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國何處

第八章 家國何處

九月二十,姬鵾宅中。

皇七子姬鵾病了。

準確地說,是在十八那天在鄭王府里受了驚嚇,又跑到城外吹了半天冷風,受了風寒。兩下相交,一回府就病了,閉門謝客。

「那麼是不是不用到西秦求學了?此處府邸還能保留吧。」

下人們小聲議論。

「說些什麼?」一個清厲聲音響起。

「沒——沒什麼,崔總管,小人做事去了。」下人們戰戰兢兢,恨不得腳底抹油,立馬便走,逃開這看似溫文的惡魔。

崔文錦不耐地揮了揮手,眾僕從如蒙大赦,趕忙四下散去。留下崔文錦一個人,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手心,沉吟不語。

姬鵾到底在想什麼?

「砰砰——」叩門之聲打斷了崔文錦的思考。他四下環顧,一片空曠,微泛苦笑,走到門口,親自拉開大門。

前來探病的是一位姑娘,清婉的面容上,凌厲的眉眼格外懾人。一身丫鬟的服飾,難以掩蓋她窈窕的身姿。她看到崔文錦親自開門,眉頭一挑,卻不作聲,徑直向內堂走去。崔文錦一見此人,心下一驚,無奈地趕到她的身前,尷尬地開口問道:

「這位……姑娘,不知如何稱呼?七殿身染沉痾,不便見客。」

她面若寒霜,打量著崔文錦,說道:「告訴姬鵾,鄭王府上的丫鬟,叫慧兒,如果他還記得的話,送琴譜來。愛見不見,你怎麼在這?」

崔文錦略一苦笑,沒有接過話茬。說了句:「稍候。」便轉身向內堂請示。片刻之後,他從內堂走出,抬手一引,說道:「七殿不便起身,有些話要說,請慧兒姑娘內堂相會。」她彷彿毫不介意,跟著崔文錦便來到了姬鵾的卧房。

卧房陳設清韻,窗外建有一片竹林,卻是有些衰敗。姬鵾手持短笛,靠在床頭。形容消瘦,jīng神倒也不錯。崔文錦拿過胡凳,放在床邊。她也不扭捏,徑直坐下,掏出琴譜,放在床上,說道:「某人與七殿有約,特意命我送來琴譜。音律盡在其中,變為笛譜,是否需要改動,唯七殿之意。」

姬鵾點了點頭,目視崔文錦。崔文錦會意,退出門外,扣上房門。姬鵾閉上雙眼,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姑娘此番前來,其用意姬鵾大略已知。」語調透著經歷滄桑的落寞。

她嘴角微微上翹,說道:「那是自然,送琴譜而已。」話語之間卻帶上幾分嘲諷。

姬鵾一笑,平和地看著她,說道:「把玉佩拿出來吧,慧兒姑娘。哦,不,應該說是范陽盧氏次房嫡二小姐,芳名明晦。」

盧明晦坦然後仰,雙手環抱,問道:「你是何時看出來的。」

姬鵾略一低頭,說道:「初見之時便有些奇怪,一名丫鬟,何以如此高傲。事後我對親事也有些興趣,四下打探,也了解了些你的為人處世。待到婚宴之上,明明你和六嫂關係密切,卻不見出現,心中便隱隱有些確定。近rì來,我一直等著盧府或是鄭王府的來客,聽聞是你來,那便確認無疑了。」

「倒也挺細心的,省卻我一番解釋。」盧明晦隨意說道。

「你是來退約的是吧,畢竟你我尚未交換信物,連『定誓』都算不上。」姬鵾話語平和,並沒有顯露一絲不滿與怨恨之意。

「哈哈,」盧明晦笑著說,「那你就小覷了范陽盧氏的氣度和家風了。」說著,從袖中取出兩件事物:一塊龍紋玉佩,一把鑲銀袖珍連鞘短刀。

「這是你的龍紋玉佩,若是收回,則你我婚約至此消散。你安安心心地遠赴西秦,我逍遙自在地在鄴城度rì,說不定某rì你得娶嬌妻,我尋得如意郎君,自是完美。」盧明晦右手拿起玉佩,調笑說道。

「這是我的隨身之物,袖珍短刀,若是你收下,則你我完成『定誓』之禮。我自回盧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待嫁,等你有朝一rì學成歸來,便舉行婚禮。至此琴瑟和諧,攜手百年,生兒育女,亦成佳偶。」盧明晦左手舉起袖珍短刀,語調平和地沒有一絲羞澀,彷彿講述的是某個與己無關陌生人的未來。

姬鵾看著盧明晦的舉動,默然無語,彷彿在認真思考著她如此舉動的用意。

「明白了嗎?范陽盧氏不是那種嫌貧愛富落井下石的無賴小人,重諾言,守禮節,有遠見。既然沒有當面回絕賢妃,便是有結親之意,禮雖不全,也不會在此時斷然棄約。再者,莫欺少年窮,你姬鵾說不定也有風雲際會的那一天呢?將一個不受寵愛的嫡女嫁給受到排擠,岌岌可危的皇子,不過是賭一把,范陽盧氏還輸得起。」盧明晦把玉佩和短刀放在姬鵾身前,緩緩說道。

「當然,你若是自有打算,覺得身負婚約,對於在西秦求學有所不便,范陽盧氏也不會勉強。取玉佩,婚約終了,你我從此陌路;取短刀,『定誓』禮成,妾身當不相負,盧氏也會略有支持。取捨之間,唯由君定。」盧明晦看著略有怔的姬鵾,玩味地說。

窗外一陣風聲,吹過蕭瑟竹林,簌簌作響。不是風動,不是竹動,而是……

姬鵾略一愣神,不由嘆道:「河北五姓,千年世家,果有不凡之處。倒是姬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著面前的玉佩和短刀,沉吟不語。盧明晦也不催促,悠然看著姬鵾,等待著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片刻之後,姬鵾對著盧明晦歉然一笑,伸手取回了龍紋玉佩,張口yù言。

「不用多說,」盧明晦眉毛一挑,臉上帶著一絲冷冷的笑意。「果然,你已下定決心,不再與河北有任何瓜葛。」

姬鵾目光堅定,右手緊緊捏著玉佩,坦然看著盧明晦。半響,幽幽說道:「不知是誰想出如此試探之法,姬鵾嘆服。」

「大伯盧心達,長房家主。若是七殿選擇了龍紋玉佩,大伯也要明晦轉達他對七殿的讚許:『權勢美人不動心,一念既定天地驚;他年若得還鄉時,rì轉星移入幽冥。』大伯不喜詩書,歪詩一,望七殿勿笑。」盧明晦侃侃而談,顯然早有準備。

「rì轉星移入幽冥。」姬鵾低聲念叨,苦笑。「你大伯高看我了,內事已然糜爛不可救藥,除了藉助外力破局,還能有什麼辦法?」

「哦,此話怎講?」盧明晦隨意地問道,似乎對答案並不關心。

「戰鼓頻思良將,國勢危思良將。」姬鵾怔怔地說道,「天下紛紛,則思明主。若是西方兵戈起,縱然以燕王之威,也難以壓制住滿朝要求父皇重新執政的呼聲。」

盧明月低下頭,讓人難以看到她的神sè。

「就算你的謀劃成功了,聖上再度執政,可你又如何呢?是早就為秦人所斬殺?還是作為秦人手中的傀儡,受盡趙人唾罵?」

姬鵾撇了撇嘴,傲然答道:「那又如何!」

盧明晦前俯後仰,拊掌大笑:「謀划不就,奧援俱喪,煢煢孑立一人之身,猶不放棄,真可謂倔強!屢遭大變,約束行止,閉門不出,自陷敵手而不盲動,真可謂冷靜!身為皇族,想要離間強國之信任,引戰火於故國,只為使父皇重掌大權,真可謂無情!」

姬鵾一愣,想了想,也笑了:「想想也是。」卻也沒有否認盧明晦的評價。

「那麼,燕王就猜不到你的謀划?」盧明月問道。

姬鵾自嘲道:「或許在燕王眼中,趙皇子入秦為質,權重;我姬鵾本人的行事,權輕。輕重之間,燕王豈能不知權衡?燕王果於決斷,又豈會因小失大?」

眼見氣氛有些融洽,盧明晦問出了入府一來一直纏繞心中的疑問:「既然如此,為何崔文錦會在你府中。你家宅之事,燕王的手還不至於伸得那麼長吧。為何不把他打出去,難道你不怕變生肘腋?」

姬鵾向後一靠,低下頭,語調低沉:「當然怕。正是因為怕所以才特意和賢妃說好,請他過來。此番入秦,燕王又豈能不派遣心腹相隨,監視於我?既然如此,不如我主動選擇個熟人。」

說著,抬起頭來,自嘲:「早點請來還可以幫忙整頓府邸,長年不回府,下人都野慣了。若不是崔文錦得用,我又如何能得片刻安閑?既然免不了被人暗處窺探,不如索xìng把一切攤到明處。」

盧明晦略帶好奇之sè,問道:「如此一來,你種種舉動俱被燕王所知,可就無從布置,任人宰割。難道你赴秦之前就沒有什麼其他打算嗎?」

「沒有。」姬鵾閉上雙眼,淡淡說道。「燕王權傾朝野,內外密報不窮,謀臣武將無數。我孑然一身,算計yīn謀於他,何異於天方夜譚!唯有稱病不出,閉門謝客,多讀些西秦的風土人情。西秦遠隔千里,燕王鞭長莫及,那才是真正有可能破局之處。」

盧明晦語帶憐憫,緩緩開口:「你又何必呢?明明心中怕得要緊,卻還要抑制住殺意,理智地放棄無用yīn謀,而選擇從遠處與大局來繼續與燕王相抗。」

「其實,我心中的確恐懼,我怕死,但是——」姬鵾猛然睜開雙眼,目光兇殘瘋狂,懾人心魄,死盯著盧明晦,「正是因為恐懼,才下定決心不再逃避,正視局面。正因為後悔,才告訴自己不要躁動,冷靜應對。因為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逆轉時局,毀滅對手。而唯有手刃燕王,食其肉,寢其皮,剖心挖腹,方可使我從恐懼中得以解脫。姬隆不死,我心不安!」

「懼極反生勇嗎?這我也見過,可如此之勇,多是匹夫之血氣勇,卻難得你還能細細謀划,審時度勢。」盧明晦凌厲的雙眼毫不膽怯地與姬鵾對視,彷彿泛過一絲讚許。

「戰戰兢兢整整八年,凡事皆以理智衡量,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絲差錯。你若親身經歷,自然明白,當理智已成為習慣,怒而不亂,卻也不難。」姬鵾言語嘲諷,隱隱帶上了幾分怒意,一邊摸出一粒清心丹服下。

「吱噶——」房門打開,崔文錦躬下身子,略一作禮,說道:「小姐,七殿先天體弱,此番種種,頗傷心神。還望小姐切勿再言,且留七殿靜養些許時rì。」平和的語調帶著不容質疑的決意。

「好吧,既然你崔大總管都如此說了,在下現在不過一個丫鬟,自是不敢違背。」說著,盧明晦瞟了一眼姬鵾,彷彿是特意說道,「對了,琴譜之中還有某人的寄語,還是請崔總管查驗一二,以免有什麼刺激xìng的話,又傷到了七殿。」

「小姐說笑了,文錦安敢如此?」崔文錦稍顯尷尬,低頭說道。

「哦?」盧明晦走到崔文錦的身旁,用一慣的輕蔑語氣,嘲諷地說道:「說笑了,我看是崔總管在說笑吧。方才這句話你應該說『小人再怎麼被主子信任,也是奴僕而已,怎麼敢吃了狗膽,干涉主人的事?』,而不是一句『安敢如此』就輕飄飄地揭過。」

崔文錦面sè漸漸沉重,眼神也有些不善。姬鵾默默地聽著盧明晦的敲打,閉上雙眼,充耳不聞,卻是默許了這一行為。

「作為一個奴才,你可真不夠格。我聽說你從來都沒有自稱奴才,對嗎?心比天高,命如紙薄,自矜才名,反為下賤。崔文錦,我想想都為你可憐啊。」盧明晦辛辣的詞句毫不留情地揭開崔文錦的傷口,在上面重重撒上鹽粒,低頭看著,等待欣賞對方暴怒的醜態。卻是絲毫不顧及崔文錦惱羞成怒,暴起傷人。

崔文錦呼吸漸漸粗重,胸口不禁起伏,竭力沉下音調,凝重地說:「小姐出身名門,還整rì扮作丫鬟,四下遊走,反以為樂。自然不覺身份之貴,姓氏之重。可這出身二字,乃是旁人苦苦掙扎一生都無法彌補的鴻溝。文錦微賤之人,無法高攀望族之名,唯有自重而已。」

措辭之間,看似平常,其實暗指盧明晦不知自重,扮作丫鬟,拋頭露面,肆意諷刺,毫無大家閨秀之態。而反觀崔文錦本人,縱使身為奴僕,猶自稱「文錦」而非奴才,自重風骨。兩者相較,高下立判。向來自守本分的崔文錦如此諷刺,顯然是心中怒極。

出乎意料,盧明晦並沒有反唇相譏,只是細細地審視了崔文錦一番,搖搖頭,憐憫地說:「可惜一表人材啊。看來我確是孟浪了,在這裡給崔總管陪個不是。」

「不敢當。」崔文錦面sè稍霽,緩和起語氣回應道。

「七殿,十月十八,送別之rì再會。」盧明晦並不回頭,徑直邁步而出,遠遠傳來乾脆的話語。一旁崔文錦同步而出,先一步再前引導,恭謙的神態,嶙峋的傲骨,此刻融和得如此自然,大方地代替主人送客。

人都走了,姬鵾睜開雙眼,略一嘆氣。拾起了床邊的琴譜,遲疑再三,還是翻開了扉頁。

映入眼帘的是數行娟秀的字跡:

知名不具:

曩者有約,未亡人未曾相忘。然周遭多事,新喪至親,愁腸百轉,心如刀絞,無心絲竹。竊以為此心此情,君必能諒。經傳有言:「三rì而食,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xìng,此聖人之政也。」死者長已,存者偷生,若哀毀傷身,逝者泉下有知,亦為之傷懷。

敬人之要,在秉其遺志,一以貫之,他rì地府相會,亦不負平素所厚。君以為如何?仇雔未滅,不可輕生;遺志未達,不可言棄;事迹未明,不可妄動。且忍一時之哀切,求來rì之遠圖。附琴一曲,與君共勉。

姬鵾小聲地讀了幾遍,心中無數念頭不住閃現。看來六嫂是誤解了,以為我因為六哥之故哀毀過度,以至於靜養,特意勸慰。言語之間,對我倒是頗為倚重,也是不信六哥是上吊自殺的。只是那個「冤」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大哥鳴冤,身既已死,反遭污衊,無從辯駁?還是說那只是兇手拿來故弄玄虛的障眼法。父皇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還特地讓我轉告六哥,提醒一二。可惜……

罷了,罷了。姬鵾舉起短笛,湊到唇邊,神sè肅穆,暗自誓:無論如何,弒兄焚母之仇,逼父逐我之恨,竊取宗廟之怒,不可輕饒。我姬鵾此生已無國無家,唯恨是舉,上秉父母之命,下遂一己之私,縱使不惜天地崩塌,山河破碎,也要梟燕王之,祭慈母在天之靈!

窗外秋風瑟瑟,落竹葉滿庭,屋內秋意凜冽,肅殺之氣,自天而地,一已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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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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