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一 該死之人
刀尖凝視著他,鋒芒令他眩暈。
他告訴自己,他不怕死,因為他早就該死,他早就已經死了。
自從他親手把女兒送上祭台那天開始,他就和所有的一切一起死去,一起獻給了鸞神。
鸞神……
鸞神救救我吧……
木陀子蜷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灰白的長發一縷縷猶如蛛絲散亂在肩頭,完全遮住了臉龐,只有淚水帶著回憶滴落在神龕前的青石地板上,擴散暗沉再滲入裂痕,身前巨大的無名神像冷漠聳立,沒有看他一眼。
他耳邊又再度響起仙兒稚嫩的盈盈笑語,叮鈴叮……又似乎是孩提時的哭聲和歡笑,叮鈴叮……其中還夾雜著自己的笑聲,叮鈴叮……
「阿父你快些!你快些來啊!」
仙兒的烏黑長辮輕盈飛揚,定格在空中,辮尾的小鈴鐺清脆閃亮,叮鈴叮……
仙兒,對不起……仙兒……
這個名字不好,師傅早就告訴過他,「命不應名,名不符相,名過則福薄,沖神名,犯大忌也!」,但是他不聽,因為仙兒喜歡,比他刻的所有面具都喜歡,終於,這個名字也跟隨那些失敗的面具離他而去。
師傅說得對,一定是名字出了錯,名相不合,連剛入門的學徒都不會犯的錯誤,他怎麼就昏了頭了?他一定是昏了頭,才會叫仙兒去死……
名相不合。鸞神啊,是不是因為這樣您才會這樣懲罰我?要用我的仙兒來懲罰我……
淚水中的回憶模糊了青石地板的裂痕,模糊了神廟的破敗,模糊了手中的刻刀,最後,連回憶也模糊起來……
刀尖凝視著他,鋒芒令他顫慄。
木陀子就這樣跪倒在神廟大殿的神龕前,久久不敢抬頭,一身襤褸融入地板的陰霾,猶如另一尊青灰的石像,只有手中的刻刀依舊剛強,映出殘破屋頂上清冷的月光,那月色寒芒正對自己。
他既不敢動手了結自己,也不敢抬頭尋求神意。大殿四周除了破敗空無一物,但幾根漆黑支柱和繁複縱橫的屋樑上掛滿面孔模糊的面具,或怒或笑,或苦或悲,造型簡樸,雕刻拙劣,有些甚至是未完成品。而正中最顯眼的只有他面前兩尊神像,一尊已然破碎倒塌,碎塊零星散落,和其他倒塌的牆壁窗棱瓦礫混在一起,只有下半身半隻腳還在佇立;另一尊較為完好,除了身體漆料斑駁開裂外,只有上半邊頭失蹤,從殘存的下巴鬍鬚可知這是一尊男神,另一尊倒塌的則為女神像。這在他剛來到這座破廟時就已經知道,這是百越人民曾經祭拜的瓠公瓠母。傳說大洪水時舉目**,萬物傾覆,只有一對兄妹聽從神明啟示躲進巨大的葫蘆里才躲過一劫,之後兄妹在天神見證下結合才有百越萬千子民,也就是後來的伏羲氏。但即便英明神武的伏羲也無法抵擋歷史的洪流,強盛的百越濮人終究還是被殷人瓦解,並改用百越最古老的神——鸞神作為中洲至高信仰,而這間破廟同時失去了它過往的榮光,只剩塵土中的殘骸記錄著點滴歲月,像一座守著時光碎片的孤墳,等待和他一樣殘破的結局。
他記得初來此地是為了躲避殷軍的追捕,師傅在最後的混亂之際拼盡全力送他出城,自己卻死在亂刀之下。他來不及猶豫和悲痛,只能一路不停奔逃,翻過無數山崗和絕境,跨過無數泥垢和屍體,因為臉上面甲師特有的黥紋他不得不掩面喬裝,甚至乾脆白天躲避夜晚行走,忘記一切緣由只如行屍走肉一般地逃脫,終於叫他跌進這座深山撞進這間破廟,再也逃不動了。
他累了,他害怕,他更加疑惑,努力尋找一切的源頭和岔口,回憶事件的全貌,卻更令他思緒混亂。哪裡不對?究竟哪裡出了錯?就算他不是一名傑出的面甲師——仙兒的名字固然有錯——但他畢竟師從與殷都大巫師巫尤齊名的面甲大師離要,靈雕五子之一,作為這樣的面甲師,難道追求畢生理想不對嗎?鸞神面甲,那可是每個面甲師追求的無上的榮耀!
頭頂上的一張張猙獰面孔看著他,瓠公的半張臉也看著他。
鸞神面甲沒有錯……每一步籌備,每一道工序,每一種材料大家都仔細比對、討論、驗證,所有人都相信沒有比那更高深更絕妙的作品了!是人牲出了問題?仙兒……不,不會的,那是從上千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中甄選出99個陰時陰刻出生的女童,集至陰之靈血匯入面甲,這可是大巫師卜卦問神得出的寄靈之法,獻牲、請靈、點相、稱名,都嚴格按照大巫師之命進行,難道有錯?仙兒……不會的,難道是大巫師出了錯?不會的,那可是巫尤!巫氏族領,位列太耀!太耀不會錯,鸞神的啟示不會錯……不會的、不會的!仙兒……
刀尖凝視著他,鋒芒將他吞噬……
木陀子身形開始前後搖晃,幾次都險些栽倒在刀尖上。他口中念念有詞,卻再也分不清記憶和現實,他只感覺自己在不斷蜷縮、旋轉,成為一粒渺小的灰塵隨著地面塌陷進深淵,四周的面具嘶吼著哭喊著向他逼迫襲來,神像開裂崩塌,整座神廟壓在他身上擠進他胸膛,撕裂炸開,整個空間變成祭台的模樣,四周數不清的屍體交錯層疊,瞬間又被火焰吞沒,成為一座巨大的熔爐,通紅的屍塊在他身邊墜落,火苗從地板縫隙升騰上來,血水、淚水、汗水、粘稠的唾液一同將他包裹進所有的混亂,身體抖得愈發劇烈,手中的刻刀變成三把、五把、十多把……口中的呢喃變成了野獸般的嗚咽……刀尖抵上他的喉嚨,顫抖著劃破表皮,一滴鮮血順著刀刃緩緩淌過。仙兒啊……那拚命張開的雙手,那撕心裂肺的訣別……他又聽見當天仙兒的哭喊聲……
「仙兒啊,阿父錯了嗎?」
「仙兒……對不起啊……」
鸞神……救救我……
木陀子緊閉雙目,想逃開那日的慘象,逃開呼喊他的哭聲、伸向他的細手,但鸞神凝視著他,再也無處可逃,只剩滿目通紅的世界。
外面突然風聲大作,大殿的歪斜木門瘋狂地開合,劈啪作響,空氣變得悶熱,夾雜著木材灼燒的焦味,喧鬧狂躁的呼喊聲隨著熱浪越來越近。
一團如墨般粘稠的黑影從門口滑進,在地面陰影中蜿蜒前行,快靠近神像時又突然分裂四散竄上黑柱隱入漆黑房頂,樑上的面具紛紛掉落髮出酥脆的磕碰聲。黑影盤旋俯瞰,環繞著木陀子,逐漸顯出一具人形上半身輪轂,呲牙嘶吼。
這時突然一團金光從木陀子體內迸射出來,金光穿透周圍陰暗,黑影發出尖銳的哀嚎向後急速消散。
木陀子察覺到胸前激蕩搖擺的銘器,那是一段半截指頭長的圓柱形金色青銅法器,上面雕紋繁複精緻,主體是太陽鳥和漩渦紋,四周刻有神秘難辨的咒文,內部鏤空,從中間位置能看到內部一顆晶瑩剔透的淡紅色晶石。這件銘器是臨行時師傅交給木陀子的護身法器,這一路上如果沒有它恐怕自己早就被疫鬼害死。
「是疫鬼……」木陀子回身望向屋頂的黑暗。
「來吧……來啊!」木陀子緊握胸前法器,「要不是疫鬼,我的仙兒就不用死……來啊!我殺了你們!把你們全殺光!哈哈哈哈哈……」
木陀子發出癲狂笑聲,「全殺光!哈哈哈哈……全殺光!殺光!」
木陀子大笑著旋轉、摔倒、用刻刀砍殺著空氣,又戴起散落在地上的面具,學著巫師的樣子胡亂踩著步伐,弓著背模仿野獸的姿態,發出怒吼咆哮。
突然門被撞開,兩個人影踉蹌著進來,跌坐在地上。
「沒事吧?快進來!」男人慌亂地扶起另一個。
木陀子從面具的孔洞中仔細端瞧,一個是身材瘦高面容清秀蒼白的中年男子,肩旁挎著一隻木匣,臉上儘是著急慌亂之情;另一個,是腆著大肚子的婦人,低垂著頭臉色暗沉,氣息微弱全身癱軟,若不是旁邊的男人儘力攙扶恐怕早已昏倒。
那婦人,不對勁!
雖然低著頭,但木陀子依然能看見她原本蠟黃憔悴的臉有半邊布滿黑色斑紋,呈細螺紋狀且夾雜暗紅色膿包,從左臉頰一直向下蔓延至整個頸脖,恐怕衣領內的胸口也是如此。
原來是她被疫鬼感染!
木陀子胸前的法器隱隱抖動,他環顧四周,剛才被驅散的黑氣依然遊離在半空,變成無數難以察覺的半透明氣絲,盤旋圍繞在婦人周圍,漸漸聚集成淡墨色、青灰色、鐵烏色,最後形成黑如夜幕一般的霧氣匯入婦人體內,分明已經被疫鬼完全侵蝕,即刻殞命。
男人瞥了一眼木陀子,並不多言,便將婦人扶至一塊乾淨的地板坐下,讓她背靠著屋柱稍作喘息。
「她染上疫鬼,毒斑入腦,已經沒救了。」
「我知道。」男人蹲在她身前替她仔細擦汗,「但不論如何,也要保下她的孩子!」孕婦的肚子隨著呼吸起伏,黑氣縈繞其上。
孩子?病至如此,孩子恐怕也是保不住了。
男人打開木匣,拿出幾個小藥瓶、一疊白布和幾把細長閃亮的小刀。
「這裡有水嗎?」
「你是藥師?沒用的,孩子保不住了,就算強行生下來也是天生染疫的病嬰,活不成的。」
男人回頭看看木陀子的面具,「你是巫師?真的是巫師嗎?我求你救救她!」
木陀子一愣,搖起頭來,「不……我不是……不是!」木陀子慌忙摘下面具,驚恐地向後退。
男人終於看清木陀子的臉,那是一張形如木雕的粗糙長臉,一雙恐懼的大眼從額前散落的發隙間透出寒光,遮住嘴唇和下巴的灰白色鬍鬚垂至胸膛,臉頰除了幾道刀刻般的皺紋,便只剩那些最矚目的黑色黥紋,橫平豎直遍布其上,將整張臉分割成零散的方塊。
「原來是面甲師……」男人收回目光,重新整理工具,「還以為天下的面甲師都死絕了。從殷都逃出來的?」
「不是……我不是……」
「我也是從殷都來的,二十年前的事了。」說著男人解開女人的衣襟,露出更多的黑斑。
男人皺了皺眉,繼續解開腰帶,將婦人整個圓滾滾的肚子露出來,疫鬼依然沒有放過這裡,黑斑和膿包長滿肚皮,像一個巨大的黑色蟲卵。
木陀子一陣驚愕,剛想說話,忽聞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由遠及近,很快便如山洪一般喧囂而來。
「你有孩子嗎?我有一個,上個月剛生。」男人繼續說道,「叫靈芝,希望她長大以後救死扶傷,助人行善……」
仙兒……
「幫我,救救這個孩子。」
木陀子渾身一顫,男人已經走過來,將地上的面具遞給他。
「擋住外面的人,千萬別讓他們進來。」
木陀子望向殿外,已經是人聲鼎沸,數不盡的火光將遠處的天空映照出一片血色。
「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怒吼。
孕婦發出痛苦的呻吟,男人的目光緊緊直視著木陀子。
是煙祭,原來他們要燒死她。
「燒死她!燒啊!」人聲更加兇狠,似乎要把空氣加熱,將烈焰鑄成一個魔鬼。
木陀子似乎聽見其中幾聲凄厲衰弱的哭聲。那微弱的哭喊聲如此熟悉……
仙兒……
這回阿父不會再錯!
木陀子接過面具,戴在臉上,沖向門外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