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獠牙
落風澗,沙碑鎮與京城往來必經險路,右側高山挺拔險峻,左側便是峽谷深潭。
鄭培陽蹲在在樹下石墩子上,罵罵咧咧說著這三伏的鬼天氣要熱死個人,一邊摳著腳丫一邊湊近鼻子聞了聞,擦在衣服上,站在一旁的中年儒生打扮的男子一臉掩飾不了的嫌棄,鄭培陽也不管,自顧自笑著說道:「天下錦繡,氣韻連綿……柳獲,我倆在這搭個茅草棚,一住就是七年,上面老傳信讓我倆在此等著,等個啥?不如你我一人一拳,死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也算是雙宿雙飛。」說完回頭給柳獲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柳獲彷彿司空見慣,沒有接鄭培陽的話頭,微微一笑:「你若想與我求死,那便快了,最怕是死也死不得,還得在這待上更長時日……」
柳獲說著便轉身望向孫國京城方向,鄭培陽跳下石墩拍了拍衣服,望向道路那頭,嘿嘿一笑。
來了!
…………
曹嘉今年剛滿四十六,從小就是個孤兒,長相極其普通,身材矮小精悍,陰惻惻的臉上有一道從右顴骨延至左耳後的刀疤,八歲時與人爭搶一根玉米,被一刀剁在臉上,鼻樑骨都差點切斷。前年剛入國師門下,就被封個正三品參將,雖說只是個記名弟子,但在整個孫國,記名弟子也才八位,其中三位都是嫡傳,在京城名聲如日中天。
曹嘉此刻坐在馬背上,臉上毫無波瀾,奉國師之令增援邊關,拿下南部大周關隘,他很清楚,國師之令便是國君之令,誰敢違抗?上任參將便是他師傅,被構陷通敵叛國,毫無證據!就憑國師一人之言就落個滿門抄斬,被下令舉起屠刀之人便是自己,砍殺了自己師傅師娘跟不到六歲的乾女兒……一顆頭兩顆頭……七十四顆頭顱!
那天傍晚,他一人一刀入參將府,關上大門,直至第二天清晨才提著滴血的長刀出來,圍觀的人在他離開參將府後一擁而入,狂笑著分割金銀財寶,像一隻只見了血的蚊子,飢餓卻瘋狂……隨後他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府上,將自己關在書房三天三夜,雙眼血絲遍布,躺在地上抑制不住的顫抖,通體發涼!真真好一個吃人的世道!
「吁……!」
曹嘉身披甲胄騎著戰馬,打了個手勢,示意身後兵卒停下,拔出腰間九環刀,緩緩騎馬上前,眼神冷冽,居高臨下,看著前方不足十丈的兩人,一人時不時彎腰搓搓自己的腳丫,然後仰頭對著他嘿嘿一笑,一人儒士打扮,神情自若。曹嘉眼神愈發冷冽,一股實質的殺氣陡然從眉心迸出,盪起一陣透明的漣漪直衝前方二人面門。
剎那之間,飛沙走石!
只見鄭培陽微微抬手,向前虛推一掌,轟!一股無聲的氣浪在這片空間炸開!
曹嘉微微挑眉,眼中充斥著一絲瘋狂,他隨即將九環刀扛在肩上,長呼一口氣
「呵呵……終於等到了!
鄭培陽與楊獲相視一笑,對曹嘉作揖
「大周國屠錦繡門下,鄭培陽,楊獲!斗膽向曹刀奴領死!!!」
…………
因為老馮明日將與增援部隊一起出征,所以此刻酒肆里沒啥生意,陳望提著一壺酒坐在門檻上發獃,看著雲朵隨風而動,思緒漸漸放空。
聽老馮說,領頭的是一名叫曹嘉的參將,正三品還是從三品老馮也拎不清,畢竟一名守關都尉根本沒資格面見京城那些天潢貴胄,粗人一個,無根浮萍,朝中各種變動也只知道一星半點,總之聽說這名參將冷血至極,用一把九環刀一夜之間屠空自己恩師全家而面不改色,真真乃世間第一等冷血之人,京城貴胄們一半驚懼一半蔑視稱這位曹參將為「刀奴」,也正好與他佩刀同名。
陳望想著酒肆無事,就準備換身衣服,拿上工具到後面定軍山上刻碑。
說是工具,不過就是拿上老馮之前送給他的筆刀,這種筆刀也不常見,像筆一樣的外形,只是在筆頭部分插上了一個小巧鋒利的刀片,刀尖銳利,刀背斜闊,小巧靈活,用來刻字再好不過;加上定軍山石塊多的是,隨便一塊能刻下名字的石頭都可以刻成碑,其實也不需要帶上多少東西。陳望一手握著筆刀,一手提著酒壺,從酒肆後面一條長滿桑樹的林蔭道上山。
這段時間雨水不多,也有一段時日沒走過,雜草叢生,蠅蚊橫飛,充斥著一股腐爛的氣味,陳望想著後面得空還是清理一下,不然原本的路根本就被遮完了,如果不是經常來往的人,根本不知道這裡有一條山路。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陳望輕車熟路摸爬上去,未時的烈日在三伏天里顯得更加毒辣,陽光透過桑樹的枝椏與樹葉零星灑落在胳膊上,刺痛的生疼。
盞茶功夫,便看見一抹光亮……離開樹林后,陳望用手遮掩了一下陽光,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開闊的泥巴地,一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插在地上,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看不清楚的姓名,這就算是陣亡士卒的墓碑了。
陳望仰頭灌了一口酒,看見老馮站在角落一個較大的墓碑前,用手輕輕摩挲著碑面,老馮瞥了眼陳望,示意把酒壺遞給他,「這碑下埋著的,是我手底下年紀最老的兵,花甲之年還成天披著甲挎著刀,天天吼著我們這些小王八蛋,包括你爹也是,根本管不著,也不想去管。」
老馮解開酒封,淋了一些在墓碑上,自己也跟著灌了一口,「因為沒有等到京城的增援,你爹被斬首在城頭,這老頭獨自騎馬衝到對面關隘口,一身老骨頭也不怕抖散架,抽出刀直接朝對方擲了過去,然後開始破口大罵,挨著將守關主將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哈哈,唾沫星子濺出幾丈遠,敵方士卒正欲彎弓射殺這老頭,卻被主將攔下,就由得他罵,頭也不回就離了關口。這老頭剛開始只是粗鄙罵娘,後來開始罵我們窩囊,說我們是飯桶,遲遲拿不下這屁大個關隘,又罵那京城國君天天舞文弄墨,真刀真槍時兩天都放不出一個屁,罵這狗屁世道非要打仗,打的家破人亡,卻還不知道為何打仗,不明不白!最後啊,他罵自己為什麼老了,老的都要直不起腰桿……整整罵了三個多時辰,興許是年齡大了,興許是沒了心氣,回關后當晚就弔死在自家房樑上。」
陳望聽老馮說起過很多次這個老頭,他印象很深,只是他那時看見自己父親被斬首,當場就哭暈過去,所以並未見著這老頭出關,剛想張嘴,卻又被老馮打斷,「我很感謝他,讓我們這等孤魂野鬼還知道為何而駐守在此,當初我勸你,不要待在這裡,送你去京城,是因為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世道,陳望,你不應當與我們一樣,要死,也不要死在這裡,去死在你覺得該死的地方,去為你覺得值得的人赴死,去死在你覺得正好的時間……」老馮雙手背在身後,低著頭,彷彿也是在勸自己,陳望看著老馮,風吹日晒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溝壑,他極少叫自己全名,他忽然覺著老馮是真的看起來老了,卻又覺得他更加筆挺。
三伏烈陽天,蟬鳴未歸人!
…………
曹嘉示意身後士卒原地修整,看著就好,他扛著名為「刀奴」的九環刀緩緩下馬,瞥了眼左右地勢,心中瞭然,對面顯然是算好了這狹窄的地形無法發揮軍隊的優勢,就是沖著他來的。
屠錦繡?大周國師專門針對孫國的諜子機關,以潛伏周期長著稱,一出手就沒打算全身而退,是一群瘋子!很麻煩。
曹嘉朝著眼前二人會心一笑,當然,也只是麻煩而已!要求死,那便死!
鄭培陽跟楊獲心中突然一陣惡寒,兩人眼神交換,三人都是同境界,怕你?
鄭培陽深憋一口氣,身體微曲如被一根拉開的弓弦,唰!眨眼間一步踏出三丈,兩步衝出七丈,隨即右手一拳揮出,直衝曹嘉面門,像一根彈射而出的箭矢,拳頭鋒利!
曹嘉單手橫刀至面門,鏘!拳罡與刀身相撞發出一聲金屬的轟鳴,掀起一股氣浪向四周散開!
鄭培陽低喝一聲,左手做刀直插曹嘉脾臟!
曹嘉臉上刀疤微微扭曲,隨即向後猛然拉開一個弓步,上身後仰,抽刀向下,快如一條銀白色閃電,墜落而下!
鄭培陽臉色微變,想要抽開左臂已然來不及,右手猛然再出一拳,砸向曹嘉天靈蓋,曹嘉冷哼一聲,還想以傷換傷?忽然曹嘉身形一閃,那條銀白色的閃電驟然加速剁下!
嘭!鄭培陽向後飈射而出,重重摔在地上,緊隨著又一道黑影摔在他面前。
曹嘉歪了歪頭,緩緩收刀,眼神里迸出一絲狂熱:「才剁下一條手臂,屠錦繡……有些本事……」
鄭培陽單膝跪地,看也不看地上的左臂,臉上殺意升騰,猙獰道:「曹刀奴……你竟是……結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