚的陳建禮。原來的公社書記羅慶林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就被揪了出來，大家都不知道羅慶林後來被發配到哪裡去了。當時陳建禮陳主任跟我說，你還得出來挑擔子，玉丘沒有你，擔子挑不起來。一些老幹部還得要重新上來，這也是縣裡的意思，別的地方也有這麼做了的，條件是兩個：一是原來下台的老同志沒有什麼真正的問題，二是去年拉上來的人不能做好工作。玉丘就是這樣，公社就這麼定了，你現在是玉丘大隊的革委主任了！虢主任，你回去后趕快開展工作，虢承能我們已經找他講清楚了，你回去后馬上跟他搞好交接的事情。
我還想說點什麼，革委主任陳建禮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輕車熟路的，我們也是老朋友了，該怎麼干就怎麼干，不用多說了。又說他還要去開會，就走了。
大隊一個頭兒，什麼級別也不是，儘管老百姓看你是個官，其實什麼官也不是。正因為不是官，下台上台就那麼簡單，不但沒有什麼複雜的程序，甚至都不需要上面來個人開個會宣布宣布。倒是去年二杆子上台的時候隆重不過，公社專門派了人來，掛上「南陰縣嶺壩公社玉丘大隊革命委員會」的新牌子，敲鑼打鼓，鞭炮轟鳴，二杆子因此格外地神采飛揚。現在二杆子差不多是灰灰溜溜地下來了，我也好象是冷冷清清地又上台了，但人們還是很快就在說著虢支書又當我們的支書了。其實當時我的頭銜就是革委主任，但人們還是喊我支書，好象我只能是支書，不能是二杆子當頭兒時的那個稱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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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其實簡單不過，在那個年代，有很多事情變得複雜化了，而有些事情原以為有多麼複雜，做起來卻可以是奇迹般地簡單。在那個年月里，好象什麼邏輯都可以混亂了似的。說起來，我一生當中不知辦過多少複雜而又簡單，簡單卻十分複雜的事情。老巫婆的事情也許是我一生中所辦過的十分簡單而又異乎尋常的一件大膽又荒唐的事情。
我找到二杆子，把從武漢帶回來的那瓶紅酒獻給了他。那是離開大姐家的時候，姐夫硬要送給我的。聽說是一瓶什麼洋酒，很昂貴的，我當時不敢受，但姐夫說他當年是喝過一些洋酒的，如今家中只剩下這一瓶了，他要把這一瓶送給我！他說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一瓶洋酒了，正因為這樣，他一定要把這一瓶送我！我說我早年在桂林我白姑家也喝過洋酒的，知道是啥味道，再說我生性並不喝酒，姐夫就留著自己喝吧！姐夫卻說正因為知道我不太喝酒，才沒有開了這瓶酒，就是要讓我帶回去，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就不要多說什麼了。我是盛情難卻之下，把這瓶酒帶了回來的。
我對二杆子說，這瓶酒是縣裡一個領導特地讓我給大隊革委主任帶來的，讓給安排一個下放的「五保戶」。這「下放的五保戶」是我同老巫婆進村的時候，在原來老樟樹那兒臨時杜撰出來的一個概念，我覺得就是這個概念了，就拿來先用到了大隊革委級的這個正式場合。我讓二杆子瞧那瓶酒，告訴他那上面儘是些蚯蚓樣的洋文呢，一個字也認不得的，全玉丘有哪一個見過這種洋酒呢？
二杆子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拿起那瓶酒翻來覆去地看，口裡說著：「就不是洋文我也認不得一個字呀，你就莫笑我了吧！」然後他就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來給我，我填好了兩張表，又寫了一份證明材料，一起放到二杆子面前，並把我的鋼筆給他，要求他簽字。
二杆子推開了我遞給他的筆，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了一支鋼筆。
二杆子不識字，但自從他當了大隊革委主任以後，人們發現他的口袋裡就插上了一支自來水筆。沒事的時候，他拿筆在紙上學寫字，通常只是反覆地練習三個字——「虢承能」。這是他的名字，一個有了大隊革委主任的身份后才發掘出來的名字。在這以前，的確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這個名字，既沒有在口頭上用過，也沒有在筆頭上用過。他當了大隊革委主任以後，人們當面不能再喊他二杆子了，就把原來本該屬於他的「虢」字還給了他，把本來不大可能屬於他的「主任」二字嫁接在他的「虢」字後頭，喊作「虢主任」了。二杆子對「虢主任」這個稱呼暈了一段時間以後，開始考慮自己的名字的尊嚴價值，他要使用自己的名字才行。於是他要玉丘小學校長於中教他寫字，熱情地喊於中為於老師，甚至於校長。於中就教他如何拿筆，先寫哪一筆，后寫哪一筆。只是他學得比小學一年級的學生還吃力，直埋怨祖宗也不弄個容易寫的姓，偏要揀個這麼難寫的「虢」字，寫起來也真他媽的太用勁。「承」字也不好寫，那「了」上面的三根橫杆他常常不是少了一根就是多了一根，還有「承」字兩邊象箭頭樣的東西他總是搞不清打彎的方向，常常把個「承」字寫得牛頭馬面的。「能」字筆畫也多，按於中的說法，「能」字右邊是兩把刀，還寫了一個「刀」字給他看。二杆子對刀很感興趣，竟學會了一個「刀」字，卻將「能」的右邊真寫成了兩把「刀」。於中說不對的，雖然是刀的意思，「能」字的右邊卻必須是匕首的「匕」，不能直接調換成「刀」的。二杆子就犯了糊塗，匕首是刀，匕首貴還是刀貴？打一把刀可比打一把匕首要用更多的鐵！為什麼刀還不能換匕首？對此於中沒法解釋，只好說你要是那樣寫的話，別人就不認作「能」字了，你是要寫給人家認的呀！一句話說到了二杆子的心坎裡頭，他才下了死決心忘掉好不容易學會的「刀」字，去寫匕首的「匕」。功夫不負有心人，二杆子終於能寫自己的名字了，儘管寫起來就象是用棍棒搭茅房架子，或者是用草根枝條搭鳥巢一樣地費力，寫完三個字常常要憋出一額頭的細汗珠子來。從此二杆子開始在一些場合使用自己的名字，比如通知、證明、介紹信等等等等，他為此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自豪。有一個謎語是這樣說的：有一種東西是屬於你自己的，但是別人比你自己用得多。謎底是：名字。這個謎語要是讓二杆子來猜，怕就猜不出它的謎底了。因為二杆子的名字別人根本就沒有用過，經過他自己的萬般努力，好不容易才由他自己用了用，情形是太不一樣了。
我給了二杆子一個使用名字的機會，心想他應該會很樂的。他在幾張紙上搭鳥巢似地搭成了那幾個字后，卻並沒有往日那樣的樂勁，倒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了。他先是將那瓶酒塞進了抽屜里，然後看著自己剛簽下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最後一次簽字了，最後一次……」我一時不明白，二杆子對我說：「公社要我通知你，讓你一回來就到公社去一下。你倒回來得蠻快的哩！」
見二杆子一副捉摸不定的樣子，我也不想再問他什麼。走的時候，我對他說：「縣裡領導說了，這事你們大隊安排，生產隊落實就行了，可以不報告公社了的。」二杆子說知道了，你就放心好了，說完拉開抽屜又去看那瓶酒。我又對他說：「還得要你在隊里說上一聲呢，隊里才好落實呀！」二杆子也答應了，我就趕緊往回走。
跟生產隊長商量好了以後，我馬上就行動起來，叫了一個人幫忙，將隊里一間閑置的舊木板房打掃乾淨了，用水磚砌了一個土台，鋪上一塊門板，就算是一張床了。在房子的一角打了一個水磚灶，打得一點也不馬虎，外面用摻了糠頭的冬泥巴粉刷一遍后，灶台又用石灰、黃土、紙漿加水拌成的「三和泥」粉刷了一遍，跟我們家的土灶台沒有什麼兩樣。和妹仔從家裡搬了幾樣東西過去，一床破棉絮，一個面盆，一個破水缸，一把舊菜鏟子。一些老婆婆跟著行善，你一樣我一樣地湊了一些東西送過去。
幾天後，我與和妹仔還有隊長等幾個人一起把老巫婆帶到了她的新家，我對她說：「王婆子，你以後就是我們隊里的五保戶了，這裡就是隊里給你安排的家，你看看怎麼樣，有什麼困難你跟大家說好了。」
老巫婆跟和妹仔說過她姓王。
老王婆確實已經不是幾天前的老巫婆了，幾天前還是個鬼，誰看見都會毛骨悚然。現在已經是個人了，而且是個象模象樣的老人了。她穿了一套和妹仔給她找出來的乾淨衣服，我想那一定是我母親留下的舊衣服，是和妹仔收揀在箱子里多年的東西了。和妹仔還幫她修剪了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麻團一樣的髻兒，臉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是個整潔嫻靜的老婆子的樣子了。我到這時才發現，老王婆其實還是個十分端莊的老婆子，鼻樑又高又直，小巧的嘴巴，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可以想象這老婆子年輕的時候一定長得還挺俏的，當然那已經是個與現在無關的謎了。不知怎麼，順著這樣一張老臉看過去，我卻彷彿感受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年輕的臉似地，為什麼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我卻實在也說不清楚。我心裡咯噔一下的，惟恐武漢長江邊上那團陰影下的恐懼又會出來作怪，急忙打住了這莫名其妙的思緒。
老王婆在屋子裡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突然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我面前，淚流滿面地看著我，嘴裡說著：「你……你是……」我就瞪了她一眼，老傢伙身子立即一顫，終於說：「你……你們是……大好人呀！」然後就泣不成聲了，幾乎就要癱了下去的樣子。
和妹仔趕緊扶住了她，摸了一把眼淚說道：「你老快莫要說了，既然上面安排了，大家總會照顧好你的。也就是條件差點，將就著點過就是了！」
和妹仔叫人給挑了一擔水來，倒進了破水缸里，又給搬來一捆柴禾，就張羅著幫老王婆一起做第一頓飯菜。因為是「新」房新灶進火，有人還找來了一掛鞭炮在門口放了，引來很多鄉親看熱鬧，把個老王婆感動得不得了，老傢伙眼裡一直噙著淚水，臉上卻笑著，還頗有點害羞的樣子，所以做起事來顯得有點笨手笨腳的，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真的不太會幹活。也許她的乞丐生活時間不短了吧，家務事可能有點生疏了呢？
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幾乎有點信不過。這樣一件事情，居然就這麼辦下來了？是呀，就這麼辦下來了呀，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老王婆已經是玉丘的一個「五保戶」了。
遠在武漢的一團陰雲，現在成了玉丘的一個「五保戶」！
事實是，我現在不是在火車上，絕對不是在騰雲駕霧，我是真正腳踏實地地踩在玉丘的土地上，這是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千真萬確的土地，千真萬確的事實！老大一個活人呀，要吃，要穿，要用，還有，上面知道了怎麼說，會不會害了那個老東西，也害了我自己？我的膽子也真是太大了！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膽子大不大的問題，也沒有想過什麼結果。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重要的只是過程，一個過程就可以把我卷進去，一個過程就可以促使我決定。人的很多決定實際上都是不顧一切的，對於我，除了不顧一切，還有行動，我的行動更是不顧一切的，我會調動一切因素將決定付諸實施，直至達到目的。我得承認一點，這樣一件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的事情，還是在二杆子手裡辦成的，他是大隊革委主任，而我呢，現在什麼也不是了。我當時甚至就沒有想過，一旦出了什麼事情，你能什麼也不是嗎？他二杆子就能擔起責任來？真要是追究起來，你又怎樣去交代呢？我真的就沒有想過，要把什麼都想好了，我這一生恐怕就沒有這麼多的決定了，我也就不是我了。
當初離開武漢，我應該是在逃，逃離一種恐懼。但是，假若那團陰雲沒有在衡陽出現，假若不是我的決定，假若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又能逃得了嗎？即使空間上逃離了，在精神上，我能逃離那一團陰雲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自從那團陰雲向我罩過來，我是不是就主動在追呢，不是逃，而是追！我什麼時候真正地逃過呢？當年那個漆黑的夜晚，面對墳山深處的鬼喊鬼叫，我逃過嗎？我如果逃的話，也許到今天還沒有逃掉內心的恐懼呀！準確地講，你就是到死的那一天，你都沒有逃掉，也就是說，最終將是由它把你追到墳山為止！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逃過，我才可能抓住了一個又一個的「鬼」！還有很多的事情，也是因為我沒有逃過，才變成了我後來看到的樣子，才是今天這個樣子，才是我知道或者我願意的樣子。我的骨子裡，我的血液里，我的遺傳基因里，從來就不曾有個「逃」字。所以，幾乎就可以這樣說，不是老巫婆——應該是老王婆了，把我從武漢追到了衡陽，而是我把一團陰雲從衡陽追到了玉丘，讓那團陰雲變成了我的「五保戶」。那麼，我又是在追著一個什麼東西呢？難道就是今天這麼一個結果：隊里添了一個「五保戶」？
我根本就說不清，我只知道「五保戶」也是一個過程。有了過程，也就有了一切，一切應該都在過程當中。
我想盡辦法讓老王婆變成「五保戶」以後，這才想起二杆子的話，就到了公社。
當時的公社革委主任是陳建禮，就是修玉丘水庫的時候，從縣裡派到玉丘來跟葉詩筠和謝海秋三個人一起幫我們搞測量的那個憨憨厚厚的陳建禮。原來的公社書記羅慶林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就被揪了出來，大家都不知道羅慶林後來被發配到哪裡去了。當時陳建禮陳主任跟我說，你還得出來挑擔子，玉丘沒有你，擔子挑不起來。一些老幹部還得要重新上來，這也是縣裡的意思，別的地方也有這麼做了的，條件是兩個：一是原來下台的老同志沒有什麼真正的問題，二是去年拉上來的人不能做好工作。玉丘就是這樣，公社就這麼定了，你現在是玉丘大隊的革委主任了！虢主任，你回去后趕快開展工作，虢承能我們已經找他講清楚了，你回去后馬上跟他搞好交接的事情。
我還想說點什麼，革委主任陳建禮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輕車熟路的，我們也是老朋友了，該怎麼干就怎麼干，不用多說了。又說他還要去開會，就走了。
大隊一個頭兒，什麼級別也不是，儘管老百姓看你是個官，其實什麼官也不是。正因為不是官，下台上台就那麼簡單，不但沒有什麼複雜的程序，甚至都不需要上面來個人開個會宣布宣布。倒是去年二杆子上台的時候隆重不過，公社專門派了人來，掛上「南陰縣嶺壩公社玉丘大隊革命委員會」的新牌子，敲鑼打鼓，鞭炮轟鳴，二杆子因此格外地神采飛揚。現在二杆子差不多是灰灰溜溜地下來了，我也好象是冷冷清清地又上台了，但人們還是很快就在說著虢支書又當我們的支書了。其實當時我的頭銜就是革委主任，但人們還是喊我支書，好象我只能是支書，不能是二杆子當頭兒時的那個稱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