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蘆笙歌舞
乾柴斜立,火苗「嗖」地一下躥上空中,人群沸騰,孩子們在長輩的叫聲中光腳撒歡,圍著圈跑。
老人家們坐在鼓樓坪上,咧開了嘴,風雨橋上人來人往,有穿百鳥衣、帶著古瓢琴的苗家男女,有背著黃泥鼓、紅衣紅頭布的瑤家小子,還有牽著孩子、戴繡花勒額的壯家姑姐,更多的,則是穿著簡潔、藍褲藍衣或白卦藍帶綁鞋的侗家少女。
寨里的人紛紛上前接引,唱著迎客歌與相識的人擁抱,又端去油茶,主客盡歡。
很快,整個寨子都沸騰了。四面八方,湧出人來。先是力氣大、瞧著老道的寨中老哥哥,大約有八九個人,一人扛著一個將近三米的大傢伙,上頭四個大竹筒,每個裡頭插有兩根細竹,在它五分之二高的地方,那些細竹皆穿過一個細嘴大肚的長竹筒,再延伸出去。
老哥哥們的後頭走著一些人,笑嘻嘻地打趣,幫他們扶著大傢伙的腦袋。
而後,盛裝打扮的姑娘們從家裡出來了。在人群的注視下,一個個怪不好意思的。兩串銀珠掛脖,雲紋龍鳳銀項圈垂胸,腰上綁起了四方銀衣片,墜著的碎銀掛叮叮噹噹。
頭上也插起了銀冠、銀梳,四層銀飾就如同那小巧精緻的梯田,在月光下一閃一閃;銀耳環圓圓的,如香糯似銅鼓,遠遠瞧著,將他們的面容襯得更為明艷動人。
翹頭花鞋踩著地面,銀鈴如浪,拍打著在場的少年心。
長輩們高興地笑著,指指點點,瞧,這可是我閨女,那銀飾,要麼是祖上誰誰誰傳下來的,要麼就是咱家裡給她新打的。
男孩子們要出來了。一張張臉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如曦如晨,個個都肩著一把蘆笙,或大半個人高,或只有半米。有嬉笑興奮的,已經在人群里吹起了蘆笙。眾人當然給面子,喊著好,起著哄:再來一個!
就這樣,在少年們從家裡聚集到鼓樓前的時間裡,熱身比賽就已打響。
……
下頭熱火朝天,谷善兮這兒也在忙活。
一眨眼,一位壯家小姑娘出爐了,一頂繡花無頂遮額帽,樸素的藍布衣,牛頭緄邊褲,檀阿婆為她掛上一個長條彩綉包,流蘇在包底輕晃。
谷粲兮和劉阿橋也做一樣的打扮,只是將顏色換成了黎黑,兩個傢伙指著對方笑。
孫薇薇穿上一件百鳥衣,這是許多年前頡額的阿婆親自做的,是為了讓外孫女能美美地回舅家過鼓藏節。
百鳥衣顧名思義,蠶絲綉百鳥,裡頭是一件蠟染的靛青長衫繡衣,背、肩、袖口、前胸、後背、前後處共有七大擺片,擺片上用馬尾綉、辮綉、堆綉等數種苗家秀法,勾起紅綠藍三色,串成紋樣鋪滿衣裙,明黃絲線深埋淺藏,帶來了華美與異彩。
孫薇薇穿上后,跳起來四處顯擺,眉開眼笑。明眸皓齒、如丹如碧,只要忽略她那一臉臭屁的表情,可還真真是一位明媚俏麗的大姑娘,叫人移不開眼。
這份美麗讓玉子不由自主地有些臉熱,明明之前還是個不修邊幅的野姑娘,怎麼一眨眼就……有些好看?
谷粲兮劉阿橋都在讚歎,劉蓼兒也不吝誇獎,谷善兮點頭,這一身,總算沒辜負那張臉。就連衛瑾和,都忍不住多瞧兩眼,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又看了看谷善兮,嘖嘖,果然,毒蠍子就是毒蠍子,天上百鳥,地下毒蠍,這藍色配得好。
儘管,他自己也是一件樸素衣服,黑頭巾,黑鞋子,渾身黑漆漆。
歲阿森提著自己的百鳥衣出來,遞給了玉子……沒辦法,只有這件了。
鄧石稍矮,更壯,穿了一件藍中帶紅的水族服飾,突然,小聲地說了一句,「你更好看。」
噗嗤,谷善兮站在劉蓼兒身邊,遮住眼睛,止不住笑。不對,我這額頭才剛好呢,可不能再挨打,放下手,改為一個勁兒地朝旁邊的姑娘眨眼。
劉蓼兒更纖細,檀阿婆給她改了一件自己兒媳婦以前的衣服,裡頭是一件無袖亮棕背心,下頭一條同色百褶裙,外罩一件白色素長衫,一條寬綠腰帶,藍布條綁長襪。膝蓋在外邊露著,讓她有些彆扭,聽了這話兒,羞得撇過臉去。
小蘿蔔頭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其他的人就……
「咳,好看好看,當然好看。」玉子扯著嗓子,端著個紅臉蛋打趣兩人。他那件更偏黃色的對襟立領大擺百鳥衣一上身,扣好扣子,嘿,全屋子裡,除了孫薇薇,就他最亮眼。
哈哈哈哈哈哈,谷善兮在心裡笑翻了,唔……所以說,傳承百年的花橋真是名不虛傳。
歲阿森將繩子給他們系好,拿出自己和妹妹的面具。然後,就像小時候自己偷跑的那樣,讓大伙兒從吊腳樓西北側滑了下去。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做「賊」,偷偷摸摸里生出了樂趣。衛瑾和撿起一塊石頭,往守在門口、眼巴巴望著寨口的少年扔了過去。
你哪兒玩得過從小練到大的孩子呢?十幾顆石頭飛回來,谷善兮差點兒被衛瑾和的狼狽身形撞倒。
衛瑾和扭頭一個鬼臉,露出十顆牙。
「……」谷善兮追上去,邊跑邊砸……
「哎哎哎,不能朝里扔。」她被一個「」同族」阿叔攔住……嘰里呱啦,聽不明白。
衛瑾和在回頭,那小眼神可真欠打,然後,挑釁一笑,扎進了跳舞的人群里。
谷善兮磨牙,想捏碎手裡的石子。
八個人都被衝散了,但都在鼓樓面前的人海里。這時,許多少年少女也戴起了面具,與谷善兮幾人不同,他們是要藉此去接近心上人的,畢竟,這樣被拒絕了,也不算丟臉不是?
而戴面具的孩子,大多是淘氣的,想要惡作劇,比如將哥哥姐們推到一起,比如捉樹蟲撒人衣襟……這樣被抓到了,頂多背上挨兩巴掌,屁股不開花不是?
蘆笙不停,大風穿過管內,呼嘯上天,發出洪亮的低響,小蘆笙的曲調更高,更歡快,隨著少年的舞步變換。
人聲鼎沸,兩對兩對的人被擠到了最內圈,那歡呼聲就要將瓦頂掀翻。
「喂喂喂,你去不去!」孫薇薇的臉跑得紅撲撲的,興奮地問玉子。
「你,你小聲點!」
「哎!不就是跳舞嗎!」
這……這是一般的跳舞嗎?玉子腹誹。
……小姑娘臉要沉下去了。
「得得得得……」玉子的眉頭皺得……那模樣,不知受了什麼委屈。
嘁,孫薇薇可不管,拽上人就鑽進去。
「呃嘿該吉喲嗬呃嘿……哎——哎久………」
「……咿嘿咿哎呃嘿嘿呃嘿嘿哎呃嘿……」
腦袋隨著歌聲擺動,谷善兮踮腳張望,孫薇薇倆進去了,劉蓼兒也進去了,嗯,她摸摸下巴滿意地點頭,卻沒看到一旁戴著面具的幾個孩子。
「喂!」
待谷善兮反應過來,已經被推進內圈,裡頭可就她是一個人啊!
「哦吼!吼——」拍手鼓掌的、亂喊的、幸災樂禍的……那笑臉晃花了她的眼。咬牙切齒,姐姐我要出去!
誰會答應呢?
沒人答應嘛!
「哈哈哈哈哈!」衛瑾和笑得最大聲。他計上心頭,邁出條腿,毒蠍子,叫你咬小爺!
衛小爺啊衛小爺,您怎麼那麼蠢呢?人家不咬你,不是還可以掐你衣服里的肉,再扭上幾扭嘛!
「哦哦哦——鬆手!鬆手!」
兩個人跳舞,怎麼能鬆手呢?谷善兮彎著眼。
守在風雨橋邊的衛七拍腿,幸災樂禍。衛六皺著眉頭,嚴肅抱胸。
篝火熱烈,將夜晚延長,載歌載舞中,歲阿森高坐廊沿,身邊躺著阿爹親手做的蘆笙。如今,自己最為熟悉的樂器,已變為木笛與葉片……
明月如水,為寨子鍍上薄銀,盡歡過後,老人們趕著孩子回家了……
許久,只有鼓樓中柱下,爐火依舊,歌聲隱隱……
「……我們一起去放牛,踏過溪水中石頭,漣漪還未消。我們一起去放牛,並坐山間翠草芳,綠地有跡留。我們一起去放牛,你儂我儂牽汝手,掌心留溫柔。如今獨自去放牛,往日山徑不見郎,相思掛心頭……」
侗語唱和,谷善兮的汗剛剛乾透,趴在南廊問,「他們怎麼不休息?」
頡額看過去,臉紅。
歲阿森回答,「漢家嫁娶講究門當戶對,大多由父母指婚;但在侗家,都是靠自己在歌堂或鼓樓的對歌里,找到意中人。」
這樣直白的話,繞是谷善兮臉皮再厚,也泛起粉色。
可衛瑾和卻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表情誇張,「喲嗬!」這毒蠍子還會臉紅?莫非……哈哈哈哈!
衛七嘆氣,主母說得對,有時候,小主子可不就是個簡簡單單的小傻子……
夜入子時,歌聲也逐漸褪去,許多人已進入夢鄉,整個寨子,只有祠廟內燭火晃動……
「莫都尉?」
莫梟終於抬頭,雞骨卦的結果還擺在地上,是吉。
「父親,是如何……離開的?」
「勇生也查過……因此丟了爵位。」薩金花頓了頓,還是決定解下一個荷包。
這麼多年過去了,無人知曉裡頭裝著什麼,只知道這荷包從未離開過她的身邊。
「那日和勇生一起去的阿靈,是我們寨子里的巫人,大夫問診、開藥、喂葯時她都在旁服侍,這是有一日,她從莫將軍那換回來的。」
「那時,她只是覺得不對勁,有人說銀器能驗毒,就直接將大夫拿來的那套木灌藥器扔了。阿靈怕有人做手腳,我們就用純銀仿造了一個換進去。她還多次提到,那屋子裡總有股異香,極淡,這些年我將它天天帶在身邊,聞著聞著,竟也好像聞見了香味。」薩金花有些自嘲地笑笑。
「但巧合的是,在銀匜被換的后兩天里,莫將軍的身體就恢復了不少,可誰知,第三日就……然後,所有的東西都被封了。」
莫梟抿唇,接過荷包,這是一隻極其精美的銀匜,小巧,一手便可包裹。
「謝謝。」
薩金花搖頭,挪動嘴唇,還想說些什麼。
莫梟來回撫摸著這隻銀匜,他依舊低著頭,指尖想要記住每一寸觸感,「……我答應您。」這承諾,不知究竟是對著薩金花,還是自己,亦或只是神龕里遠走的人……
------題外話------
裡頭引用的那歌,改編自《木葉情歌》。
裡面的服飾和歌舞還有飲食,都半真半假哈~畢竟是架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