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二 煙祭
夜色籠罩的大山像一張隆起的巨網,匍匐在天地之間將四方天際連接起來,更顯得廣闊與荒蠻。
山腳下一隊長長的火把,猶如在天幕中蜿蜒前行的暗橙星河,是無邊黑暗的天地中唯一的亮光。
那些亮光之下,是一張張在火焰中跳動扭曲的奇特面孔——白色漆料胡亂地塗抹在粗糙醜陋的枯木面具上,面具們如鬼魅般低吟前行,嘴裡哼唱著古老的歌調。
「……天耶無降,地耶有神;神耶無相,人皆有名;名相和違,祟邪鬼魅;鬼耶難語,鬼耶難行;掩吾耳目,阻吾行祈;今吾無相,請神以降;今吾唱名,喚神有應;吾願期期,獻吾牲祭;吾神昭昭,驅鬼除疫;求得太平,世代永祭!」
隨即又爆發出一陣高亢的呼吼,「……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
火把在吼叫聲中點燃一具具浸滿黑色焦油的牛羊屍體,「嘭」的一聲火舌舔滿祭品,每具祭品被支在特製的木架上由四人高舉肩頭,成為一個個更為巨大的火焰祭台。祭台們在夜幕中遊動,在山林間穿行,吼叫聲乘著那前進的韻律穿過烈焰直上山巔,在天地間吟唱悲泣,俯首盤旋,最後扎進連綿交錯的大山,將隊伍扭曲成神秘的繩結。
這繩結的源頭是一個五人方陣,四個身穿白羽斗篷頭戴野獸頭骨面具的祭司分列前後左右,手持沾滿三牲鮮血的木雕法杖,踏著統一的咒文步伐,不斷變換位置。中間的大祭司動作則更為沉穩緩慢,身披掛滿彩色布條的厚重鬃毛獸皮,頭上戴的白骨獸面看不出是何野獸,更為碩大且有一對巨大的獠牙,頭頂插有三根長長的五彩翎羽,對應的法杖為作區別在杖頭鑲嵌一對張牙舞爪的鹿角,下懸三個大小不一的慘白人頭骨,正隨著大祭司的舞步有節奏地發出一串頭骨撞擊的悶聲,大祭司嘴裡念念有詞:
「唵嗯……嘛哞尼……唔圇巴嚓嘛……哄巴剎那札!」
緊隨五人方陣后是兩列樂鼓師,每列四人,白色麻衣搭配紅色腰帶,面具則是同樣的素麵白漆,雜亂地敲擊著銅鑼、銅鼓,嘈雜的聲響一度蓋過了身後人群的嗚咽呢喃,遮蔽了月色星光,讓人忘記身處何地,但轉瞬又恢復了清朗與低嚎,仔細分辨前路依舊是黑暗。
尼祿緊跟在樂鼓師旁邊,耳邊的震天聲響令他煩躁不已,這些該死的祭司、愚蠢的樂鼓師、崎嶇的山路、倒霉的時辰都令他煩躁,他年歲已老,腿腳已經大不如前了,卻不得不時不時小跑緊跟隊伍,好幾次都因為坑窪和碎石差點扭斷腳踝,而最令他煩躁的是這件天殺的差事,要是老爹多活兩年,也輪不到他來當這族長,操辦這件破事。
前面不遠處一個年輕人扯著三條精瘦的獵狗等候著尼祿,一見隊伍靠近便招手呼喊:「族長!找到了!在這邊!」
尼祿看見那幾條躍躍欲試的狗和年輕人臉上得意的表情,心裡暗罵了一聲,隨即快步走上前。
「六子!是這條路錯不了?」
「錯不了!肯定就在前面!」
尼祿盯著那幾條狗,煩躁透了。
「都跟上!後面的跟上!」尼祿對身後呼喝,得到一片含糊不清的吼叫作為回答。
他有時看看那些白漆面具,分不清誰是誰,只知道這是祭山神時需要表達的「聖潔」,但為何這聖潔如此醜陋?沒辦法,各部族的能工巧匠都叫中洲殷人搜颳了去,再也沒有回來,只能趕製些這樣簡易的「聖潔」向山神交差了,但無奈手藝太差戴上去只會更令他憋悶煩躁,於是他只有將面具掀開扣在頭頂,露出他糾結緊鎖的粗眉。
「喊起來都喊起來!」他再次抬手呼喝。累死你們!
「……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
人群的呼喊聲起起落落,來來回回就這句喊得響亮,更令他煩躁。燒燒燒,真應該把你們這些鬼都燒了去,這些年燒了那麼多還沒燒夠嗎?山神有回應嗎?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過去上千人的部族如今只剩兩三百,等到下一任族長繼任時還會剩多少人呢?還會繼續山祭嗎?要是當初聽他的早些逃去魯國,在「聖山」腳下,離山神近一些說不定就會靈驗了,至少,那裡有巫師。當然這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在心裡想不知道山神會不會知道,隨即他也跟著喊起來。
「……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
山夷人最敬山神,尤以「聖山」為尊,但自從厲王時期一場惡戰,夷人土地盡失,「聖山」也歸於魯國,之後數次與中洲交戰爭奪,直至60多年以後平王和談,「聖山」名義上歸屬夷人,但因疫情各部族封山自治,祭拜山神便只能就近在各自山頭遙祭,祭禮也跟隨殷人加入「煙祭」,以焚燒祭品的形式迎合「神鳥落聖山,焚薪四野豐澤萬靈」的傳說。但在尼祿看來這和夷人舊禮不合,完全是附庸殷人的自欺欺人,山林屬木,大地屬土,怎麼會拜火呢?愚蠢啊愚蠢,最愚蠢的當屬那領頭的大祭司,原以為巫師走了大祭司回來了能重歸舊禮,沒想到乾的還是那一套,不倫不類,看著彆扭。
喊了兩句尼祿便覺口乾舌燥嗓子干疼,也不知道這麼喊能不能讓他們聽見,趕緊跑遠些吧……他登上隊伍側面一塊隆起的土丘看向遠處山脊,卻只見一片茫茫黑暗,來勢洶洶的火把並未照亮前路的方向,他想起這座山上有座破廟——那破廟還在嗎?夷人是不祭拜瓠公瓠母的,那是此地曾經的百越先民信奉的神,自從百越被殷人滅后,鸞神入主中洲成為至高無上的天神,瓠公瓠母這種異姓祖先的神自然遭到排擠遺棄,卻不知是不是神靈守護的關係,殷人始終無法統治百越的遼闊腹地……之後趁昭王與西方鬼戎交戰之際,夷人奪取此地,而後「疫鬼」災情爆發……轉眼那間破廟已孤獨地守護這裡百年,今天它還會繼續守護我們嗎?他一時疑惑起來,他們侍奉的到底是百越的瓠神,還是夷人的山神,或是殷人的鸞神呢?哪位神可以庇護他們,又是哪位神選擇了這樣一件「祭品」作為庇護的條件?
他看著她長大,看著她成人,看著她的堅韌,看著她的熱烈,看著她的義無反顧,看著她的聰穎決斷……可怎麼,她就成了「祭品」呢?他想起她不顧族人反對要出山尋找治病靈藥,也想起一年後她大著肚子回來的時候族人的閑言閑語,曾經愛慕她的男人們對她肆意唾罵,那些曾經嫉妒她美貌的女人也極盡羞辱,沒人知道孩子父親是誰,有人說是山外的野男人,也有人說是哪個偷腥不敢認的族人,可如今他看著身後那一個個丑面具,便放棄了深究的打算。直至不久后她開始出現疫病,連帶不少相關或無關的人染病去世,總之前前後後幾十條人命都得算在她頭上。人們終於有了發泄的理由,違反族規又病禍族裡,尼祿作為族長難敵族人聲討。
但岐藥師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偷偷帶走了她。
岐藥師留下字條讓他不必擔心,他會帶她去中洲,去殷都,那裡的巫師一定能驅除疫鬼,救下她和她的孩子……可是路途遙遠她怎麼能撐得到呢?他知道岐藥師是安慰他,也許在哪個不為人知的安眠之地,靜靜的送她離去吧……他很感激岐藥師,他的好女婿。當年他一個毛頭小夥子懷著一腔熱血與理想四方游醫,像一盞不眠不休的明燈,踏遍了山川河流坎坷污濘,終於累倒在這片山林,被命運安排的小女孩發現,帶回族裡休養,一住就是二十年,最終成為他的家人……
而那個小女孩如今身染疫病危在旦夕,岐藥師誓要救她性命,也許是報當日救他之恩,也許是多年來的理想不曾磨滅,即便疫鬼從他手裡奪走那麼多人,他依然想要贏一次。
可是終究,人還是敵不過天命。
顯然他倆的步伐太慢了,如果在這裡被追上會被就地煙祭,而岐藥師恐怕也難逃牽連……不能再往前追了,必須得想個辦法!
尼祿思索一番,跑到隊伍前頭揮手示意,祭司們和樂鼓師停下后隊伍逐漸平息下來。
「大夥聽我說!前面的山路不好走,這黑燈瞎火的萬一再走錯路摔下山去可不行哩!我看這樣,大夥先在這等著,我去前面探探路,這樣安全些!」
眾人頓時紛紛議論起來,面具們交頭接耳小聲絮叨,倒也沒有誰大聲反對。
「族長這事不妥!」
尼祿看向排頭躬身佇立的大祭司,皺了皺眉,「大祭司認為有何不妥?」
頭戴白骨獸面的大祭司紋絲不動,透過面具開始含糊不清的絮叨:「一來山祭講究時辰禮法,不可隨意停止,否則失序不誠,觸怒山神;二來山中野獸出沒,路途險曲,族長一人前往太過冒險;三來嘛,呵呵,那二人躲過看守逃走,族長本就難辭其咎,此時獨自前去,恐怕惹人無謂猜想……」
尼祿瞪著大祭司,你個老狐狸!
「那依大祭司該如何?就這麼呼啦啦衝上山去然後統統摔死?到時候又是怪我這個族長,反正人跑了怪我摔死人也怪我!山神不高興了還是怪我!我腿腳不好走不動了!不走了!」說罷尼祿就地坐下生起悶氣。
大祭司轉過身來:「族長說的也不無道理。不如就讓族長帶領眾人再此歇息等候,我司幾人繼續行禮上山,這樣既不耽誤祭禮也順帶探路,如何?」
還沒等尼祿反應大祭司的五人方陣便開始繼續吟唱著趕路,尼祿連忙跳起攔住大祭司,「怎敢勞煩大祭司獨自上山?我、我也同行前往!」
帶狗的六子也興奮地湊上前:「族長我也去!有狗子們在什麼野獸也不怕!」
「好、好哇……」該死的祭司該死的六子,你們當是去幹什麼好事嗎?是去燒人!燒我們的親人!他看了一眼那三條惡狗,真該把這些畜生也燒了去!
經過商議,最終前行的仍有數十人。等尼祿安頓下隊伍,轉身匯合祭司們繼續向上前行時,六子帶狗已在更高處等候。尼祿看著這些火把,不由得感嘆,天命啊天命……
惡狗開道,面具火把緊隨其後,犬吠人嚎此起彼伏,很難相信這是一支祭神隊伍,更像是一群索命厲鬼。
沒走多久,前路山勢漸漸平緩,遮星蔽月的濃密枝葉向兩邊退去,露出一片山石拱衛的開闊地,足有五六十步寬幅。大塊平整的青石板一圈圈整齊排列成圓形,其上刻有百越先民的符號圖案,但塵土和落葉使它難以分辨。圓形的中心是一根刻滿咒文與圖騰的石柱,上面除了一些鳥紋以外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像,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彷彿山神的空靈……石柱略微歪斜,至少有七八人高,兩人合抱那麼粗,底部熏黑且滿是雜亂灰燼,這是百越先民的祭祀之地。
怎會走到這裡?六子的狗用鼻子稍作停留便奔向祭台的後方山坡,尼祿打眼往上看去,在茂密的竹林間隱約看見伸出的屋角飛檐輪廓,雕成古樸的飛鳥走獸造型,是那間破廟,難道……
尼祿停下張臂高喊:「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
身後的人也跟著呼喊。可千萬別在這啊!快跑!
「驅邪祟!燒疫鬼!祭山神!佑吾輩!」面具們似乎也嗅到了目標的氣息,變得群情激憤,語調中混雜著魔鬼的囂叫,悲傷和仇恨令他們肆意瘋狂無所顧忌。
狗兒們也變得更加興奮,六子像發現珍奇獵物般大喊:「在上面!廟裡!」
大祭司瞬間精神煥發,挺直背脊高聲喊:「山神在此,妖鬼退散!」隨即又是一通搖頭晃腦手舞足蹈,身旁幾個祭司也配合地晃跳起來,呼號不止,族人們也跟著躁動起來,火把的焰火扭曲瘋長。
突然身後一聲嬰兒啼哭傳來,一懷抱嬰兒的矮小女子吃力地追上隊伍,擠過人群。
尼祿一看大驚:「蘭草?你來作甚?不在家看著孩子,這是你女娃來的地方嗎!」
抱孩子的女子梳著兩根烏黑的小辮,臉龐短小圓潤,眉眼青秀,寬扁的鼻子倒和尼祿很像。
「我來找岐哥!你們不要抓他!阿父我求求你了!」
說著蘭草就要跪下,尼祿連忙扶起:「哎呀你就別添亂了!快帶孩子回去!」
蘭草執拗地哭喊:「不要抓岐哥!岐哥是好人!他救過那麼多人……放他走吧!」
襁褓中的孩子也跟著啼哭,尼祿心如刀絞,眼裡的淚水再也綳不住。
然而一個個面具們冷漠地盯著他,雙眼的孔洞滿是黑暗。
「他是好人、好女婿、好夫君,也會是個好父親……」尼祿擦了一把眼淚,「……但我是族長。」尼祿一把推開蘭草,「上!」
眾人應聲而上,衝過圓形祭台,順著山坡的青石小道攀躍,轉眼一座殘破神廟出現在竹林幽深處,月光灑滿蛛網青苔,山色沁染樹影殘垣。
眾人停住,犬吠人嚎也都靜止,只有火光在蠢蠢欲動。
尼祿最後趕到人群前,方才看清眼前全貌。那片殘舊破敗之前,站著一個人影。
看身形不像岐藥師,尼祿仔細分辨對方面龐,小心詢問:「是什麼人?」
那人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怒目威嚴的面具臉。
「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