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名俱危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正月十六
國子監外,人來人往。
姬鵾獨自站在門外,身上的厚氈似乎並不能抵擋早net寒意,只見他臉sè泛白,滿臉不善。
「七殿還是進屋,以免受風。文錦自會在門外候著,七殿勿掛。」崔文錦似乎並沒有介意姬鵾的臉sè,親切地說道。
兩個月了,赴秦已經有兩月,盧心亮等人早已完成任務折返回趙,只留下自己孤孤單單地在異國他鄉度過自己的第十八個net節。當然,還有這個無論到哪裡都死死纏著自己的崔文錦,更是讓自己有些無可奈何,名為僕從,實則監視,自己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彷彿芒刺在背。
終於進學了,崔文錦作為閹人,並無列身學堂的資格,這倒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漫漫冬rì,並無課業,此rì算來才是第一次與眾多同窗會面。石半庸的學生們都是西秦貴族子弟,西秦對他們可十分看重,甚至連國子監的學堂都特意借與其授課。若是能與他們相交一二,倒不失為接觸西秦政界的捷徑。
說道西秦貴族,倒是想起了自己唯一認識的兩位同窗——李松和李櫻。前者如無例外,恐怕就是西秦未來君主,而後者……
念及於此,姬鵾不免嘆了口氣。自己托崔文錦打聽過,李櫻自幼多病,經名醫診斷,以為先天受損,此生估計活不過三十。故而備受愛寵,種種男裝奇行,也就聽之任之了。
想到這裡,他又不禁搖頭。天下事知易行難啊,自己入秦兩月有餘,卻一直無力經營自身勢力。想來當初自己的設想也是幼稚了些,秦國人物又豈是好擺布的?再者,秦人不信我,趙人我不信,自己又受到監視,又如何有所作為?連這點信息都還是崔文錦這個監視自己的人送來的,豈不可笑。
如此算來,學堂倒是難得的自主時間了。只是常年孤僻讀書的自己,真的能夠順利地結交那些未來同窗?想想李松的例子,也只有無奈地笑笑了。
前途堪憂啊,想著,姬鵾推開了學堂的前門,大步邁入。
不對,原先在門外還可以聽到的喧嘩聲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一雙雙同齡人的眼睛默默地盯著他,有些好奇,有些畏縮。姬鵾皺了皺眉,難道自己估計有誤,這些人高馬大的西秦學子竟然像幼童般幼稚嗎?不過是別國質子,何至於如此大驚小怪?
竭力擠出一絲友善的笑容,姬鵾也不管別人如何反應,快步走到寥寥可數的幾個空席位上坐下。
然而,另他驚異的事生了,他周圍的幾個學生見他坐下,竟然如避瘟神地起身,重新換了個離他更遠的席位。他為之愕然,轉身看向自己左手向的同窗,倒是欣慰地現那人並沒有起身,而是在隨身包裹里翻找著什麼。
「這位兄台,敢問學堂里生了什麼事,為何大家如此奇怪,好似……」姬鵾話說道一般,一下子卡住了。只見那人從包里翻出了一柄匕,厭惡地瞪了姬鵾一眼。
「撕拉——」原本兩人共坐的長草席在鋒利匕劃過之後,一分為二。
姬鵾頓時呆住了,縱使他也曾想象惡劣的場面,卻也從未料到對方對自己竟然是如此排斥,居然用上了割席斷交的辦法。無論何人,若是懷著一腔熱情想要結交友人,卻遭到如此對待,都不會善罷甘休。更何況姬鵾本來就不是個八面玲瓏的xìng子,此時更是板起臉來,冷冷地問道:「不知姬鵾有何錯處,令兄台居然在國子監中妄動兵刃,割席斷交?若是兄台能說出一二來,姬鵾甘願與兄台同受責罰。」
對面那人身形矯健,目光清正,鼻如懸膽,天庭飽滿,四柱方圓,若單看面相,也並非是個無理取鬧之人。然而聽了姬鵾的話后,不知為何,眼中嫌惡之sè愈濃,口氣也愈生硬:「不用了,在下李元熙,受不起趙七皇子扶照。割席之事,師長責罰,元熙一力承擔。」
而此時四下里傳出些隱隱的笑聲和瑣碎的議論,絲毫都是針對他們二人此番言語。姬鵾頓覺不妥,望向自己唯一認識的兩人。
李松避開了他的眼神,一心一意地盯著自己手上的書籍。而李櫻倒是沒有迴避,只是雙目之間少了些固有的溫和,多了份不滿與疑惑。
不對啊,連這對姐弟對我的反應都如此奇怪,難道這兩個月里生了什麼大事嗎?該死,崔文錦到底瞞了我什麼重要消息。不行,其中定有干礙,乘崔文錦不在,我一定要問清楚。姬鵾心道。收拾心情,緩和語氣,問道:
「元熙兄,在下赴秦兩月以來,足不出戶,專心溫書。著實不知生了什麼事,使得諸位同窗對姬鵾如此避之不及。難道是秦趙邦交又有波折?還望元熙兄能為在下解惑,姬鵾感激不盡。」
「聽到了沒,元熙兄,」李松放下書本,yīn陽怪氣地嘲諷:「人家這兩個月可一直在認真學習,你可別聽信什麼謠言,不理人家。」故意裝出的甜膩語氣,讓人聽得頭皮麻。
什麼回事!一股鬱悶之氣湧上心頭,又被他硬生生壓下。姬鵾環視周圍,現每個人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故作神秘。到底生了什麼?姬鵾環視四周,重新審視其李元熙,學堂之中,此人看起來最沉不住氣,甚至做出了割席斷交的魯莽舉動,若是稍加逼迫,或許能了解一二。
這麼想著,姬鵾盯著李元熙,向前移動。你不是想要和我保持距離嗎?我偏不讓你如意,看你如何反應。
只見李元熙緊咬雙唇,面頰微微泛紅,雙眸間厭惡之sè愈濃厚。在姬鵾就要湊到他肩頭時,大吼一聲,抬起雙手,猛然推開姬鵾,口中大喝:「姬鵾,這裡是秦國,請自重。我李元熙堂堂正正,不好男風!」頓時,哄堂大笑。取笑聲,諷刺聲一下子有如蜂群般嗡嗡作響,吵得姬鵾頭痛yù裂。
「咔嚓。」姬鵾坐起身子,緊握雙拳,掰斷了身前的毛筆。學堂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謠言是誰傳出來的?說!」姬鵾目眥yù裂,話語之間帶著森森寒意。環視學堂,雙目掃過,紛紛低頭不語。
好狠的計謀,好yīn的算計!一個喜好男風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贏得敵國子弟的尊重?但凡是潔身自好的君子,又有哪個不會對他避之不及,何談深交取信!卑鄙無恥、釜底抽薪,真絕啊!能做到這點的,恐怕只有那個人了。
「好個謠言啊,只是不知為何姬鵾兄已年滿十七,為何萬里求學不帶侍女偏偏帶上個唇紅齒白的閹人?只是不知為何姬鵾兄行走往來甚至是學堂接送都要閹人隨侍?只是不知姬鵾兄身為趙皇幼子,除了行為不端霍亂宗廟之外,還有何理由遲遲不得封王?這三個問題兄台只要答上一個,我李松願意替在座同窗,給你賠個不是!」
李松並無慚愧之sè,起身而問,瞬間緩解了嚴峻的氣氛。眾人紛紛叫好。
「夠了,人各有所好,無需強求。舍弟無禮,還望兄台海涵。」李櫻拉住身旁的弟弟,面帶歉容對著姬鵾說道。
姬鵾慘然一笑:「你也相信嗎?我真的不好男風,至於閹人之事,是——」
訴苦的話彷彿就要脫口而出,可又硬生生咽下。怎麼可能為人所信,說我明明身為皇子反為僕從所制?說我常年不受父皇寵愛是以無封?可能嗎?不過徒惹人笑而已。環視著周圍那些或是鄙夷或是好奇的眼神,姬鵾捫心自問。
這就是我遠赴別國所要面對的嗎?什麼借力打力,什麼繼承遺願,到頭來一個小小的謠言就可以讓我無言以對、身敗名裂。我還是太天真、太幼稚了嗎?難怪姬隆敢於放心讓我來秦國。崔文錦,這就是你掩藏在平和外表下的惡毒算計嗎?在我破局之前就先把我逼入絕境。六哥說的沒錯,太監沒一個好東西!
「怎麼了,無話可說?」李松甩開李櫻的雙手,向姬鵾走來,口中話語不停,「看來七殿下幼時被父母溺愛過度,驕奢yín逸以至於好男風以求刺激。誰曾想母妃故去……」
尖刻的話語不斷刺激著姬鵾已然絕望的神智,他緊閉雙眼,手按雙耳,竭力要迴避李松刺耳的諷刺與眾人戲謔的目光,可是那聲聲話語,道道目光,彷彿直透心靈,扎得他鮮血淋漓。
「看來這自幼受到父母寵愛的趙國子弟……」
「夠了——」他雙目泛紅,不顧一切攥起拳頭向李松狠狠砸去!
「啪!」渾厚的手掌接住了姬鵾的拳頭,用力一帶。他頓失平衡,向後跌去。當他抬起頭赤著雙眼向那人看去時,只聽到一聲冷冷的訓斥:
「不自量力!」
石半庸訓斥完自己的新弟子后,轉身環視著學堂,說道:「長本事了啊,為了點好不好男風的小事,在學堂里大鬧,你們真的是個儒門子弟啊!」
「師父,那是謠言,我不好男風!」姬鵾猶自爭辯。
「我管它是不是謠言,你姬鵾喜不喜歡男人,與我何干?與爾等何干?」石半庸高聲怒喝,響徹學堂,嗡嗡作響,滌盪著每個竊笑者的心靈。
「爾等求學於我,問的是經世濟民的大道,說的是治國平天下的至理!朝堂政策你不說,時局變化你不講,百姓疾苦你不聞,卻在這為著那一點點風吹草動的謠言而喋喋不休。這就是秦國貴胄的風範嗎!若爾等心胸如此空虛狹隘,那秦國還有什麼希望!」
「師父,學生知錯了。」李櫻第一個下跪,李元熙、李松也馬上反應過來,然後學堂眾人一個個跪倒認錯,只有摔倒在地的姬鵾緊咬雙唇,沉默無語。
石半庸卻也不在意,快步出門,高聲言道:「今rì之課,到此為止,爾等各自回家好好反思。三rì后華山朝陽台相聚,為師帶爾等登高望遠,開闊眼界」略略一頓,繼續言道,「省的整rì沉溺瑣碎,淪為紈絝。」
待到石半庸腳步漸輕漸不可聞,學堂中人才逐步反應過來。掃視四周,不知何時姬鵾早已離去,無奈之下,三三兩兩地回府去了。霎時間,學堂之中只剩下李櫻李松兩姐弟。
「松弟,你真的相信姬鵾是個喜好男風的膏粱子弟?」李櫻輕蹙雙眉,略帶疑惑向著弟弟問到。
李松笑了:「是否喜好男風倒是不清楚,只是……」話語之間有些猶疑,「此人心中對其母妃,有怨!」
李櫻一驚,趕忙問到:「何以見得?」
李松帶著一貫的油滑與高深莫測,緩緩說道:「姬鵾是個內斂慎行之人,自製極強,輕易之間不會動武。數月前在偏殿上我試之以其父不寵,他怒而奮。顯然對其而言,其父不寵,是恥,勵其力行以雪恥。而今rì,我以其母寵溺而嘲諷之,他怒而拔拳。顯然,對其母有怨。」
李櫻略一挑眉,不以為然:「偏殿學堂場合不同,豈可相提並論?再者,他怒而揮拳相向,正是說明他敬愛母妃,不忍為人所嘲。如何說是心中有怨?」
「櫻姐,你又活不過三十歲,這麼逞強幹什麼?還整rì男裝,掩耳盜鈴,豈不可笑?」李松十分突兀地出言諷刺,句句誅心。
李櫻笑了笑,不以為意:「那又如何,我行我願,又豈能為口舌所動。你這番轉移話題可不高明。」
李松並不氣餒,用譏笑的語氣言道:「櫻姐,你啊,一定能在有生之年,輕輕鬆鬆地將仁德遍及天下,使世間戰火消弭——」
「啪!」李松的臉上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紅印,。李櫻的右手虛舉在半空,雙眼茫然。
李松微腫的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笑容,說道:「明白了嗎?」
李櫻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用手細細地撫摸著那道紅印,喃喃不絕:「對不起,松弟,我一時失手,你疼不疼?」
感受著姐姐冰涼的手指在臉上婆娑,李鬆浮現出由衷的笑容,不禁伸出手,握住了那虛若無骨的玉手。
李櫻神sè一變,右手彷彿被火灼燒一般,猛然收回,臉上掛出一絲尷尬的笑容。
李松苦笑,幽幽說道:「姬鵾和櫻姐你很像,思深若海,心障如山。能讓你們無法自抑,憤而出手者,必然是心雖明知其不可實現,卻又念念不忘一意為之,哪怕空耗一生也無怨無悔之事。在他,可能是再也得不到的父母愛寵;在你,則是那個荒誕的夢想。」
李櫻沉默許久,緩緩言道:「如此說來我和他確實有些相像,這也許是為何我時常不由自主地想要幫他。至於我的夢想,也該為世人所笑。那麼你呢?你心中是否也存在某件讓自己失態的事嗎?」
李松低下頭,並不理會自己姐姐方才的提問,語調堅定地說道:「姬鵾此人,幼年失護,怨及父母,偏偏又身居皇子之重,諸般算計,縈繞其身。明智之士,當遠避其人,以免徒惹禍端。不知櫻姐以為然否。」
李櫻並無答話,看著滿腹機心的幼弟,只是在心中默嘆:
身處亂世,人人自危,又何來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