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欽差」五保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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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我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才了解「五保戶」這個概念的，小時候我問過父親關於「五保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五保戶」說的是哪「五保」呢？父親告訴了我，我就糾正說不是「五保」，倒應該是「全保」。父親說那也算對吧，反正得由隊里全包了。第二個問題是：明明是一個人，怎麼說是「戶」呢，乾脆叫「五保人」還好些，或者叫做「五保老頭」、「五保老太」也行，反正不應該是「五保戶」。一個人孤苦零丁的才會吃「五保」，哪有一「戶」人家吃「五保」的呢？父親看了我好久，說你呀，還會想問題了呢，說得倒也有你的道理，不過「五保戶」雖然是一個人，但在隊里分東西的時候是把他看做一戶的，可以分到一份的東西。再說「五保戶」是上級文件里正式使用的說法，不能亂改的，亂改怕是要犯錯誤的呢！末了父親還特意說你好好學習，長大有學問了你可以研究的。
那時我們隊里有兩個五保戶，一個瞎老頭，一個算是健康的老太婆。
五保戶瞎老頭在隊里會計的帳本里是有一個名字的，但人們都喊他瞎子或者侯瞎子，他的名字里是有個「侯」字的。侯瞎子是父親那一代人的叔輩，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爺輩。母親一再告誡我們兄妹幾個，要喊侯爺爺的，不能跟著別人亂喊侯瞎子，否則要打嘴巴！我們就當面喊他侯爺爺，背了母親也背著侯爺爺的時候當然還是叫他侯瞎子，所有的人都這麼叫的，我們為什麼要格外恭敬呢？
後來我才知道，侯瞎子原來並不是先天的瞎子，一生看見過六年多的世界。他六歲多的時候，有一次跟他的家人在水田裡，成年人在割禾，他在水田裡亂盪，一跤摔在一片稻葉里，稻尖戳瞎了兩隻眼睛，他的世界從此成了極夜。十歲前他的父母親先後死了，他成了孤兒，就開始了東討西要的生活，飽一餐飢一餐的，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裡，竟然也長大成了人。成年後他練就了一套摸摸索索做點事情以糊口的本領，但生活實在不濟的時候也到外頭討點來貼補。有一次討到地主婆王雅家，在王家大門口竹筒倒豆子似地倒好聽的話奉承話吉利話。王雅的公爹聽他把吉利話都說盡了后，問他道：「你能做什麼？獅子嶺來的瞎子？」
王家（當時還應該叫做是陳家）那個時候的家長是王雅的公爹陳人謀，早就知道獅子嶺腳下的這個侯瞎子。獅子嶺那邊有他的田，陳人謀有時要去獅子嶺公辦。侯瞎子當然也曉得王家，只是不知道誰是陳人謀。當他知道陳人謀現在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並且問他能做什麼的時候，年輕的侯瞎子想都沒想就急切地說：「我什麼都能做，陳東家！」
侯瞎子看不見對方的笑，只聽見對方的聲音：「什麼都能做？」
「是，東家！」侯瞎子還堅持著。
陳人謀說：「給你一把銃，讓你去給我打鳥，你能嗎？」
「不能。東家！」侯瞎子知道自己說錯了，一時就慌亂起來。
「給你一支筆，讓你給我記帳，你能嗎？」陳人謀又說。
「不能。東家！」侯瞎子的汗就出來了。
但是侯瞎子還是硬著頭皮說：「其實別的很多事情我能夠做的東家啊……」他不知道陳人謀已經走開了，管家陳仲沒聽他再說下去，把他帶進了陳家大院。
侯瞎子在陳家跟著下人們吃了幾天的乾飯，後來他自己摸進伙房裡，坐到灶塘前，搶著當起「伙頭軍」來——負責燒火。摸索著往火塘里添柴，把火燒起來，他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他燒火的功夫甚至不會比明眼人差到哪裡去，火勢的大小，什麼時候該往灶塘里添柴禾他都清清楚楚。他的聽覺特別靈，他就能聽出火勢的大小強弱。有人還說侯瞎子雖然是瞎子，但他的眼前還有一定的光感，抬頭望天有一道隱隱的白幕，也許是比天地混沌初開之時還混沌的極模糊的一絲絲的白幕的樣子吧。低頭觀火也會感覺到眼前模糊而且不會跳動的血幕。據說這是侯瞎子自己在管家面前吹噓的，以表示他能夠做事。此話如果當真，侯瞎子眼前的白幕血幕也不知該是視覺的殘存，還是知覺的延伸呢？是屬於官能還是智能的東西，抑或是經驗的東西，倒是值得研究的。
侯瞎子雖然有很好的知覺，燒火的時候也還是有過把火弄滅了的時候，到了煙出火不出的時候，廚房師傅會罵他：「侯瞎子你把我煙死了！你眼睛閉著倒是不怕煙的！」急得侯瞎子趕緊摸了吹火筒去吹火，手忙腳亂中吹火筒對在了鼻子上，又招來師傅的笑罵：「侯瞎子你鼻子也能吹氣呀？常言說鼻子上插根蔥——裝象，你侯瞎子鼻子上接根吹火筒，可怎麼說？」
「裝豬！裝豬！」侯瞎子自我解嘲地應道，還停下來抬頭看天弄出一個諂媚的笑。師傅忍不住撲哧一下就向著鍋邊噴出來了，哪裡還敢罵侯瞎子，看看沒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侯瞎子反正等於不是人，於是繼續他的操作去。
然而有一次，師傅突然發現灶塘里劈劈啪啪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往侯瞎子那邊一看，驚呼起來：「哎呀起火了！起火了！」趕緊奔到灶塘那邊，就見侯瞎子腳邊掉落的柴禾已經燒起來了，而侯瞎子還渾然不覺。師傅一把將侯瞎子推開，在灶塘邊好一陣撲騰，這才將火撲滅，口裡不住地說著：「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捶著胸口。
侯瞎子明白過來，又聽見師傅在說：「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菩薩有靈！菩薩有靈！要是真燒起來，你一萬個侯瞎子也陪不起呀！」
管家陳仲進來的時候，侯瞎子凹進去的兩個眼窩在淌著淚水。陳仲吩咐大家此事到此為此，絕不許聲張，沒出事就好了，千萬千萬不要亂說嗷！
當侯瞎子被安排坐到曬穀坪上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感覺。這是陳仲派給他的最合適的工作了——看穀子，就是趕鳥、趕雞。他是不需要去追著鳥群或者雞群跑的，他只須坐在那裡，不時地弄出聲響來，虛張聲勢，鳥群雞群就不敢攏邊了。他的武器是一把鬧帚，是一種專門用來趕鳥趕雞的工具。用一根兩三米來長的竹筒做成，簡單得很，就是將竹筒破裂成若干片，但不裂到底，握把處一尺來長的地方是完好無損的圓竹。這樣竹片既分裂又集中，集中於握把，是握在手裡的一把「民主集中制」。握把握在人的手裡，人指揮分裂的竹片撞擊出鬧轟轟的聲響來。拿著鬧帚在地面上不斷地敲擊，長長的竹片發出雜亂無章的刺耳的噪音，聲音很響亮，嘩啦啦——，嘩啦啦——，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實在是鬧轟轟，亂糟糟，似有千軍萬馬，大有「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聲勢。鳥們雞們對鬧帚的竹片是否真的會打到自己的頭上來，從而是否會傷了自己一根鴻毛實在是缺乏研究，聞聲已喪其膽，拍開翅膀逃之夭夭也。所謂鬧帚，準確地說就是個虛張聲勢發生器，其作用就在於虛張聲勢的效果。
侯瞎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裡的鬧帚不時地往地上敲擊，曬穀坪里真是一片的雜訊。他生怕自己偷懶，落得個瀆職的罪名，打鬧帚的頻率也就太過了點。路過的人喊他說：「我說侯瞎子呀，都沒看見鳥的影子了，還瞎打著鬧帚呀？鳥兒都被你趕到那邊河去了，怕是幾年不敢回陳家了呢！」
侯瞎子就受了驚嚇似地想了，也是呀，沒事打什麼鬧帚呢，不但顯得多此一舉，好象我是白吃了東家的一碗飯，沒事瞎鬧轟似的呢，還可能煩了人家呢。這麼一想，覺得這工作原來其實並不那麼輕鬆，得用點心才行呀。於是他就不再瞎打鬧了，而是側耳聽著動靜。他的聽覺本來非常人可比，一旦努力調動起聽覺神經來，幾乎就可以發揮到極致。偌大的一個曬穀坪，一點風吹草動他都能敏感地撲捉到。鳥們見鬧帚聲不似以前那麼頻繁了，以為人的戒備降低了等級，就飛過來想尋個機會。誰知剛一落到地面，該死的鬧帚聲就驟然響起來，那鬧帚象是長了眼睛似地總可以在關鍵時候響起來。侯瞎子一邊打著鬧帚，嘴裡還一邊高喊著：「呵斥——呵斥——死鳥呀，死雞鬼呀，敢來啄我的穀子呀，打死你們一堆兒，燉一鍋湯來補身子呵！呵斥——呵斥——！」看那意思似乎曬穀坪上攤著的儘是他侯瞎子家的穀子呢。
在太陽底下坐久了，侯瞎子身上被烤出了油。他就拿出一塊髒兮兮的帕子，在水田裡浸濕了，頂在頭上，怪模怪樣地就象個巫師了。帕子幹了再去浸水，又頂在頭上。後來陳仲怕他這樣子弄不好會發「烏痧精」（中暑），就找了一頂破斗笠給他戴上，侯瞎子坐在太陽底下就象個稻草人了。
侯瞎子的確是個稱職的稻草人，但趕鳥的工作不是常事，侯瞎子就學會了「見」事做事，包括夏夜裡陳家人在月亮下面納涼的時候，他會湊上去給人家打蒲扇，人家嫌他身上的一股汗餿味，他還不覺得，被陳仲扯開了。後來侯瞎子有了幾樣較為固定的工作，包括果熟時節到果園趕鳥，平時到花園裡澆花拔草修枝，還有一項工作就是喂狗。陳家養著好幾條狗，是陳人謀的愛物。漸漸地給陳家喂狗成了侯瞎子的日常工作，日子一長侯瞎子跟狗們成了好朋友。有條大母狗常常親熱地去舔他的下巴甚至空洞的眼窩，這時侯瞎子則象抱女人似地抱著那條大母狗，很開心的樣子。
起初的時候，侯瞎子在陳家是由陳仲安排跟廚房裡一個雜工住的，後來他竟然有了一間單獨的房子，是在陳家狗窩旁邊的一間小柴房。雖然只是間小柴房，但侯瞎子很滿足，也很覺得榮耀，那是一種身份，是陳家的身份了。
侯瞎子不但再也不用討了東家討西家，吃了上餐愁下餐，吃住都有了保障，他甚至還嘗到了女人的味道呢！這可是他原來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你想都想瘋了，你要的東西還在天邊。而有時你在不經意間，忽然就掉進了一個夢裡。
一個女人討飯討到了陳家，不敢到大門口去，見一個瞎子象是陳家做事的人，膽子就大些，走過去問點吃的。侯瞎子憑他的聽覺斷定女人還是個小女孩，年齡不會超過十七歲，他一向可以憑聲音判斷陌生人的年齡，上下最多不會差過兩歲的。他想到自己多年來的要飯生涯，覺得女孩很可憐，他的小柴房裡還有點吃的，就把女孩帶到了柴房裡，把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女孩吃飽了后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他不敢去扶，連忙叫她快起來，然後打發人家走了。
過了幾天女孩又來了，他照舊給她一點吃的。女孩不象第一次那樣膽怯了，跟他說起了話，又問了他很多的事情，知道了他原來也是個要飯的，知道了他在陳家是幹什麼的了。他也了解了一點女孩的情況，說如果實在沒討到吃的，就到陳家來找他吧。
侯瞎子是在廚房裡跟下人們一塊吃的，自己柴房裡的一點點零食也不多，吃飯的時候就有意兜點沒用完的回去，小心地收撿好了。但女孩有時很長時間沒來，東西放在那裡都餿掉了，給陳家的狗吃也都不合適，就只好倒掉了。但他下次吃飯的時候還兜回去一點點，他怕女孩哪天一來他卻拿不出東西來，那樣他是過意不去的。
後來女孩來的次數就多起來了，有時還呆很長的時間不走。女孩甚至還敢於幫他做點事，給他打下手，兩個人就很熟的樣子了。
那時陳家的大母狗下了一窩崽子，侯瞎子喂狗的時候女孩搶著給他打下手。狗窩就在柴房的旁邊，女孩看著那麼多的狗搶食吃，很快活地說笑著。
女孩忽然說：「侯哥你看狗娘婆的**好大呢！」
女孩是在幾天前開始喊他侯哥的，他知道女孩聽見別人喊他侯瞎子，也許就以為他姓侯了。而女孩卻把侯瞎子改成了侯哥，令他不知道有多感動。不知為什麼，女孩說的「狗**好大」的話他聽來怪不好意思的，就裝做沒聽見。誰知女孩對狗**特別驚奇似地，還在那裡一個勁地大大咧咧地嚷著，叫侯哥你看呀嘛！侯瞎子囁嚅著說你知道我看不見的！想不到女孩說：「侯哥你去摸摸看，狗娘婆的**真的好大呢！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摸狗**？侯瞎子臉都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摸……摸不得的，凶狗莫如娘婆狗，它會咬……咬人的！」女孩一眼看見了侯瞎子滿臉通紅的樣子，也許這才想到自己關於狗**的一番奇談怪論可以觸到什麼東西，於是也就紅了臉，只是侯瞎子看不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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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我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才了解「五保戶」這個概念的，小時候我問過父親關於「五保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五保戶」說的是哪「五保」呢？父親告訴了我，我就糾正說不是「五保」，倒應該是「全保」。父親說那也算對吧，反正得由隊里全包了。第二個問題是：明明是一個人，怎麼說是「戶」呢，乾脆叫「五保人」還好些，或者叫做「五保老頭」、「五保老太」也行，反正不應該是「五保戶」。一個人孤苦零丁的才會吃「五保」，哪有一「戶」人家吃「五保」的呢？父親看了我好久，說你呀，還會想問題了呢，說得倒也有你的道理，不過「五保戶」雖然是一個人，但在隊里分東西的時候是把他看做一戶的，可以分到一份的東西。再說「五保戶」是上級文件里正式使用的說法，不能亂改的，亂改怕是要犯錯誤的呢！末了父親還特意說你好好學習，長大有學問了你可以研究的。
那時我們隊里有兩個五保戶，一個瞎老頭，一個算是健康的老太婆。
五保戶瞎老頭在隊里會計的帳本里是有一個名字的，但人們都喊他瞎子或者侯瞎子，他的名字里是有個「侯」字的。侯瞎子是父親那一代人的叔輩，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爺輩。母親一再告誡我們兄妹幾個，要喊侯爺爺的，不能跟著別人亂喊侯瞎子，否則要打嘴巴！我們就當面喊他侯爺爺，背了母親也背著侯爺爺的時候當然還是叫他侯瞎子，所有的人都這麼叫的，我們為什麼要格外恭敬呢？
後來我才知道，侯瞎子原來並不是先天的瞎子，一生看見過六年多的世界。他六歲多的時候，有一次跟他的家人在水田裡，成年人在割禾，他在水田裡亂盪，一跤摔在一片稻葉里，稻尖戳瞎了兩隻眼睛，他的世界從此成了極夜。十歲前他的父母親先後死了，他成了孤兒，就開始了東討西要的生活，飽一餐飢一餐的，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裡，竟然也長大成了人。成年後他練就了一套摸摸索索做點事情以糊口的本領，但生活實在不濟的時候也到外頭討點來貼補。有一次討到地主婆王雅家，在王家大門口竹筒倒豆子似地倒好聽的話奉承話吉利話。王雅的公爹聽他把吉利話都說盡了后，問他道：「你能做什麼？獅子嶺來的瞎子？」
王家（當時還應該叫做是陳家）那個時候的家長是王雅的公爹陳人謀，早就知道獅子嶺腳下的這個侯瞎子。獅子嶺那邊有他的田，陳人謀有時要去獅子嶺公辦。侯瞎子當然也曉得王家，只是不知道誰是陳人謀。當他知道陳人謀現在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並且問他能做什麼的時候，年輕的侯瞎子想都沒想就急切地說：「我什麼都能做，陳東家！」
侯瞎子看不見對方的笑，只聽見對方的聲音：「什麼都能做？」
「是，東家！」侯瞎子還堅持著。
陳人謀說：「給你一把銃，讓你去給我打鳥，你能嗎？」
「不能。東家！」侯瞎子知道自己說錯了，一時就慌亂起來。
「給你一支筆，讓你給我記帳，你能嗎？」陳人謀又說。
「不能。東家！」侯瞎子的汗就出來了。
但是侯瞎子還是硬著頭皮說：「其實別的很多事情我能夠做的東家啊……」他不知道陳人謀已經走開了，管家陳仲沒聽他再說下去，把他帶進了陳家大院。
侯瞎子在陳家跟著下人們吃了幾天的乾飯，後來他自己摸進伙房裡，坐到灶塘前，搶著當起「伙頭軍」來——負責燒火。摸索著往火塘里添柴，把火燒起來，他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他燒火的功夫甚至不會比明眼人差到哪裡去，火勢的大小，什麼時候該往灶塘里添柴禾他都清清楚楚。他的聽覺特別靈，他就能聽出火勢的大小強弱。有人還說侯瞎子雖然是瞎子，但他的眼前還有一定的光感，抬頭望天有一道隱隱的白幕，也許是比天地混沌初開之時還混沌的極模糊的一絲絲的白幕的樣子吧。低頭觀火也會感覺到眼前模糊而且不會跳動的血幕。據說這是侯瞎子自己在管家面前吹噓的，以表示他能夠做事。此話如果當真，侯瞎子眼前的白幕血幕也不知該是視覺的殘存，還是知覺的延伸呢？是屬於官能還是智能的東西，抑或是經驗的東西，倒是值得研究的。
侯瞎子雖然有很好的知覺，燒火的時候也還是有過把火弄滅了的時候，到了煙出火不出的時候，廚房師傅會罵他：「侯瞎子你把我煙死了！你眼睛閉著倒是不怕煙的！」急得侯瞎子趕緊摸了吹火筒去吹火，手忙腳亂中吹火筒對在了鼻子上，又招來師傅的笑罵：「侯瞎子你鼻子也能吹氣呀？常言說鼻子上插根蔥——裝象，你侯瞎子鼻子上接根吹火筒，可怎麼說？」
「裝豬！裝豬！」侯瞎子自我解嘲地應道，還停下來抬頭看天弄出一個諂媚的笑。師傅忍不住撲哧一下就向著鍋邊噴出來了，哪裡還敢罵侯瞎子，看看沒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侯瞎子反正等於不是人，於是繼續他的操作去。
然而有一次，師傅突然發現灶塘里劈劈啪啪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往侯瞎子那邊一看，驚呼起來：「哎呀起火了！起火了！」趕緊奔到灶塘那邊，就見侯瞎子腳邊掉落的柴禾已經燒起來了，而侯瞎子還渾然不覺。師傅一把將侯瞎子推開，在灶塘邊好一陣撲騰，這才將火撲滅，口裡不住地說著：「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捶著胸口。
侯瞎子明白過來，又聽見師傅在說：「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菩薩有靈！菩薩有靈！要是真燒起來，你一萬個侯瞎子也陪不起呀！」
管家陳仲進來的時候，侯瞎子凹進去的兩個眼窩在淌著淚水。陳仲吩咐大家此事到此為此，絕不許聲張，沒出事就好了，千萬千萬不要亂說嗷！
當侯瞎子被安排坐到曬穀坪上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感覺。這是陳仲派給他的最合適的工作了——看穀子，就是趕鳥、趕雞。他是不需要去追著鳥群或者雞群跑的，他只須坐在那裡，不時地弄出聲響來，虛張聲勢，鳥群雞群就不敢攏邊了。他的武器是一把鬧帚，是一種專門用來趕鳥趕雞的工具。用一根兩三米來長的竹筒做成，簡單得很，就是將竹筒破裂成若干片，但不裂到底，握把處一尺來長的地方是完好無損的圓竹。這樣竹片既分裂又集中，集中於握把，是握在手裡的一把「民主集中制」。握把握在人的手裡，人指揮分裂的竹片撞擊出鬧轟轟的聲響來。拿著鬧帚在地面上不斷地敲擊，長長的竹片發出雜亂無章的刺耳的噪音，聲音很響亮，嘩啦啦——，嘩啦啦——，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實在是鬧轟轟，亂糟糟，似有千軍萬馬，大有「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聲勢。鳥們雞們對鬧帚的竹片是否真的會打到自己的頭上來，從而是否會傷了自己一根鴻毛實在是缺乏研究，聞聲已喪其膽，拍開翅膀逃之夭夭也。所謂鬧帚，準確地說就是個虛張聲勢發生器，其作用就在於虛張聲勢的效果。
侯瞎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手裡的鬧帚不時地往地上敲擊，曬穀坪里真是一片的雜訊。他生怕自己偷懶，落得個瀆職的罪名，打鬧帚的頻率也就太過了點。路過的人喊他說：「我說侯瞎子呀，都沒看見鳥的影子了，還瞎打著鬧帚呀？鳥兒都被你趕到那邊河去了，怕是幾年不敢回陳家了呢！」
侯瞎子就受了驚嚇似地想了，也是呀，沒事打什麼鬧帚呢，不但顯得多此一舉，好象我是白吃了東家的一碗飯，沒事瞎鬧轟似的呢，還可能煩了人家呢。這麼一想，覺得這工作原來其實並不那麼輕鬆，得用點心才行呀。於是他就不再瞎打鬧了，而是側耳聽著動靜。他的聽覺本來非常人可比，一旦努力調動起聽覺神經來，幾乎就可以發揮到極致。偌大的一個曬穀坪，一點風吹草動他都能敏感地撲捉到。鳥們見鬧帚聲不似以前那麼頻繁了，以為人的戒備降低了等級，就飛過來想尋個機會。誰知剛一落到地面，該死的鬧帚聲就驟然響起來，那鬧帚象是長了眼睛似地總可以在關鍵時候響起來。侯瞎子一邊打著鬧帚，嘴裡還一邊高喊著：「呵斥——呵斥——死鳥呀，死雞鬼呀，敢來啄我的穀子呀，打死你們一堆兒，燉一鍋湯來補身子呵！呵斥——呵斥——！」看那意思似乎曬穀坪上攤著的儘是他侯瞎子家的穀子呢。
在太陽底下坐久了，侯瞎子身上被烤出了油。他就拿出一塊髒兮兮的帕子，在水田裡浸濕了，頂在頭上，怪模怪樣地就象個巫師了。帕子幹了再去浸水，又頂在頭上。後來陳仲怕他這樣子弄不好會發「烏痧精」（中暑），就找了一頂破斗笠給他戴上，侯瞎子坐在太陽底下就象個稻草人了。
侯瞎子的確是個稱職的稻草人，但趕鳥的工作不是常事，侯瞎子就學會了「見」事做事，包括夏夜裡陳家人在月亮下面納涼的時候，他會湊上去給人家打蒲扇，人家嫌他身上的一股汗餿味，他還不覺得，被陳仲扯開了。後來侯瞎子有了幾樣較為固定的工作，包括果熟時節到果園趕鳥，平時到花園裡澆花拔草修枝，還有一項工作就是喂狗。陳家養著好幾條狗，是陳人謀的愛物。漸漸地給陳家喂狗成了侯瞎子的日常工作，日子一長侯瞎子跟狗們成了好朋友。有條大母狗常常親熱地去舔他的下巴甚至空洞的眼窩，這時侯瞎子則象抱女人似地抱著那條大母狗，很開心的樣子。
起初的時候，侯瞎子在陳家是由陳仲安排跟廚房裡一個雜工住的，後來他竟然有了一間單獨的房子，是在陳家狗窩旁邊的一間小柴房。雖然只是間小柴房，但侯瞎子很滿足，也很覺得榮耀，那是一種身份，是陳家的身份了。
侯瞎子不但再也不用討了東家討西家，吃了上餐愁下餐，吃住都有了保障，他甚至還嘗到了女人的味道呢！這可是他原來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你想都想瘋了，你要的東西還在天邊。而有時你在不經意間，忽然就掉進了一個夢裡。
一個女人討飯討到了陳家，不敢到大門口去，見一個瞎子象是陳家做事的人，膽子就大些，走過去問點吃的。侯瞎子憑他的聽覺斷定女人還是個小女孩，年齡不會超過十七歲，他一向可以憑聲音判斷陌生人的年齡，上下最多不會差過兩歲的。他想到自己多年來的要飯生涯，覺得女孩很可憐，他的小柴房裡還有點吃的，就把女孩帶到了柴房裡，把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女孩吃飽了后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他不敢去扶，連忙叫她快起來，然後打發人家走了。
過了幾天女孩又來了，他照舊給她一點吃的。女孩不象第一次那樣膽怯了，跟他說起了話，又問了他很多的事情，知道了他原來也是個要飯的，知道了他在陳家是幹什麼的了。他也了解了一點女孩的情況，說如果實在沒討到吃的，就到陳家來找他吧。
侯瞎子是在廚房裡跟下人們一塊吃的，自己柴房裡的一點點零食也不多，吃飯的時候就有意兜點沒用完的回去，小心地收撿好了。但女孩有時很長時間沒來，東西放在那裡都餿掉了，給陳家的狗吃也都不合適，就只好倒掉了。但他下次吃飯的時候還兜回去一點點，他怕女孩哪天一來他卻拿不出東西來，那樣他是過意不去的。
後來女孩來的次數就多起來了，有時還呆很長的時間不走。女孩甚至還敢於幫他做點事，給他打下手，兩個人就很熟的樣子了。
那時陳家的大母狗下了一窩崽子，侯瞎子喂狗的時候女孩搶著給他打下手。狗窩就在柴房的旁邊，女孩看著那麼多的狗搶食吃，很快活地說笑著。
女孩忽然說：「侯哥你看狗娘婆的**好大呢！」
女孩是在幾天前開始喊他侯哥的，他知道女孩聽見別人喊他侯瞎子，也許就以為他姓侯了。而女孩卻把侯瞎子改成了侯哥，令他不知道有多感動。不知為什麼，女孩說的「狗**好大」的話他聽來怪不好意思的，就裝做沒聽見。誰知女孩對狗**特別驚奇似地，還在那裡一個勁地大大咧咧地嚷著，叫侯哥你看呀嘛！侯瞎子囁嚅著說你知道我看不見的！想不到女孩說：「侯哥你去摸摸看，狗娘婆的**真的好大呢！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摸狗**？侯瞎子臉都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摸……摸不得的，凶狗莫如娘婆狗，它會咬……咬人的！」女孩一眼看見了侯瞎子滿臉通紅的樣子，也許這才想到自己關於狗**的一番奇談怪論可以觸到什麼東西，於是也就紅了臉，只是侯瞎子看不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