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酒馬匪徒

穆阿婆被攔下，可她拽著谷燕兮不放手。

谷鶴兮看向炎玉昭。

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攔路之人恭敬退下。

木階架在石板上，很陡，他們走得小心翼翼。進入最末端的一間木屋，出乎意料的，裡面竟站有兩名漢家人，手無寸鐵，作奴僕打扮。

谷鶴兮看過去，二人肩平頸直，神情剛毅，與茅山村的叔叔伯伯們有些相似。沒再等他仔細打量，已被身後的人推搡往前。

往上，愈加陡峭，也愈加明亮，戒備森嚴，人人背有大弓、掛有箭矢，卻無一例外地，用或鄙夷或暗含血色的目光盯著二人看，且大多在谷燕兮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炎玉昭危險地眯眼，一開口，僅僅是兩個簡單的異族音調，便叫他們全都低下頭去。

三人踏入主樓，四周開始有女子出現，她們衣裙複雜，卻不似其他百族女子的那般明艷，而是透出一股肅殺。

硃紅色的及膝刺繡直裙，藍白方掛利落地墜在胸前；外罩鎧甲模樣的披肩，胸前一個銀項圈，「叮叮噹噹」的聲響皆是由那些懸挂其上的迷你掛刀、槍、箭等碰撞發出；黑髮之上，一頂頭盔模樣的紅纓帽，紅絲飄飄，弓箭狀的銀簪沒入額心上的發梢，冷光閃閃。及膝的紅色足衣，被數根白線緊捆，腳蹬一雙黑色繡鞋，遠遠看去，更像是一名名英姿颯爽的戰士正在暗夜巡邏。

一名男子走了出來，與所有所見的異族男子穿著統一，一件藍底白花布衣，左胸綉有太陽紋，以及一個卍字元號，不同的是，他的腰帶是紅色的。他向炎玉昭行禮，而後將三人引上二樓。

進入谷鶴兮雙眼的，首先是一個巨大的木鼓，成年男子伸直雙臂才堪堪觸到木鼓的邊緣。鼓的兩側牆壁上分別掛有一張繡毯，一張是一位正彎弓射日的遠古戰神，一張是一對華麗且氣勢恢宏的大弓，繡毯幾乎鋪滿整了整個牆面。

一個拐彎，一張可坐下十人的厚重木桌橫在屋內，牆邊，兵器林立。屋內氣氛有些凝重，似乎剛有過不愉，一名紅衣男人負手站在窗前，他的斜下方，兩名漢家人臉色沉著。

炎玉昭走上前，行了一禮，不等待那人回頭，便徑直往木桌走去，從容坐下。

紅衣男子轉過身，睨了他一眼，冷哼，說了一句話，但谷鶴兮他們聽不懂。

炎玉昭冷著臉，沒有理會。

「谷大哥，谷姑娘，你們沒事吧？」趙秀峰看到他們，面上浮出笑容。

「秀峰？」谷鶴兮訝然，如何會在這裡見到他？

趙秀峰點點頭，與身邊的那名漢家人說了幾句話，再由那人轉述給紅衣男子。

之後，便一直是三人說著話，也許是終於談妥了，趙秀峰拱手。

紅衣男子也似乎滿意了，用蹩腳的漢家話回了一句，「小子，替我向莫大人問好啊。」雖是問好，語氣卻滿是挑釁與好戰。

穆阿婆偏頭，皺著眉頭反覆念著，「莫大人？莫......大人......」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興奮地掙脫谷燕兮，向趙秀峰的方向疾步走去，「莫大人？可是莫大人來了？」

趙秀峰一怔，不知她是誰。

谷燕兮追了上去，一邊安撫她，一邊告知趙秀峰，「她是許多年前被虜進山的漢家人......」頓了頓，她又問，「趙大哥，我們是可以離開了嗎？」

趙秀峰點頭。

「那可否帶上穆阿婆？」

趙秀峰看向身旁作商人打扮的馬青山，馬青山會意，回頭詢問炎革。

炎玉昭卻突然打斷，直接替紅衣男子回答，「她不可能離開這裡。」

谷燕兮看過去，「為什麼？她也是漢家人。」

炎玉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因為她是漢家人，更不可能離開。你們......只是交易。」

馬青山看出些什麼，小聲勸道，「......姑娘。」

此時，穆阿婆已經聽懂了。莫大人沒來，但也來了，很快就會來了。她笑了，「好，好，來了，來了......」

「阿婆......」穆阿婆清醒了，滿足地安慰起谷燕兮來，「莫大人來了，不怕啊，不怕......」

三人被請回了吊腳樓下，住進了一座什麼也沒有的木屋。

谷燕兮舉著馬青山給的蠟燭，推門而入，卻發現自己和穆阿婆的屋內放有鋪蓋，以及一堆厚厚的茅草，她的腦海閃里現出炎玉昭的模樣。

「......阿婆，我先給您鋪床。」

穆阿婆不哭也不鬧，笑呵呵地回答，「好，好……」

待二人縮進暖和的被子后，她卻突然坐起來，解開外衣，「呵呵，太開心了，阿婆都快忘了，阿燕呀閨女，阿婆有樣東西給你......」

她當著谷燕兮的面解開褻衣，脫下，遞出去，「你穿上，穿上。」

谷燕兮接過，那褻衣很厚，不似尋常的薄，有些難為情，「阿婆......」

在穆阿婆的再三勸說下，她終於穿了上身，有些彆扭的動了動。

「好好好......」穆阿婆粗糙的手在谷燕兮的身上摸索，含笑地點點頭，「......阿燕呀，你可千萬要把這件褻衣帶出去，最好帶回我爹娘的墓前，替我陪陪他們，帶我回家......」

谷燕兮紅了眼眶，用力點頭，「嗯，我會的，我會把它送回去的……」

穆阿婆摸著谷燕兮身上的衣服，空洞的眼睛里滾出淚水，臉上卻依舊是滿足而驕傲的笑容，「阿燕，記得帶我回家......」她像是不放心似的，一直叮囑著……

一老一少在黑夜裡說了許多話，說到谷燕兮已經打起哈欠，眼皮打架。

在少女沉沉睡去后，穆阿婆用手細細描摹著少女的輪廓，彷彿又重新看清了世間，又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個也有哥哥疼愛的自己......夜更深，老人家卻不知疲倦似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撫過少女的眉眼，臉上卻始終掛著笑，那種笑橫穿了歲月的蒼涼......

窗檯處的燭火明明暗暗，終於在一陣大風中，永遠熄滅......

山的另一側，長長的溶洞里，阿藍守在沒有船隻的暗河邊，沉沉入夢……

等到谷燕兮再次睜眼時，窗外，天色泛白。她披衣起床，靜靜地收拾自己的鋪蓋。

穆阿婆是側身朝里睡的，頭髮披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很安詳。

谷燕兮坐在茅草堆上探過頭去，想將老人家的臉深深刻入腦海......天未大亮，就讓阿婆再多睡一會兒吧，昨夜講了那麼多的話......

她伸出雙手，想幫阿婆掖好被子，纖細的柔荑碰上深紫色的被套時，卻覺得有些濕潤、粘稠。

「嗯？」谷燕兮低頭，奇怪地轉過手......

一片猩紅。

谷燕兮呆立不動，一片空白。

「帶我回家......」

晨風將夜間的呢喃送回，谷燕兮伏進老者的懷中崩潰大哭。

她叫秦菘，已經在世間走過五十個春秋。她是帶著父母親人的祝願來到世上的，走的時候，卻未留下姓名......

那些半輩子的瘋與恨，全都在這個清晨灰飛煙滅......