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山間珍味
「檀阿婆,那桌客席上了么?」
「阿森少爺,都上了,我特意烤了一隻山雞呢。」老婦人停下筷子,搓搓手。
「您辛苦了。」歲阿森放下心,想著,晚點兒再回去瞧瞧,短暫對話后,兩人又融入了對歌敬酒的熱鬧之中。
吊腳樓內,一張方木桌擺在三樓堂屋外的走廊上,大伙兒正大快朵頤。一旁的角落裡,支有個矮桌,上頭擺了幾個食奩,還未有人動過。
方桌上有十二道菜,棕紅透亮的火麻紅椎湯擺在最中間,而後是八道葷菜:侗家腌魚、黃燜雞、醋血鴨、白片豬手、辣子牛雜、烤野兔、炒田螺、葵花馬蹄肉餅。
主食有五道,粽子、風吹餅、五色糯米飯、米粉和一小缽漢家白米飯。
粽葉攤在盤子上,很香,檀阿婆已經幫忙切開粽心,撒上香料,淋上麻油,綴上芫荽。一口咬下,軟糯棉香,油漬淌過綠葉、裹上香料與辣味,浸入粽米,小阿橋用手指頭接住差點掉出的糯米,塞了回去,鼓著嘴去夾第二塊……
侗家腌魚肉鮮又軟,就連那魚骨都是酥的,在酸爽麻香的汁液里,還能品出禾草清香,這樣淳樸的滋味,衛瑾和從未嘗過。
辣子鮮紅,掩蓋了裡頭肉的真正模樣,孫薇薇筷子不停,牛葉肚、黃喉、光沿、牛血……管他是什麼,不腥不臊,反而讓人垂涎三尺……
玉子喝了口茉莉茶,他不小心吃了塊辣椒,嘴裡正冒火呢,一盤清清白白的豬手肉映入眼帘,冰涼、細膩,最是清爽!
衛七端著酒尊,一口墨米酒,一口兔肉丁,一口薄如蟬翼的酥脆風吹餅,一口筋道熾辣的雞塊,好不自在!
谷善兮則獨愛那道炒田螺,螺屁股已經被剪掉,輕輕一嗦,滑潤濃香的湯汁就灌入口中,野山料的誘人香味竄入鼻喉,螺肉彈牙,叫人如何停得下來!
十人吃得熱火朝天,已完全融入了陡坡下,那醉意濃濃的大山侗歌里。
煩心的事兒就讓老頭子們去操心吧,寨中的少年借著酒意,已彈起了牛腿琴,喊起了酒歌;少女們也回敬一首好事歌,調轉聲昂,三嘆三詠,奔放熱情中帶著的豪邁,侗家孩子從小耳濡目染。
老人家們坐在長凳上,飯飽饜足、放下碗筷,側過身去看那些活潑的身影。吊腳樓上的十人,他們心裡有數,薩瑪祠內的那人,更不用說,但風靜靜吹著,席間言笑晏晏,先人定下的好日子總得過起來,不能白白荒廢。
中立或溫和的阿叔阿伯見歲阿森,動動嘴唇,「漢人呢?在你家?不能放出來。」
他何嘗不知道長輩們這是擔心呢,亦或是一種眼不見心不亂的逃避。
而那些暴脾氣的或是有著恩怨的寨人,則自己組織了人去他家門口蹲著。若想參加蘆笙節?就直接扔去山裡喂野豬,當然,遇上野狼是最好的了。
頡額塌下肩膀,「阿哥……」
歲阿森笑笑,「呵呵,無妨。」
吊腳樓上的八人可不知道還有這一出,衛六兩人倒是瞥見了,衛七舉起酒壺,哎,只要不進來,一切好說。
他抱著酒壺,從二樓轉上三樓,里裡外外地檢查了一遍,回來時,看見了一張矮桌。嘖,聽那婆子說,裡頭可都是侗家最珍貴的菜肴,千金難求。
桌子上的菜已被吃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大半盤糯米飯、醋血鴨和菌菇湯。目光落到自家的小主子身上,他咧嘴,來都來了,總得一起開開眼界不是?
當他賊兮兮地搬上一個食奩上桌時,衛瑾和就自覺、警惕地往後挪了挪。
在眾人的目光中,衛七取出了第一盤,是一道葷菜,深棕色的肉上撒有一粒粒的白芝麻,顏色很好看,肉塊是長方形的,兩邊微卷、焦黃,中間凸起處是一塊長骨,難道是寨子里特有的魚類?
衛瑾和放下筷子,決定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其餘人好奇地起筷,咦,味道不錯哎。
「這肉適合下酒。」衛七不斷點頭,其他人則是喜歡那味道,鮮咸不膩,有些像烤得噴香的牛肉條。
第二道菜,只有一小盤,用冰塊捂著,冰里擱著許多植物葉子絲兒,綠色之中肉白色的橢圓小片細如髮絲,只夠一人一片,也不知是葷是素,旁邊還擺有小碟,分別裝有醋、汁、油。
嗯……大伙兒都覺得這顏色和樣子有些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衛七可不管,直接上手,唔……精細嫩滑,加上那辣眼的醋汁兒,叫人慾罷不能!
然而,谷善兮看到了他的兩行淚流后……先按兵不動,瞧瞧第三道菜。
那是一道湯,裡頭有牛肉,墨綠色的汁水兒還散發著草藥的清香,牛肉看起來彈彈軟軟,很有食慾。
衛瑾和腦海里有什麼東西閃過,他沒抓住。衛七對湯不太感興趣,只夾肉;幾個小姑娘,喜歡這顏色。
「嘔——嘔——」
谷善兮差點兒直接吐出來,捂著嘴衝去茅房,孫薇薇苦哈著嘴,直往裡塞那辣牛雜。
劉蓼兒在一旁乾嘔,淚眼汪汪,鄧石著急地站起來。
衛七眯著眼,勺了一口,面色古怪、扭曲,狂倒酒水。
衛瑾和喉結動了動,萬幸,萬幸!
好一會兒,谷善兮才被檀阿婆扶著回來,嘴裡塞著阿婆給的野葡萄和柑果,這味道,簡直苦到了極致,膽汁都差點兒交代了。
檀阿婆看見幾人的模樣,又趕緊去將兩個大果籃提進來,把果塞到他們的懷裡。
衛七欲哭無淚,「阿婆,這是什麼?」
檀阿婆會說漢話,只是要人仔細去聽,十人豎起耳朵。
「牛的,腸子,裡面,湯,蛇……膽……」她不知道菜也有漢名,叫百草湯。
衛瑾和記起來了!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消失了。
要說這三人為何穿得破破爛爛,是因為他們一直繞開了百族村寨走,衣物沒法徹底清洗,尋常的洗漱也只能在湖邊溪里進行,更別說鏡子了,全靠彼此的眼睛。
衛瑾和在初入越州時,因不知道地形,還特意去拜訪了兩個寨子,帶上了禮物,以示友好,儘管那都是些銀子。可有一日,他在溪水邊看到了一幅古怪的畫面。
有兩個百族男人正在宰牛,也在製作牛癟湯,他們將牛的腸胃剖開,在那一堆綠色和綠黃色的東西里挑挑揀揀,然後燒水,將它們熬煮成湯汁。而後,又殺死一條蛇,取膽破開,將汁擠入湯內。
然後,他們竟還把生血裝在碗里,和糍粑鴨蛋擺在一快兒,做了一些古怪的動作后,一個男人竟勺起湯汁喝下……
那可是……「嘔——」
檀阿婆不安地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這道菜的味道是會在人的嘴裡迴旋不絕的,只有等兩三個時辰過後,才能慢慢消散。
她只好將那些更甜、更酸的野果都挑選出來,一個勁兒地推給幾人。然後,將那幾個盤子收入食檢,來回擺著手,不能吃,不能吃了。
孫薇薇顫顫巍巍,指著第一道菜問。
檀阿婆猶豫不決,最後只用手比劃了一條蛇……
歲阿森回來后,看到的便是八個面色鐵青的人癱坐在椅子上,衛六雖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臉上的線條也顯得僵硬了不少。
「怎麼了?飯菜不合口味嗎?」他不明所以。
檀阿婆從樓下端著一盆剛做好的酸湯汁米粉上來,示意他看那矮桌上的食檢。他走過去打開,兩個盤子、一道湯都已經被動過了,還剩下三個菜,一碗紅色的粥、一盤野味、一盤異常難得的海味。
……
大伙兒都蔫了,尤其是歲阿森回答了衛七,那盤白片是生魚后,他腦袋耷拉得更低。
無奈,歲阿森只好叫檀阿婆先回去歇著,這粉,短時間內是無人吃得下了。
九人蒙頭大睡,只有衛六一直守在自家主子的身邊。
……
谷善兮是被餓醒的。外頭天色大暗,已有燈火亮起,山裡頭燭火少,窗外的火紅色,是一簇簇已經燃起的篝火,隱隱約約,喧嘩聲也在逐漸擴大。
頭睡得有些沉,摸摸肚子,她輕手輕腳地下床,好讓另外兩人繼續睡。
外頭竟已坐了兩人。衛瑾和靠著堂屋發獃,衛七抱著碗吃粉,香味勾人。
有聲響,兩人看過來。
衛七笑著打了個招呼,衛瑾和撇撇嘴。
「還有嗎?我也餓了。」
「有呢,在樓下的灶房,嘿嘿,我就不給您端了,太餓了,下次,下次補上。」衛七說完,就埋頭進了碗里。
谷善兮下樓,乘著光亮,她看見外頭有個十三四歲的侗家少年,看見門開了,便警惕地盯著她。
這人是誰?在這幹嘛呢?
谷善兮和他對視幾眼,想了想,還是摸著肚子,拐進了二樓的另一間屋子。
端著碗出來時,那人還在,雖然依舊盯著,但目光放鬆許多。
上樓后,谷善兮先吃了兩大口,才開口問衛七,「門外那人是誰?」
「就中午打架那伙兒的吧。」
「他在那兒幹嘛呢?」
「盯著我們別出門唄。」
……谷善兮發了會兒呆,夾起粉吹了吹,吃飽再說吧。這湯汁兒比在巍縣吃的還鮮還濃、更酸更辣,熱出了一身汗,中午那會兒的不愉快,全都隨著大汗消散啦!
其餘人陸續起來,都端了一大碗酸粉,吃完后,神采奕奕,滿血復活,一個個興緻勃勃地趴在廊上,剝著果,兩個小蘿蔔頭和孫薇薇則有些眼饞地看著陡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