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三 夢魘之地
「巫師?」尼祿疑惑地打量眼前的陌生人。
那人佇立在黑暗中不動如山,難辨真容,糾結凌亂的灰白長發隨風拂動,牽動沾滿污漬的破碎衣擺,月光灑下塵埃勾勒出臉龐輪廓,在裂痕斑駁的暗紅色木紋面具上形成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深邃的面具孔洞中射出凌厲的眼光,強悍不容靠近。而在他挺直的寬大脊背後,廟門內透出微弱的燈光,尼祿已經明白一切。
大祭司向前踏出一步:「何人膽敢冒充巫師?本祭司在此主持山祭,無關人等速速退開!」
但對方不答話,依舊巍然不動。
尼祿繼續上前拱手交涉:「請問這位……這位巫師,廟內是否有人?一男一女?」
「有人如何無人又如何?」
「如果無人,還請先生速速離去,此山是我族地界,外人進來不得;如果有人,便請交予我等,此乃我族中之事。」
「汝等意欲何為?」
大祭司搶話答道:「行祭禮!請山神!驅疫鬼!」
「如何祭禮?」
大祭司用骨杖重重敲擊地面,人頭骨一陣碰撞,「自然是行煙祭,焚燒祭品,上達神明,請願除疫!」
「這麼說那二人是祭品?」
尼祿慌忙解釋:「欸不是不是,岐藥師不是……」
大祭司骨杖敲得更加響亮:「他私放人牲,罪責難逃!你再不退讓,休怪我等無禮!」
面具人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怕人言無禮燒人倒有禮!荒謬!荒謬!哇呀呀呀……」面具人猛然間甩起頭搖晃身體,繞圈騰挪跳躍,長發衣袖翻飛,嘴裡發出嗚嗚呀呀的怪叫。
「今日本巫師在此作法驅邪,何人敢亂行祭禮?是你?還有你!爾等宵小休得猖狂!本座鸞神面甲加身,邪祟難逃!」
面具人猛然盯住大祭司,手中亮出鋒利刻刀,跳上前來一通揮舞砍刺,嚇得大祭司急忙後退躲閃,撞倒身後一名祭司,剩餘幾名祭司也紛紛抱頭躲避。
尼祿眼見場面混亂起來,大喊一聲:「別管那瘋子!跟我進去拿人!」
兩名壯碩族人看準時機,從後面扣住面具瘋子,其餘人跟隨尼祿往廟內沖,尼祿伸手剛一觸碰到廟門,便感到一股強勁力道迎面襲來,瞬間眼前一黑被掀翻在地。
尼祿在一陣昏天黑地的眩暈中聽見眾人摔倒奔逃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撐起身子,只見面前一團濃墨霧氣從廟門溢出直升半空,越過屋頂和四周樹冠,在夜空中扭動膨脹,比屋頂還巨大比深夜還幽暗。尼祿一時間忘記了驚叫,族人們忘記了奔逃,連狗們也和六子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只有祭司們的骨頭髮出顫抖的「咯嗒」聲。
「噢——噌巴姆噠……黑啪烏其雒!」大祭司強裝鎮定,高舉頭骨法杖,「何方妖孽休得猖狂!大靈聖山尊神座下大祭司在此!還不速速退散!」
大祭司搖頭晃腦原地起舞,頭骨噼啪作響。黑霧如同在夜空中打開一片廣袤的未知空間,內里幽暗斑斕深不見底,恐懼籠罩著廟宇四野,火把的點點微亮由橙轉綠,最後變藍,霧氣漸漸下沉,四散,逼近眾人,突然有人大喊一聲:「不好!快退!」
一瞬間尼祿聽出是那面具人的聲音,但還來不及反應,黑霧突然如毒蛇獵殺般在一個心跳瞬間將尼祿身邊數人絆住、裹挾、再甩至半空,發出恐怖哀嚎的「獵物」還沒等落入黑霧的深淵巨口中就已被黑斑腐蝕變形,最後成為一灘腐肉被黑暗吞沒。
隨著一聲驚叫,大祭司首先拔腿逃跑,其次是六子的狗,而後其餘人也紛紛連滾帶爬湧向下山小道,哭喊哀嚎充斥山間,尼祿的老胳膊老腿偏偏在這時候不聽使喚,整個人僵坐在原地。
山神啊……山神救我……
「疫鬼受死!」
一束金光從尼祿身後上方射出,將黑霧洞穿出一個水缸大小的缺口,緊接著更多亮光閃爍,黑霧似乎懼怕金光開始向後退散。尼祿這才敢向後看去,一個高大的身影手持耀眼金光傲然挺立,破袍灰發肆意翻飛,那張暗紅面具如天神般聖潔,毫無懼色。
「巫師……您真是巫師大人?」
木陀子摘下面具摔在一旁,「不,我是面甲師!」
她在黑暗中不斷下墜、沉淪、融化其中,她感到身體被黑暗填滿,與黑暗攪拌在一起,她成為了黑暗,黑暗就是她。她似乎能感覺到黑暗中的那個人,令她受孕的那個人,他的撫摸、他的思緒、他的輕語……有時候又覺得那個人就是自己,欣賞著她的無助、恐懼、悲傷與不甘,將所有的慘痛塗抹在她身上,厄運雕琢著她肚裡的孩子,彷彿完成一件藝術品。
「不必痛苦,不必悲傷,因為你的痛苦悲傷和這裡許多的痛苦悲傷相比,不值一提。」那個聲音說。
「這將是你生命的高光,是我們全部的傑作……」
「忘記短暫的命運束縛,擁抱永恆的自由之暗,在這裡,我們都是神……」
「而他是神之子……暗之子……」
天地在旋轉,身體在分離、撕裂,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那個聲音在指引她、拉扯她,突然一道眩目金光從遙遠的深空射來,在那金光中她再度感覺到了疼痛,看見模糊的人影,聽見另一個聲音。
「疫鬼受死!」好遙遠的聲音。
「他來了……他來了……」黑暗中的聲音離她遠去。
木陀子手持金光法器一步步逼近,黑霧一點點掙扎、縮小,退回廟內。尼祿此時終於恢復了力氣,小心地跟在木陀子身後。他雖然不太了解面甲師,但大體上知道是製作巫師面具的人,可能比那更厲害,尤其是看到眼前此人正氣凜然,不知用什麼方法竟能逼退疫鬼,在他心裡已經和高高在上的巫師無二致了。
黑霧退縮至門內,但神廟依舊被黑暗覆蓋,鏤空的格柵和一些殘破牆體的內部也被濃稠黑霧掩蓋,木陀子緩緩登上台階,黑霧卻不再退讓,固守在廟內和金光對峙。
木陀子感覺到手心的震動。看來師傅給的法器也無法驅除這麼強大的疫鬼,可如果就此放棄,廟內那二人……不行!今日定要除去這禍害!仙兒,保佑阿父……
木陀子鼓足勁推開廟門,黑霧再度傾瀉而出,尼祿連忙抱頭退後幾步,再一睜眼,木陀子已沒入黑霧中。
耳邊是沒來由的風聲,腳下是向下延伸的台階,雖然滿目皆是無盡黑暗,但木陀子知道此刻並非身處廟內空間。手中的法器光芒不再,黑霧卻沒有將他侵蝕。他循著台階小心下探,風愈漸強勁,幾乎將他吹倒,黑暗中目不視物也無攀扶之物,也不知哪一步之後便是萬丈懸崖,他小心探索,不知走了多久,台階變成平地,耳邊的風聲逐漸變成許多細碎含糊的竊竊私語,忽遠忽近,聽不清是言語還是歌謠,那歌謠如此熟悉……
「春鑼叫,
細女兒鬧,
狗兒點頭尾巴翹;
神仙到,
天光照,
含著糖兒拜老廟;
小木人,
拍手笑,
阿父彎腰我摘桃;
騎白馬呀面戴甲,
千家銀呀萬把刀;
東西橋,
南北眺,
年年同祈歲歲搖……」
木陀子跟著哼唱,那是仙兒最喜歡的歌謠,他彷彿又看見仙兒在眼前蹦跳的樣子,長辮子上的鈴鐺響個不停,「叮呤叮……叮呤叮……」
「阿父快來啊!」黑暗中開始出現一點光亮,那光亮在召喚他。
「快來啊,仙兒在這呢!」
木陀子這次卻停住了。
不,我的仙兒死了,是我把她害死的。
「阿父……阿父……」仙兒的聲音漸漸隱去,換來的是另一個渾濁不清的聲音,「她為什麼非死不可?為什麼非得害死自己的女兒……」
木陀子沉默不語,身體再度顫抖起來。
「啊……你是為了鸞神面甲,為了自己的野心……可悲,可恥,可恨吶……」
「師傅說,只要有鸞神面甲,一定能消滅疫鬼……」木陀子抬起頭,淚水不斷湧出,洗刷著臉上縱橫交錯的黥紋,神情卻不再悲傷,空洞的目光中透出一份堅定,「疫鬼不除,天下不寧。我們都是罪人……但我們非如此不可,鸞神可為我們證明!在我們之後,不會再有骨肉分離,不會再有人被你所害!仙兒……一定會明白我……」
「哈哈哈哈……滿口胡言!用如此荒唐殘忍的理由騙了仙兒,也騙了你自己!這黑暗是由你們自己開闢,這亂世也是你們一手打造!愚昧自私之人如今卻說著什麼正義之辭?看看吧,這都是你們造神的犧牲品!」
木陀子忽覺周圍熱浪襲來,前方光亮瞬間炸開一片鮮紅屏退黑暗,如潮水一般在他身旁急速環繞,哭喊聲慘叫聲不絕於耳,紅潮彙集在他的頭頂形成一個巨大的血球,緩緩旋轉下降,一陣劇烈抽搐后猛然破裂炸開,血水傾斜而下湧入他的耳朵鼻孔,充滿胸腔令他幾乎窒息,他劇烈地咳嗽,掉落的卻是粘著髮絲的牙齒,血水無盡暴漲,雙腿陷入粘稠血潭寸步難行,一顆顆粉紅眼珠浮出上翻,他不住地想要退後卻狼狽地摔倒,繼續爬起卻發現雙手抓著肉塊,數不清的殘肢和破碎的頭顱淌過他雙腿間,血球的瀑布無休止地噴吐出肉塊殘肢,成堆的內臟淤積在他周圍,發出熏天腐臭。而木陀子早已被血漿沖刷成一個呆立的紅色雕塑,神情木然,但目光依舊堅定。
「你嚇不倒我,也殺不了我。」
血瀑布漸漸乾涸,血球也變得乾癟,最後一雙瘦長大腿滑落下來,「噗通」一聲落在木陀子面前濺起雜亂血水,隨後一個鮮紅的嬌小身軀伸展起來,那張臉,是他無盡的淚水記憶中最痛苦的原點。
「仙兒……」
「阿父……」對面的血人開口說話,「帶我走吧,我想回家……」
「仙兒……」木陀子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阿父對不起……」
「我想回家……」血人張開手向他走近。
木陀子蹲下身迎接那個熟悉久違的擁抱,他想要緊緊抱著她再也不放手,想要找回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的心跳……
但最終包圍他的只有一灘血水。
血水纏繞著他,從他大腿、腰間、肩頭、喉嚨……全身各處長出仙兒的腦袋不斷撕咬,他痛苦地跪倒,輕輕撫摸著胸前一個正拚命撕咬的仙兒腦袋,「阿父對不起你……」隨即一把狠狠捏碎。
木陀子站起身,一手甩出袖口內的長柄刻刀,一刀刀扎破身上的仙兒腦袋,劃破肌膚刺入身體,用自己的鮮血洗刷罪孽,帶走撕咬著他的血色記憶。等他渾身是傷一步步走過遍地殘骸時,周圍的血色忽然消失不見,再度回到了黑暗之中,之前那束光亮發出聲音:「你還想繼續嗎?」
木陀子喉頭更咽,「我……這次……一定要救她!」
「那就選出你要走的路吧……」
四周漸漸亮起,呈現一片肉色,木陀子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滿是血管筋脈的某個巨大器官之中,從頭頂到腳下都是黏糊濕滑的肉壁,內里隱約可見血液流淌,並伴有一陣陣有節奏的悸動,而四周有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孔洞將道路延伸至未知的空間,木陀子探頭查看了一些孔洞,都是一些相同的筋路通道,一時間不知該走哪條路。
突然一陣嬰兒啼哭聲傳來,一聲比一聲響亮,木陀子仔細分辨聲音的來源,卻感覺每個孔洞都有哭聲且各不相同,似乎有無數嬰孩隱藏在通路深處。
這時另一個完全不同而又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面甲師傅!來這邊!我在這!」
木陀子猛然意識到:「是藥師先生?」
木陀子這次分辨出聲音方向,朝一處洞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